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1月10日,张学良以研究成立东北铁路督办公署的名义,邀请杨宇霆和常荫槐到帅府,随后将其二人击毙于老虎厅。
为何要诛杀杨宇霆?
站在维护张学良的角度讲,那是因为自皇姑屯事件,张作霖被炸身亡以来,杨宇霆屡有“取死之道”。简而言之,杨宇霆功高震主,恃才傲物,心怀鬼胎,欺人太甚,近乎到了非杀不可的地步。
这是事实吗?
有人说,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败死者横尸之后总要被扣上各种死有余辜的罪名,否则怎么彰显胜利者的正确与权威。杨宇霆此人,能一路辅佐乱世枭雄张作霖,始终得到信用,并有东北小诸葛之誉,凭他的智商、情商,怎么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那些所谓的“取死之道”多半都是事后的诬蔑、栽赃。
这种看法,看似有一定道理,却经不起深入地推敲。
有一点相当的重要,人的性格有时候大于他的智商、情商,落到杨宇霆身上,他聪明固然,但性格使然,最终他走向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死陷阱之中。更直白地讲,他错看了纨绔子弟张学良,高估了自己的方方面面。
仔细参阅史料,不难发现,对于杨宇霆之死,杨家后人并没有否定这些。
谈及父亲所犯的错误,杨宇霆的儿子杨茂元曾经说过,其父犯的最主要错误在于以周公辅成王的故例自诩,故而对张学良行事不妥的地方常加规劝。例如劝张戒毒,或有时急于政务,各厅、处长见不到张时,他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张大加谴责。
颇为耐人寻味的是,晚年张学良将枪杀杨宇霆归结于天意。张学良说,在下决心杀杨宇霆之前,他曾连抛一块银元三次,每次都是代表“杀”的正面朝上。以前他不迷信,这事让他信了。
仔细琢磨这个说法,说明当时他杀杨并没有铁定的决心,又或者说,即便杨宇霆犯了忌讳,在某些场合欺辱过他,但并没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这一点他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否则不会这样犹豫。
所以说,张学良所谓一枚银元的说辞,归根结底是为了遮羞。
他杀杨宇霆,不是因为杨宇霆非死不可,而是因为他历来有一个致命的大毛病,那就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
本质上,杨宇霆是死在这里——每临大事,他张汉卿特别糊涂。
这是他难以启齿的。
杨家后人在内心深处,也是这么看的,只不过他们换了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
杨宇霆的儿子杨茂元曾回忆说——
老帅张作霖死后,有人曾劝父亲出国走走,但父亲说语言不通很不方便。长期跟随父亲的副官高凤歧后来告诉我,当时法国非常欢迎父亲去,父亲都没有去。当时我母亲也劝父亲不必干了,功高震主,怕是将来有危险!父亲说:“汉卿不会把我怎样!”
张作霖因不听日本人的,所以被炸,我父亲也是如此,就是“邻国之贤,敌国之仇”。因此父亲被杀不能全怪罪于张,实际中了国内外之奸计。
日本人痛恨杨宇霆,由来已久。
杨宇霆辅佐张作霖,主要做了三件大事:一是建立东北海军;二是制定田赋制度;三是修造战备公路。
修造战备公路,就是针对日本人的。当时东北的南满铁路,系日本占有所有权。杨宇霆认为自己修一条公路,就可以照样运输不误,并不受其牵制,一旦战争起来,我们可以用公路与日本周旋。这样,日本就不能轻举妄动。
还有,张作霖曾答应日本杂居问题,杨宇霆得知后,立即阻止说,这不行,这是袁氏21条中的第16条,我们不能这样做。
张作霖清醒过来后,杨宇霆立即用电话通知日方:“我们通过省议会,暂不能答应杂居问题。”
郭松龄反奉时,张作霖和日本有个协议,事成后将长白山及沿海某地给日本操练海军使用。郭松龄被灭后,张作霖与杨宇霆形成默契,打配合,拒不承认有这个协议。
日本人来问张作霖,张作霖就说:“此事是杨总参议办的,你们去问他吧。”
日本人来问杨宇霆,杨宇霆就说:“此事是张大帅办的,你们去问张大帅吧。”
两人这样踢皮球,互相推托,将日本人耍得团团转,又无可奈何。
张作霖被炸死之后,日本人为了拔掉杨宇霆这根眼中钉,搞了好几次离间阴谋。
他们曾声势浩大地搞了一次“选举”,结果杨宇霆的票数比张学良的多,此事一经传扬,张学良便中毒了。
日本人抓住张学良开始猜忌的心理,后来又处心积虑地送给张学良一本《日本外史》,内容是丰臣秀吉与德川家康的故事,德川家康后来篡夺了丰臣秀吉之位。
日本人用红笔将此段勾出,暗示张学良,杨宇霆就是德川家康。
大事糊涂之人,最经不起有人从旁煽风点火,这些离间计,对雄主无用,但对张学良特别奏效。
杨宇霆被杀,有一个时间点,少有人谈及。
从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到杨宇霆被杀,仅仅间隔12天。
杨茂元说,东北易帜之后,他家是不挂青天白日旗的,他父亲坚决反对东北易帜,这不仅是他与张学良的一个主要矛盾,也招致了老蒋的忌恨。
这中间有一个内幕,知道的人不多,但非常重要。
有一次,张学良派一个叫吕荣环的人去出席国民党九中全会。这个吕荣环当时是东铁理事,很年轻,张学良非常得意此人。九一八之后,这个家伙就落水当汉奸,成了伪满大臣。
当时,常荫槐自作聪明地做了一件蠢事,他给老蒋写了一封私信,捎信人竟是这个吕荣环。
在这封私信中,常荫槐说:“东北之事不必找张(学良),他每日打毒针、跳舞,不务正事,有事就找杨督办,或是找我即可。”
这个吕荣环很不地道,他将信悄悄打开看了,看完就交给了张学良。
对于这件事,杨茂元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其实吕荣环不把信交给张学良,老蒋也会交给张学良的,因为正好用它来离间。
说张学良大事糊涂,除了轻易就中了国内外之奸计,还有一点也是不能忽略的,那就是他看不清杨宇霆这个人的本质,从某种程度上,这一点更致命,更可悲。
雄主聪明人往往知道一点,许多时候,根上没有私心的人,才会在面上跟你较真。这种人虽然可能让你在场面上难受,但却是真的忠心。
杨宇霆,是不是这样的人,不能百分百地确定。
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张学良真心认为他是这样的人,那他很有可能最终就是这样的人。
很遗憾,张学良既没有这样的格局,也没有这样的智识。
谈及杨宇霆的忠心,杨茂元曾忧伤地回忆——
张作霖被炸之后,张学良在滦县曾对我父亲说:“你叫我回东北去,我就回去,不然我就不回去了。”
父亲说:“你放心干吧,我忠心保你们父子。”
回到家里,父亲还曾对母亲说过:“我是卖给张家一样,他是土匪,我是‘水箱’。他是皇帝,我是宰相。但有一样,就是他们张家做错了事也不成。”
这是一个历史的瞬间,还有另一个,更让人感慨。
杨宇霆确曾与白崇禧会谈过,主要话题就是南北议和。
此事发生在1928年10月初,会谈是在滦县车站一列专车中进行的,随从秘书郑海安记录了整个会谈内容。
据郑海安描述,会谈开始后,白崇禧说:“南北不能再打了,应该和解。”
杨宇霆当即回答说:“你这次代表南方来不是谈和,而是安抚,你们将地盘军队整理好了再打。你们知道东北军并未作战,亦无损失,安全撤回东北,所以你们怕在你们整顿期间东北军进关。你们内部面和心不和,蒋介石作总司令,广东陈铭枢、陈济棠听他的么?你们广西听他的么?云南龙云,四川刘湘、刘文辉、邓锡侯、杨森还在,能听么?说好互相合作,可是西北五马,新疆杨培升,能听他的么?冯、阎只是利用合作之名,来抢夺地盘,能合在一起么?外国正在离间我们,所以要和就要诚心,我想举出一人来当统帅。”
白崇禧问:“何人?”
杨宇霆说:“张汉卿。”
杨宇霆的卓越见识以及拥主之忠,曾给白崇禧留下了深刻印象。1947年抗战胜利后,他曾特意到沈阳小河沿杨家,看望和慰问。
时间是良药,也是清醒剂。
晚年,张学良曾对错杀杨宇霆,委婉地表示过悔恨。
但对于这个错误,他很可能不是后来才悔恨,而是错杀完就警醒过来,悔恨不已了。
这从张学良对此事的善后,也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杨宇霆被杀后,张学良曾发给杨家一万元治丧费以示慰问,同时还亲笔给杨家长子杨春元写了一封信寄往德国。当时,杨春元正在德国留学。
这封信的大意思是:“我听信谣言杀了你父,这与你无关,你要安心学业······”
后来,为了照顾年幼的杨茂元,张学良还派出邢士廉、于珍等老四位来主持杨家分家。
那时候,张学良每年春天都要举办孩儿会,见到杨茂元没来,他还会关切地问:“怎么杨家小贵子(杨茂元小名)没有来?”
坊间有说法,在杀杨宇霆这件事上,张学良原配于凤至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一说,杨宇霆给老父亲办寿宴,张学良前去拜寿遭到冷遇,于凤至从旁提醒,谁才是东北的主人?
另有一说,张学良起初并不想杀,只想软禁杨宇霆。于凤至又站出来说,软禁岂能永绝后患?
颇有意味的是,杨家后人曾有一段不同的回忆。
那一年夏天,杨茂元的母亲带杨茂元去看电影,散场时遇到了于凤至。
于凤至走过来,拉着杨茂元母亲的手说:“汉卿做出此事,事前我们都不知道,他后悔了。”
杨茂元母亲听后,一句话没说,用冰冷的手拉着儿子上了汽车。
随着历史的烟尘,我们来体会,这个时候,于凤至会撒谎吗?
大概不会的。
杀杨,原本就是糊涂、冲动下所犯的错误。
一枪没放就丢东北,有啥好洗的!
此文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