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改编得好不好,是一回事。
许不许改编,是另一回事。
我是觉得:《西游记》是中国所有古典小说里,最适合放开改编的——因为这本书本就是个大改编,讽刺揶揄当时世态,解构当时已有的宏大设定,一整本轻盈的大玩笑。
《西游记》里有许多前后矛盾的小细节,所以历来各种解读,多有阴谋论者,认为这书是借佛讽道、借道讽佛,是指桑骂槐,是官场现形。
然而看多了戏曲和话本、读过原文与同时代小说的诸位自然明白,许多情节矛盾,实是话本改编痕迹;《西游记》并非一本科学严谨的设定集。这小说最大的妙处,恰是将严肃的一切都嘲弄掉,自带诙谐的反差萌。
细想来:
玄奘西行取经,是历史上的真事,佛家传奇。好,那就安排一只猴子一只猪一个沙和尚,陪着玄奘去取经。
百姓崇奉的玉帝宝座?好,偏要让一只猴子来折腾,而且“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雨神四海龙王?好,偏要让他们被个猴子搅得头昏脑涨。
大禹治水的定海神珍铁?好,偏要让这玩意变成个猴子用的铁棒。
道家孜孜以求成仙得道的金丹?好,就让猴子如吃炒豆一般吃了吧!
西王母与蟠桃,都是传说中的神品?好,就让猴子一口一个吃了玩吧!
天高高在上吧?圣人了不起吧?那就让一个猴子齐天大圣吧!
天上宫阙是玄妙难问的吧?好,那就让一只猴子去闹一闹!
唐僧一个志诚君子?好,那就让西梁女国国王和蝎子精,女追男,倒追着玄奘要成亲吧!
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是道家传说?好,那就让青牛变成个妖怪,用金刚镯为害人间吧!
国王尊贵?生病要请御医?好,那就让猴子化作个医生,给朱紫国国王玩悬丝诊脉;再用锅底灰和马尿,给国王治病!
八十一难到了雷音寺,如来居然会替弟子们索要贿赂!
猪八戒当了净坛使者,是因为他够能吃!
这些设定,细想来充满了戏谑意味。将佛教道家、仙人神话,一切高尚的、认真的、严肃的、庄重的,都变成了猴子与猪的玩笑。
就因为这份戏耍心,才显得一路欢乐的故事里,似乎处处藏着诙谐与嘲讽,藏着言外之意——但也许到最后,就真的只是一份玩世之心呢?
孙悟空在《西游记》里很能打,但更爱变化,爱戏耍。
“造化!造化!买卖上门了!照顾老孙的生意!”
降妖伏魔西行取经那么艰难的事,孙悟空当做买卖与游戏?
车迟国,明明可以直接把三个妖怪打死,他偏要哄三个妖怪喝尿,跟人家比猜东西,比砍头下油锅。
没事就喜欢钻进铁扇公主、黄眉怪和狮子精的肚里,喜欢变成孩童去骗金鱼大王。
明明可以抢了小妖的葫芦,却要变成道士搞装天的把戏。
也要变成总钻风,去骗小钻风。
他的法术,比如定身法、变化和瞌睡虫,都不是横扫八荒的破坏技,却是游移躲避的手法。
他被十万天兵围困,与二郎神大战,到最后也是玩变化:你变条鱼,我变只鸟,最后还变了个土地庙之类:大兵当前,玩捉迷藏。还跑去灌江口扮二郎,只为了说句便宜话,“这庙已姓孙了!”
整本书,市井走街串巷的杂耍猴,总想戏弄憨厚朴实老想回去务农的猪。
我觉得最体现《西游记》精神的瞬间,是狮驼岭之役,师徒们被捉住,妖怪吩咐,要蒸和尚吃了:
“小的们,着五个打水,七个刷锅,十个烧火,二十个抬出铁笼来,把那四个和尚蒸熟,我兄弟们受用,各散一块儿与小的们吃,也教他个个长生。”
这种生死之际,猪八戒都慌了,孙悟空的反应却是:“不要怕,等我看他是雏儿妖精,是把势妖精。”
当时妖怪要蒸猪八戒,“不好蒸,剥了皮蒸。”
猪八戒赶紧嚷:“不要剥皮!粗自粗,汤响就烂了!”
老怪吩咐:“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孙悟空就说了:“八戒莫怕,是雏儿,不是把势。”
沙僧:“怎么认得?”
孙悟空:“大凡蒸东西,都从上边起。不好蒸的,安在上头一格,多烧把火,圆了气,就好了;若安在底下,就不好蒸了。”
性命交关时节,孙悟空还在讨论蒸东西该放最下格还是最上格?
整本《西游记》,充满了类似的文字游戏。猪八戒见了寿星都要玩梗,孙悟空当医生都要玩梗;所谓妖怪和小妖,总是大惊小怪彼此斗嘴,就是背了妖精皮的山大王和喽啰。
每当对方有厉害的法宝,孙悟空就变化、潜入、偷听、试探,找人,顺便说点笑话,自称孙外公孙爷爷,占点小便宜。
比起《封神演义》一本正经的斗法斗阵,比起《三国演义》“鼎足三分浑如梦,后人凭吊空牢骚”,《西游记》轻盈得多。从头到尾,就是一场“Tom哪怕追到了Jerry,大家也知道不会真有人死掉”的喜剧。
恰因为孙悟空这无穷可能,所以他到处都是。
八仙故事里,都有孙悟空;《宝莲灯》动画片里,可以有孙悟空;我小时候,还看过所谓《孙悟空大战变形金刚》。
很古怪吗?然而没关系了。
毕竟《西游记》本身就是让一个猴子把诸天神佛、神话宇宙,来了个一锅杂烩。
一个细节:《西游记》最后一回,明说唐僧出发时是贞观十三年,十四年后归来,小说原文:
太宗笑道:“久劳远涉,今已贞观二十七年矣。”
——正史,贞观只有二十三年。
《西游记》的作者,不会不知道这细节:古代人对年号,尤其对唐朝贞观这种传奇朝代的年号,比我们习惯公元纪年的这代人,要敏感得多。
但还是这么写下来了,且全书出现过许多次唐僧的出发点,“贞观十三年”,如果想改,早就改了。
所以咯,《西游记》本身是个半开源小说,尽可以放开编。三界六道,揶揄世情,悲欢离合,这里都有。整本书都在告诉你:
“可别太当真了!没什么是神圣的!这可是个猴子和猪都能取经都能成佛的、贞观都能有二十七年的虚构时空!”
哦对了,前天白金了。
二周目在换浑铁棍前,基本靠三尖两刃+戳棍一路打过来的。
感谢二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