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骆驼祥子》讲了一个好强青年绝望的过程。

但人不是被一两件事打垮的。

影响祥子人生的，并不只是那些大节点——买车，丢车；买车，成亲，丧妻，卖车；绝望——而是润物细无声的挫败感：

绝望都是由持续连绵的失望所构成。

他初入拉车行，想得一帆风顺：凭身体好，靠要强，省吃俭用努力工作，买自己的车，以后还能买更多车。

他买到了车，决定吃顿热烧饼夹爆羊肉来庆祝新生活。

然后，因为拉了一趟险车，人被卷进营里，车丢了。

他肯去拉险车，一是赚钱，二是被人抬了句“大个子”，他很高兴，想得给人面子，结果，糟了。

当时他已怒吼过，“凭什么？”命运的不公感，他领受过了。

第一落。

他带回来骆驼，算是塞翁失马，捞回了一点，然而他仗义，不会讲价，卖了三十多。回城里，刘四爷跟他说，骆驼能卖到六十。他当时也后悔过。

这事不大，但依然是，挫败感。

二次振作，他又试图拉车，因为抢生意不合群，被其他车夫看不上。

他想去拉包月，遇到个混蛋主顾，拉包月黄了，回来跟虎妞睡了。

他还是想去拉包月，遇到曹先生这种完美主顾，但也出了事。

亲眼看见小马儿和他祖父，也有辆车，依然过得困顿。

他的美好梦想动摇了。

高妈劝他众筹或者存银行，他没敢，他不相信银行。他也拒绝了高妈的众筹主意，拒绝了高妈让他拿钱去放贷。虎妞把钱给他后，他就把三十几块现洋搁身边，一门心思打算买车。

结果所有积蓄留在身边，被人讹走了，身无分文。当时他很难受，毕竟他这么老实，却又这么委屈：

“我招谁惹谁了？！”

侦探无限感慨地回答：

“你谁也没招；就是碰在点儿上了！人就是得胎里富，咱们都是底儿上的。什么也甭再说了！”

第二落。

这是又一次，“凭什么？”

他听虎妞的话去祝寿，结果刘四爷也没接受他当正经女婿。他娶了虎妞。又有了自己的车。

婚后生活并不合他意，但好歹能吃上虎皮冻、熬白菜、肉丸子了。然而他出去拉车时，看见其他有家室的车夫，身体不行，感叹说千万别结婚。那时他知道前景不妙：体力劳动者与婚姻生活，似乎天然不兼容。

他看着二强子有过车，最后也糟了。

他生病又复出，虎妞难产死了。车又卖了。

他已经历太多痛苦，都没敢接受小福子的表白：他喜欢她，但知道她没法摆脱那个吸血鬼家庭。

第三落。

他不存心买车了，只想好好过活，从众随大流。然后遇到夏太太，被诱惑了。从此彻底无所谓了。

期间他也曾想奋起过，但小福子死了，他彻底绝望。

祥子不是被三起三落被打败的，他是被三起三落期间耳濡目染的无数细节击垮的。

让祥子绝望的不只是虎妞和刘四爷，还是小福子、二强子、小马儿祖孙、恶心人的拉包月主顾、夏太太，是六十元的东西卖了三十元，是积蓄留在身边就要被坑走，是埋头苦干最后难免一场空。

“苦人的懒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老舍先生这句话最到位了。

祥子还不只是落空，他是他亲眼看着自己渴望的“赚钱买车结婚生子”这条路似乎实现了，却又崩坏了，这才彻底绝望。

他试图攒钱买车改善生活——然而车被抢走。

他再想买车，然而看：二强子有车，废了；小马儿祖孙俩有车，小马儿死了——车不是出路。

他渴望过婚姻生活，然而看：有家室的车夫都劝他别结婚，他自己看着虎妞难产死了——婚姻也是一场空。

他遇到过美人，然而身体坏掉了；他向往过和小福子过好日子，然而小福子死掉；小马儿的祖父也承认，许多车夫的老婆最后都只能出卖尊严——娶妻生子这条路，行不通。

他努力攒钱，结果谁都可以来欺一道来夺走——所以，还是烙饼卷肉塞肚里实在。

他要强？被卷进军营。

他努力？到手了依然脱手。

他有梦想？证明了无甚价值。

最后还会因为“你谁也没招；就是碰在点儿上了”，于是失去一切。

曾经他买了车，吃顿烧饼卷羊肉当做庆祝；到他绝望了，觉得每天烙饼卷肉吃肚里最实惠。

太多对未来不存指望，于是及时行乐、玩世不恭的绝望，都可能归结为：背后无数次热爱生活充满希望，然后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