玉人何处教吹箫
——咏音乐古诗词赏析(九)
王传学
中国古代乐器众多,下面选几首吟咏不同乐器的古诗,感受古人的审美情趣和艺术情怀。
先看诗人们对几种吹奏乐器的艺术描写。
唐代诗人李颀有一首《听安万善吹觱篥歌》,用不同季节的不同景物,形容音乐曲调的变化,把听觉的感受诉诸视觉的形象,取得很好的艺术效果:
南山截竹为觱篥,此乐本自龟兹出。
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
傍邻闻者多叹息,远客思乡皆泪垂。
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飙风中自来往。
枯桑老柏寒飕飗,九雏鸣凤乱啾啾。
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
忽然更作渔阳掺,黄云萧条白日暗。
变调如闻杨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
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
觱篥(bìlì)亦作“筚篥”、“悲篥”,又名“笳管”。簧管古乐器,似唢呐,以竹为主,上开八孔(前七后一),管口插有芦制的哨子。汉代由西域传入,今已失传。
此诗写诗人听了胡人乐师安万善吹奏觱篥,称赞他高超的演技,同时写觱篥之声凄清,闻者悲凉。
前六句先叙篥的来源及其声音的凄凉;中间十句写其声多变,为春为秋,如凤鸣如龙吟;末两句写诗人身处异乡,时值除夕,闻此尤感孤寂凄苦。诗在描摹音乐时,不仅以不同季节的鸟兽树木之声作比,同时采用通感手法,写得形象生动,富有感染力。
“南山截竹为觱篥”,先点出乐器的原材料,“此乐本自龟兹出”,说明乐器的出处。两句从来源写起,选用了短促的入声韵,以板鼓开场。接下来写觱篥的流传,吹奏者及其音乐效果:“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指安万善)为我吹。旁邻闻者多叹息,远客思乡皆泪垂”,写出乐曲美妙动听,有很强的感染力量,人们都被深深地感动了。
下文忽然提高音节,用高而沉的上声韵一转,说人们只懂得一般地听听而不能欣赏乐声的美妙,以致于安万善所奏觱篥仍然不免寥落之感,独来独往于暴风之中。“长飙风中自来往”这一句中的“自”字,着力尤重。
行文至此,忽然咽住不说下去,而转入描摹觱篥的各种声音了。觱篥之声,有的如寒风吹树,飕飗作声;树中又分阔叶落叶的枯桑,细叶长绿的老柏,其声自有区别,用笔极细。有的如凤生九子,各发雏音,有的如龙吟,有的如虎啸,有的还如百道飞泉和秋天的各种声响交织在一起。四句正面描摹变化多端的觱篥之声。
接下来仍以生动形象的比拟来写变调。先一变沉着,后一变热闹。沉着的以《渔阳掺》鼓来相比,恍如沙尘满天,云黄日暗,用的是往下咽的声音;热闹的以《杨柳枝》曲来相比,恍如春日皇家的上林苑中,百花齐放。
接着,诗人忽然从声音的陶醉之中,回到了现实世界。杨柳繁花是春天景象,而此时却不是这个季节。“岁夜”二字点出这时正是除夕,而且不是做梦,清清楚楚是在明烛高堂,于是诗人产生了“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想法:尽情地欣赏罢。
“美酒一杯声一曲”,写出诗人对音乐的喜爱,与上文伏笔“世人解听不解赏”一句呼应,显出诗人与“世人”的不同,于是安万善就不必有长飙风中踽踽凉凉自来往的感慨了。由于末了这两句话是写“汲汲顾影,惟日不足”的心情,所以又选用了短促的入声韵,仍以板鼓收场,前后相应,见出诗人的着意安排。
这首诗写的时间是除夕,堂上是明烛高烧,诗人是在守岁,一年将尽夜,不能不起韶光易逝、岁月蹉跎之感。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要想排遣这愁绪,只有“美酒一杯声一曲”,正是“对此茫茫,不觉百感交集”之际,无可奈何之一法。诗人只用十四个字在最后略略一提,随即放下,其用意之隐,用笔之含蓄,尤见工力。
唐代诗人刘希夷的《嵩岳闻笙》,在环境的烘托中展现了笙乐的美感:
月出嵩山东,月明山益空。
山人爱清景,散发卧秋风。
风止夜何清,独夜草虫鸣。
仙人不可见,乘月近吹笙。
绛唇吸灵气,玉指调真声。
真声是何曲,三山鸾鹤情。
昔去落尘俗,愿言闻此曲。
今来卧嵩岑,何幸承幽音。
神仙乐吾事,笙歌铭夙心。
笙:簧管乐器。殷周时已流行。一般有十七根长短簧管(其中三根不发音)插于铜斗中,奏时手按指孔,利用吹吸气流振动簧片发音。能奏和音。多用于伴奏、合奏或独奏。
诗的起笔便沉浸在笙声的光华之中。光明、清朗的月亮从嵩山之东升出来了,她的清晖让嵩山显得更加幽寂,这不仅是听闻吹笙的绝佳背景,更让人疑心这清幽绝俗的月亮是从笙管里吹出来的,吹得空山一片纯白。
这样不俗的、巧妙的起笔,虽看似与主题无关,不直接写吹笙,而从周围的环境说起,其实为之后的铺叙营造了更广的腾挪空间,也为感情的抒发蓄势,显示了诗人的独具匠心。
于是接下来写听乐人的形象:人是山人,非世俗之人,心赏目悦的也是非世俗的月光,“散发”是不受拘束的心灵世界的外化动作,“卧”代表隐逸,寥寥十字,便将一个散澹闲逸、自由自在的听笙人的形象勾勒出来了,这是明月下披散着长发卧于秋风中的诗人的自我形象,同时也是这笙声所具有的清濯人心的效果的象征,还是侧面落笔。诗人听笙时的从容不迫也由此显现,是以五六两句仍是不急不躁,气定神闲,索性再纵笔描写嵩山夜景,风静夜清,时时听闻草中虫子的细细鸣叫,在纯白的月色中,平添一二幽静的况味。
这既是写景,也是写乐声,更写诗人听闻乐声后所获得的审美感受,这种审美感受以幽静空灵的意象出之,将不可捉摸的声音幻化成真实可感的眼前之物,
当读到七八句时,才会恍然大悟,前六句看似泛泛之笔,其实无一句不在写笙声,而这正是一种通感手法的运用。七八句是一个转笔,结束了对环境的渲染,吹笙人终于揭开神秘面纱,乘着月亮缓缓飘来,他在靠近月亮的高处优雅吹奏那鹅颈一样修长的玉笙,潇洒飘逸得就像神仙。这样的场景自然是只能从远处眺望、仰慕而不能亵玩的。
九、十句是诗人想象中的吹笙人,他绛色的嘴唇吸纳天地的灵气,用他纤细的、白玉一样的手指续续吹,虚虚实实的描摹中,将“吹”这个动作形容得无比空灵优美,隐含了《庄子》中所推崇的理想人格之美,又非常切合题意。
十一、十二句是由上一句蝉联而来,以曲问,以情答,更显得笙声分外亲切感人,引逗诗人的一片出世之心,使人存飘然物外之念。
接下来四句补叙诗人的眷念之情,以及由此生发的得以聆听高人雅奏的感激之念,字里行间,流露出诗人的知音之感。于是益发坚定了诗人“归去来兮”的决心,才有结尾斩钉截铁的两句。他抚摸这月色中空灵脱俗的笙声,就像摩挲自己本来的心灵,那种飘然远引的情致本来就根深蒂固于自己的心中,只是这笙声重新让他发现、让他忆念起来罢了。
他们,诗人和仙人,他们是真正的知音,他们真实的心声乘着月光和笙声,渐渐消融在一起,诗歌与音乐也彼此消融,情投意合。这是真正的、自然高妙的艺术,源于两颗自由而浓烈的心。
晚唐诗人杜牧,在《寄扬州韩绰判官》一诗中,借玉人吹箫的故事,抒发自己留念江南美景的情怀: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箫,又名洞箫,单管。竖吹,是一种中国古老的吹奏乐器。箫一般由竹子制成,吹孔在上端,有六孔箫和八孔箫之分。箫和笛的主要区别在于笛子横吹有膜孔,箫竖吹且没有膜孔,但有后音孔。
韩绰,身事不详,杜牧另有《哭韩绰》诗。判官:观察使、节度使的属官。时韩绰似任淮南节度使判官。
此诗是杜牧被任为监察御史,由淮南节度使幕府回长安供职后所作。唐文宗大和七年(833年)至大和九年(835年),杜牧曾任淮南节度使掌书记,与韩绰是同僚。
唐代的扬州,是长江中下游繁荣的都会,店肆林立,商贾如云,酒楼舞榭,比比皆是。“性疏野放荡”的杜牧,在这样的环境中,常出没于青楼倡家,有不少风流韵事,韩绰在这方面是他同道,所以回到长安后写诗寄赠。
首句从大处落墨,化出远景:青山逶迤,隐于天际,绿水如带,迢递不断。“隐隐”和“迢迢”这一对叠字,不但画出了山清水秀、绰约多姿的江南风貌,而且隐约暗示着诗人与友人之间山遥水长的空间距离,那抑扬的声调中仿佛还荡漾着诗人思念江南的似水柔情。此时虽然时令已过了深秋,江南的草木却还未凋落,风光依旧旖旎秀媚。正由于诗人不堪晚秋的萧条冷落,因而格外眷恋江南的青山绿水,越发怀念远在热闹繁花之乡的故人了。
江南佳景无数,诗人记忆中最美的印象则是在扬州“月明桥上看神仙”(张祜《纵游淮南》)的景致。岂不闻“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徐凝《忆扬州》),更何况当地名胜二十四桥上还有神仙般的美人可看呢?
二十四桥,一说扬州城里原有二十四座桥,一说即吴家砖桥,因古时有二十四位美人吹箫于桥上而得名。“玉人”,既可借以形容美丽洁白的女子,又可比喻风流俊美的才郎。从寄赠诗的作法及末句中的“教”字看来,此处玉人当指韩绰。元稹《莺莺传》“疑是玉人来”句,可证中晚唐有以玉人喻才子的用法。诗人本是问候友人近况,却故意用玩笑的口吻与韩绰调侃,问他当此秋尽之时,每夜在何处教歌女吹箫取乐。这样,不但韩绰风流倜傥的才貌依稀可见,两人亲昵深厚的友情得以重温,而且调笑之中还微微流露了诗人对自己“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感喟,从而使此诗平添了许多风韵。杜牧又长于将这类调笑寄寓在风调悠扬、清丽俊爽的画面之中,所以虽写艳情却并不流于轻薄。
这首诗巧妙地把二十四美人吹箫于桥上的美丽传说与“月明桥上看神仙”的现实生活融合在一起,因而在客观上造成了“玉人”又是指歌妓舞女的恍惚印象,读之令人如见月光笼罩的二十四桥上,吹箫的美人披着银辉,宛若洁白光润的玉人,仿佛听到呜咽悠扬的箫声飘散在已凉未寒的江南秋夜,回荡在青山绿水之间。
这样优美的境界早已远远超出了与朋友调笑的本意,它所唤起的联想不是风流才子的放荡生活,而是对江南风光的无限向往:秋尽之后尚且如此美丽,当其春意方浓之时又将如何迷人?这种内蕴的情趣,微妙的思绪,“可言不可言之间”的寄托,“可解不可解之会”的指归(见叶燮《原诗》),正是这首诗成功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