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媳妇，现在就去公安局报到！＂我把介绍信重重拍在桌上，韩建军却只顾低头编着竹篾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屋里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那张黝黑的脸庞显得格外固执，粗糙的手指在竹篾间穿梭，沙沙作响。

＂咣当＂一声，院子里的铁门被推开，寒风卷着几片枯黄的树叶飘进来。

＂这都啥时候了还在编筐呢？＂韩建军他妈拎着个竹篮走进来，瞪了我一眼，＂就你会整幺蛾子，天天催他去当警察，人家都说了不去，你咋就不明白呢？＂

1975年的深秋，村里的杨树叶子黄了一地，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柴火味。

自打韩建军退伍回来，这样的争吵就没断过。每次看到他专注编筐的样子，我心里就堵得慌。

街坊邻居背地里都戳脊梁骨，说我不懂事，把个好好的军人耽误了。有时候我也怀疑，当初是不是真的选错了人。

＂你说说，你到底是咋想的？＂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被竹篾划出道道口子的手，心里一阵酸楚。

＂你在部队当了那么多年班长，立过三等功，咋就甘心在家编筐？公安局给你开四十多块钱的工资呢！＂

韩建军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了眼墙上的军功章，轻声说：＂菜花，日子总得过，这样也挺好。一个月能编二十多块钱呢。＂

记得1970年夏天，我刚到军区医院当护士那会儿，第一次见他就被他的样子迷住了。

那时候他刚从前线回来养伤，右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可那挺拔的军姿一点没变。脸上的伤疤虽然狰狞，却掩不住他眼里的光。

＂小同志，你手抖啥？＂换药时，我紧张得直发抖，连纱布都拿不稳，他还笑着安慰我。

那会儿医院的女护士都偷偷议论，说这个韩班长长得真周正，还立过功。特别是他穿军装站岗的样子，可神气了。

谁知道后来会这样？去年他突然递了退伍报告，回到村里就开始编篾筐。公婆起初还劝他，后来也不管了，倒是怪起我来。

＂我说你这个当班长的，咋就这么死心眼呢？＂隔壁王大婶扯着嗓子喊。

＂人家刘家小子，退伍前就找好关系，这不是分到供销社了嘛。你说你，好好的公安局不去，非要在家编筐，这不是寒碜人嘛！＂

街坊邻居七嘴八舌，韩建军就当没听见。可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晚上总是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有时半夜醒来，就见他坐在院子里抽烟，目光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月亮，不知在想些什么。

1971年我们结婚那天，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胸前的红花比谁都亮。他战友李国强还特意请了假来参加婚礼。

那天他们俩喝得醉醺醺的，搂着肩膀说着过去在部队的事。李国强一个劲地夸他：＂咱建军啊，打仗救人样样行，以后准能当个好警察。＂

可李国强再也没能看到韩建军退伍的样子。1973年的那场意外，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留下孤儿寡母。

从那以后，韩建军性格就变了，话越来越少。特别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发呆。

＂你这个样子，我都替你委屈。＂娘家嫂子来看我，数落个没完。

＂你说你图啥？当初那么多人追你，偏选了他。这好好的公安局工作不要，非要在家受这罪。你看看你这日子过的，连件像样的新衣裳都添不起。＂

我心里也难受，可看着韩建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样子，又说不出重话来。每天天不亮，他就起来泡竹篾，直到夜深才休息。

有时候下雨，他就在堂屋里编，雨水顺着屋檐滴答滴答地响，竹篾在他手里发出轻微的响声，黄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往下滚。

腊月的一天，我去给他送姜汤，不小心打翻了他放在抽屉里的账本。翻开一看，密密麻麻记着每个月的收支：卖篾筐二十三块，给李家寄去十五块，剩下八块贴补家用。

账本最后一页还夹着一张照片，是他和李国强在部队时的合影。照片都磨出毛边了，可以看出经常被翻看。

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原来他默默资助李国强的孩子这么久，可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第二天，我特意去了趟李家。屋里很冷，墙角的炉子都没生火，可李国强的儿子小军正在灯下认真写作业。

＂菜花姐。＂李国强的媳妇张翠英一见我就红了眼圈，＂要不是建军哥这些年帮衬，小军连学都上不起。他每个月都按时把钱寄来，从没耽误过。＂

＂可他让我们谁都不许说，说这是他欠强子的。这些年，他来看过我们好几次，每次都是偷偷来的。＂

我这才知道，当年那场意外，是李国强替韩建军去完成任务时发生的。韩建军一直自责，认为是他连累了战友。

回家的路上，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天地间一片苍茫，我站在村口，看着韩建军在院子里整理竹篾的背影。

他弯着腰，专注地挑选着竹篾，身上的军大衣已经洗得发白，可那个背影却比当年穿军装时更让人心疼。

晚上，他还在灯下编筐。豆大的雪花打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响声。我给他倒了杯热茶，轻声说：＂老韩，明天我去供销社给你批点好竹篾回来。＂

他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菜花，对不住，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我摇摇头，靠在他肩上：＂傻子，这哪是受苦？你是用自己的方式在尽一个军人的责任。＂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可屋里却暖融融的。我听着他手中的竹篾发出的轻响，想起他说过的话：＂活着的人，就得好好活着。＂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承诺比前程更重要，有些坚守比功名更可贵。我的男人，用最朴实的方式，诠释着什么是军人的担当。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去镇上买了两捆上好的竹篾。回来路上，碰见了王大婶。

＂你家老韩啊，真是个好人。＂王大婶欲言又止，＂昨天我看见他去李家送钱了。这些年，可亏了他照顾李家孤儿寡母。＂

我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暖暖的。原来，街坊邻居早就知道这事，只是都像韩建军一样，选择了沉默。

现在每当我看见他在雪地里弯腰编筐的样子，都觉得特别安心。这个男人，用最简单的方式，活出了军人的担当。

雪地里，映着煤油灯的光，一个男人专注地编着篾筐，仿佛在编织一个无人知晓的故事。这故事里，有友情，有责任，更有一份永不言弃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