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放牛的时候，王珍其实没有想到自己会去外地上大学，甚至后来还到日本生活。

王珍的家乡在室韦镇。中国地图上，内蒙古呼伦贝尔额尔古纳市室韦镇位于“鸡首”位置西部中俄狭长的边境线上，与俄罗斯南部的奥洛契小镇仅隔着额尔古纳河，是中国唯一一个俄罗斯族乡。

室韦常住人口只有1000多人，虽然不大，却凭异域风情而有一定的知名度。小镇遍布着色彩华丽的俄式风格民宿和饭馆，看上去像是一个个露天剧院。每年6月到8月，游客们慕名而来，这里会喧闹起来；而其他大部分时间，这里都是茫茫无尽的雪原和冷寂。

尽管能吃上季节性的“旅游饭”，但对于王珍一家来说，作为传统牧民，这里有放不完的牲畜、铲不完的牛粪，清贫的日子四平八稳地流逝，承载着他们生活的全部印记。

如果不是一位叫大内毅生的日本人，王珍的生活很可能就这样循环下去了。

“后悔没给他们做鱼吃”

2016年8月，大内毅生（后排左一）带着妻子和儿子来到室韦旅游，认识了当地牧民王宏刚夫妇。

王珍没有见过大内毅生，她对大内毅生的印象来自父亲王宏刚的叙述。他们缘起于大内毅生来室韦旅游时，王珍的父母招待了他们一顿家常饭。

大内毅生在日本从事文字工作，今年60岁，住在神奈川县的一个沿海小镇。他到过中国大部分地区，相较于大城市，农村带给他的吸引力更大。他去室韦是在2016年8月的一天，尽管当时已经凉意渐浓，但小镇依旧慷慨地向游客展示着边陲风光。

“那天上午11点多，我和妻子正在街上守着菜摊卖菜，捎带着卖一些水果。从额尔古纳市开来的班车停到街上后下来一个人领着一个小男孩，看上去是父子。他们往跟前走，妻子递给小男孩一个苹果。他们说话我听不懂，小男孩的爸爸赶紧摊开纸笔用中文写上汉字。”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大内毅生时的情形，王宏刚记忆犹新，大内毅生当时想让他帮忙找旅店。

那时镇子上的旅店不多，满村子转一圈后，王宏刚寻到了80元、60元、50元三档价格不等的房间，大内毅生折中选择了60元的。王宏刚后来推测，可能是因为50元的房间不能洗澡。

“骑车把他们接到旅店后已是中午，我给大内毅生指着说，前面就是饭店，还没离开时看到他只点了一碗冷面。等晚上我又过来，发现孩子正在啃面包和方便面，我很同情孩子。”王宏刚在纸上给大内毅生写道，“明天中午请你和儿子去我家吃饭。”

王宏刚的房子被平时捡拾的废品包围，和光鲜的小镇显得格格不入。这顿农家饭，食材大多取自家附近的菜园。“吃饭时我们一直用笔交流，他问在中国上大学一年要多少费用，那年我女儿王珍17岁，在额尔古纳市读高二，听别人说一年得三四万块钱，就如实告诉了他。我们聊了很长时间，下午该放牛时把他们送回了旅店。”

王宏刚夫妇招待大内毅生

“临走时，大内毅生说过几天还来家里吃饭。我说可以，但是得收费。”王宏刚笑着说，收费只是玩笑话。在他看来，室韦属于纯粹的打卡型目的地，很少有游客会在短时间内二次来访。

“过了三四天，大内毅生真来了，还带着老婆和儿子。”王宏刚回忆，那几天室韦温度下降，当地人得穿上棉袄、薄棉裤和二棉鞋，他们却身着短裤、短袖、凉鞋。“迎进屋后我们忙着做菜，连吃带聊一直到下午。晚些时候，我们不得已与大内毅生一家告别，因为要提前支好水果摊，赶在旅游季结束前把存货卖完，不然就会坏掉拿去喂牛，那将是上千元的损失。”

“当天晚上大内毅生去摊位前找我们，往我衣兜里塞了一个信封，我以为是用相机拍的速成照片，或者是日本明信片，就想拿出来看，但他在信封上写了两遍‘回家看’。支好水果摊后，我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是一沓崭新的10000元人民币，上面写着是给我女儿的助学金。”

第二天，大内毅生一家就要离开室韦，王宏刚也要起早去呼伦贝尔参加朋友孩子的婚礼，他便让妻子一定守好第一班客车，把钱还给大内毅生。“她就在那一直等，手里拿着洗好的水果。钱被扔进车里又被扔回来，几个回合下来怎么也没退回去。”

王宏刚说，大内毅生携家人来吃饭的那天早上，原本有人送给他了6条鱼，有筷子那么长，是当地河里的野生鱼。“他们来得仓促，鱼没刮鳞也没摘肠子，我想着日本渔业资源丰富，就没给他们做。但吃饭时大内毅生说起日本吃饭成本高，后来又得知那天是他儿子的10岁生日，我就特别后悔没给他们做鱼吃。”

大内毅生的善意并未结束。2017年元宵节，他去上海拜访一位朋友，又托朋友在当年4月给王宏刚一家带去了15000元现金。这位朋友还购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送给王珍，这台电脑伴随王珍读完了大学。

“中国人是可爱的人”

在室韦，买东西对比价格、旅馆挑便宜的住……尽管过去了多年，王宏刚和妻子依旧能够回想起这位日本朋友生活可能拮据的“佐证”，不能找到他对陌生人出手阔绰的答案。

“回想起来，我思考了8年前我的行为的意义，很难一言以蔽之。他们破旧的房子位于村子的边缘，第一眼看上去，我就知道他们在经济上处于弱势。”大内毅生说道。

大内毅生19岁独立，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期间，每周工作四天、学习三天。寒暑假期间的早上9点到晚上9点，他靠卖相机和望远镜赚取生活费。“法学院的学制是4年，我花了6年才毕业。”

从王宏刚的叙述中，大内毅生了解到王珍很体谅父母，从不乱花钱，成绩也优秀。“我无法帮助过去的自己，但可以帮助眼前的晚辈，帮助那些渴望学习但经济困难的青少年，那么我就开始吧！”大内毅生说。

2017年元宵节，大内毅生托上海朋友捎给王珍的手写信

事实上，在室韦的短暂停留，以及语言上的障碍，不足以让大内毅生真正了解王宏刚一家在生活上的窘迫。

“我的爷爷在淮海战役中牺牲，我父亲14岁时从河南老家来到呼伦贝尔讨生活，我就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我的妻子也是河南人，我们便入乡随俗，靠养牲畜为生。”王宏刚说，大内毅生来的那年，他只养了七八头牛和一匹马，国家开始封山育林后，牧民得烧煤，马不再用来上山拉柴，只能养着，靠卖活牛和牛肉，年收入不到10000元。

牧民的生活以牲畜为中心，看似自由，实则艰辛。在室韦，旅游项目的开发让牧场面积变得有限，王宏刚要紧盯着牲畜不能让它们越界毁坏设备。夏天，太阳落山已经是晚上9点多，天没黑透之前到处都是游客，他们喜欢走进牛群拍照，王宏刚就要整天盯着牛以免误伤游客，到了晚上再赶回家里圈上，不让牛踩坏别人家的院子和菜园。

除了喂牛，在旅游季，王宏刚和妻子会种一些蔬菜拿去售卖

每年11月，呼伦贝尔就进入到长达7个月的漫长冬季，几场大雪飘过，茫茫雪原连成一片，气温能达到零下四五十摄氏度。城里人认为这是一种空旷的气派，但对于牧民来说意味着要忍受寒冷和劳动带来的双重不适。

“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是给牛喂草，然后是清理牛粪。牛粪冻得像石头一样，必须把它们清走或者推到空地上，不然牛无法趴下休息。接着还要走几公里路，在几尺厚的冰面上用铁锹砸出一个大洞，好让牛喝水。”王宏刚说。

虽然镇上旅游业发达，但农户很难竞争得过外地开发商，游客也更喜欢兼顾异域风情和居住体验的房子。因此每年夏天，他们就在街上摆摊卖一些瓜果蔬菜，有时也能赚上几千元。

辛勤劳作换来的收入在各项开支面前明显不够。王宏刚的妻子患有严重贫血，总是去住院，后来腿还骨折了一次，不能再干体力活。“我们现在住着的还是当年招待大内毅生的那个40多平方米小屋，是我父母在上世纪盖的，夏天凑合能住，冬天四下透风，翻新的话至少需要10多万元。”

“赚钱很难，明智地使用金钱要更加困难。”说起帮助王宏刚一家的初衷时，大内毅生借用了日本作家三浦绫子的小说《冰点》中的一句话：“当一个人的生命结束时，剩下的只是他们所给予的，而不是他们所收集的。”

大内毅生还坦诚地说，日本从古代中国“输入”了许多文化遗产，日本的很多价值观基于中国古典文本，如《论语》《孟子》《大学》《老子》《战国策》《史记》等。“中国人是可爱的人。我仰慕中国，也非常感谢中国。”

“我想用日语跟他当面道谢”

在日本语言学校学习期间，王珍（中间一排白衣女孩）和同学们在一起

2021年6月，王珍从青岛农业大学顺利毕业。因为有大内毅生25000元的资助和国家助学金，她当初能够顺利入学，大学期间也过得没有太窘迫。

王珍很想见一见大内毅生。这些年，她零星地从父母口中听到大内毅生的信息，还收到过一封大内毅生写给她的信，信中嘱咐她要好好学习。

“2021年2月，日本新冠疫情严重，父亲委托我给大内毅生发邮件，问候他和家人是否健康，他说一切都好，我们才放下心来。”王珍说。

毕业后，王珍在厦门当过文员，在广州做过兼职，但在外的时间统共不超过一年。其他时间，王珍要么帮父亲放牛，要么照顾贫血的妈妈和患有胃癌的奶奶。

“人越往外走，越能看到更宽广的世界，接触到更丰富的生活方式。”年轻的王珍很想出去看一看。

今年4月中旬，王珍申请到了日本大阪的一家语言学校，开始为期一年的日语学习。“学校会帮我们这些日语不好的同学介绍工厂的工作，一天工作4个小时，1个小时最低50元人民币。30天6000块钱，基本上够我一个月的生活费。”

“王珍，享受在日本的生活，如果看不到结果，那是因为缺乏努力”“关掉你的手机，去读书”“通过探索田野和山脉来锻炼身体”“如果到了50岁并且有能力的话，去帮助晚辈”……大内毅生期待和王珍在日本相见，并语重心长地发来寄语。

“在日本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我认为大内毅生在日本人中也是非常善良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和他一样的价值观。等能熟练表达时，我想用日语跟他当面道谢。让他看到当初自己确实帮助了一个女孩，让这个女孩的路走得更顺畅，也让她拥有了比没上大学更好的人生。”王珍说。

在日本工作学习之余，王珍不忘在社交平台上更新家乡视频，和网友们聊天。镜头里，自家牛儿悠闲地啃食青草，尤为壮硕肥美。近几年，经常有人在网上找到她买牛肉，最远的一单发到过海南。王珍要保持更新频率，尽可能地帮助家里拓宽牛肉销路。

“父母年近六旬，无休止的体力劳动已严重透支了身体，今后需要考虑的问题也越来越多。”王珍劝父母不再扩大饲养规模，尽早从重体力活中抽身。等一年的学习生活结束后，她打算在日本正式工作，想把父母也接到身边。到那时，当面向大内毅生道谢，或许更具有别样意义。

转载自中国报道 作者：陈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