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兆周 | 研学旅行:拒绝新瓶装旧酒
原创 鲁兆周 教师博览
2024年10月12日 07:30 江西
《南渡》是岳南先生的长篇纪实文学《南渡北归》的第一部,描述了从“七七事变”开始,继之平津沦陷,北大、清华、南开等著名大学师生南渡西迁的艰难岁月,以及蔡元培、胡适、陈寅恪等大师们的生活、学术、精神与情操,资料翔实,意旨深远。
教师应该读《南渡》,理由有二:一是这本书描述的大师大多数是教师,他们在国家危难之际,舍小家为大家,筚路蓝缕,于烽火硝烟中创立西南联合大学,漂泊西南边陲,犹虚怀若谷,奖掖后学。这种铮铮铁骨和家国情怀,是当代教师身上的稀缺资源。二是《南渡》中描述了许多校园生活,广大师生同舟共济,在困难中砥砺前行,在血与火中诞生的“西南联大精神”,是当代教育需要发扬光大的精神财富。
读完《南渡》,我掩卷沉思:为什么在物质和文化生活极为丰富的今天,我们办教育常常会感到困惑?我们的每一个教育举措,真的达到预期效果了吗?窥一斑而知全豹,见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当前,越来越多的学校开展了研学旅行活动,今天,我们就来谈谈“研学旅行”这个时髦话题。
我认为大多数学校开展的研学旅行活动,是在用研学的“新瓶”装旅游的“旧酒”。研学旅行侧重于“研学”,旅游侧重于游玩,二者是完全不同的实践活动。
研学旅行的重要性无须赘言。袁隆平教授上一年级时,老师带他和同学们去参观园艺场。园艺场瓜果飘香,鲜嫩的桃子缀满枝头,葡萄架上成串的葡萄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烁着可口诱人的微光……袁隆平教授在晚年的口述自传中半开玩笑地说:“如果读小学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去的不是那个园艺场,而是真正的农村,是这样又苦又累又脏的地方,恐怕我就不会立志学农了。”你能说袁隆平教授这一生取得的巨大成就,与那次“研学旅行”没有关系?伊拉斯谟说:“要让孩子学会思考天上的灿烂光辉,地上的丰硕收成,隐蔽的河流源泉,奔腾入海的奇观,浩瀚无边的大海,数不尽的生物家族;学会思考所有造就出来以服务于人类需要的东西。”这应该是学校开展研学旅行活动的要义所在。
今年春天,我们学校也开展了大规模的研学旅行活动。我们六年级组选择的地点是含山县的褒禅山和凌家滩遗址。含山县和我们当涂县同属马鞍山市,中间只隔着一条长江,马鞍山长江大桥横跨两岸,驱车一个小时就能到达目的地。
周五,400余名师生分乘七辆旅游大巴车,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车厢里歌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唱的歌我一首也没听过。今天,还有孩子们喜欢的校园歌曲吗?
我们来到褒禅山脚下,准备游览华阳洞。我抽空去洞口瞻仰王安石的汉白玉雕像,浏览碑文上的“褒禅山风景区简介”:褒禅山位于含山县城东北处7.5公里,旧称花山。唐贞观年间,高僧慧褒禅师结庐山下,死后葬此,其弟子改花山为褒禅山。北宋至和元年(1054年),著名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游览此山,写下千古名篇《游褒禅山记》。从此,褒禅山名扬海内外。褒禅山主要山峦有三座:东为灵芝山,树木参天,古以盛产木灵芝得名;中为起云峰,高耸挺拔,“天欲雨,山则云遮雾障”;西有鳌鱼岭,满山林木葱茏,枫叶、葛藤和知名不知名的山花,色彩斑斓,生机勃勃。华阳洞是褒禅山景区的主景观,洞深1600米,有10大景区、102个景点。洞群分前洞、后洞、天洞、地洞。特点是“洞中有洞,洞里有河。河上泛舟,洞洞相连”。“前洞”有“华阳”“气象皆空”等石刻文字,后洞又称“碑洞”,即王安石当年游览路线。
褒禅山古称花山。《游褒禅山记》中有言:“距洞百余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华阳洞在山之南麓,这大概是洞名的由来。感叹之余,我很后悔,如果在研学旅行之前,为孩子们介绍一下王安石和他的《游褒禅山记》,该多好啊!这时,导游的哨声急促地响起,师生鱼贯进洞。洞里光线昏暗,常常要弯着腰摸索着前行,奇形怪状的山石如乌云四合,地面湿滑。老师和导游不停地嚷着:“不要停下!低头!注意脚下!”孩子们脚步匆匆,不敢驻足仰望。除了头顶上一些灰扑扑的钟乳石,几乎看不到新奇的景致。“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并没有王安石如椽之笔描摹的奇特瑰丽,孩子们兴趣索然,也就不足为怪了。
不一会儿,我们便出了华阳洞。孩子们如释重负,戏称当了一回“穿山甲”。洞外阳光明媚,树木葱茏,山路崎岖,山风阵阵,流水潺潺,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了,一团团,一簇簇,像跳跃的火焰。我问孩子们:“华阳洞的地貌特点是什么?有哪些著名的景点?”孩子们一问三不知。我很失望。我们的教育很多时候就像这华而不实的研学旅行,只注重形式,不注重内涵,“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既不能给孩子们带来知识的积累,又不能带来能力的提升,与审美情趣和价值观的养成更是毫无关联。还有,过分强调竞争的应试教育,以及依据直接用途将学科教育专门化,让孩子们丧失了好奇心,过早地失去了主动探究的兴趣和能力。
我想起了《南渡》,想起了80多年前中国现代教育史上那次悲壮的“研学旅行”。
1938年1月中旬,抗日战争的烽火已经烧到长江两岸。根据国民政府指令,长沙临时大学西迁昆明,另行组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师生们分三路赶往昆明。据《西南联大校史》记载:第一批走水路;第二批乘汽车进入越南河内,转乘滇越铁路火车抵达蒙自、昆明;第三批为“湘黔滇旅行团”,由290名学生和11名教师组成,实施真正意义上的军事化管理。2月20日,旅行团大队人马离开长沙,一路经湘西穿越贵州,翻山越岭,夜宿晓行,冒着土匪侵扰的危险,跋涉1600余公里,日夜兼程68天,沿途受到当地政府和民众的热情照顾。
岳南在《南渡》第五章第一节《遥遥长路,到联合大学》中深情地写道:
68天的长途跋涉,使旅行团师生们真正地走出了象牙塔,进入书本之外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一路上,师生们拜访苗寨,调查社会与民众生活,切身感受到国家经济的落后与百姓生活的艰辛,尤其是对当地种植鸦片的背景和这种毒品给社会带来的危害有了更深层的了解与认识。辅导团教师们借此时机进行实际教学。当年与李济一同进行夏县西阴村田野考古发掘的著名地质学家袁复礼教授,结合湘西、黔东一带的地形地貌,讲解河流、岩石的构造形成,以及黔西岩溶地貌的地质发育理论。闻一多指导学生收集当地民歌、民谣,研究不同民族语言,并对当地风土人情进行写生。闻氏本人用铅笔写生画作数十幅,取材别致,笔意苍劲,到蒙自展示后,许多教授大为震动,认为是不朽之作。师生们收集的云贵民间歌谣多为男女相悦相慕之词,在外地和书本上极难闻见,其含蓄中暗带的艳丽令师生们大感新奇,如“廊前半夜鹦鹉叫,郎弹月琴妹吹箫”,就是一首绝妙的民谣。
同样是研学旅行,一个是徒步跋涉收获颇丰,一个是以车代步收效甚微。一个是物资极度匮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个是旅行包里装满各种各样的美食。一个是以坚实的脚步,书写坚持文化抗战的决心,表达中华民族不屈的意志;一个是看上去意义深远的教育实践活动,实际上是打着研学旅行之名,行春游之实,背离以人为本的教育宗旨,是形式主义在学校教育中泛滥的又一个缩影。
下午,我们来到研学旅行的第二站——凌家滩遗址。
凌家滩遗址位于含山县凌家滩村,地处裕溪河中段北岸,5000多年前为一处大型新石器时代晚期聚落。有专家说,凌家滩遗址的发现或将中华文明史提前到5500年前。
为了调动学生参观凌家滩遗址的积极性,我在开往凌家滩的车上就不停地向学生讲述凌家滩遗址的重要地位:“正在发掘的凌家滩原始部落遗址是中国最早的城市。这表明中国早在5500年前就出现了城市,从而使中国城市的历史又向前推进了1000多年。远古时期的凌家滩是一座繁华、热闹的城市,养殖业、畜牧业、手工业初步形成规模。中国最早的城市就出现在我们家乡,我们能不感到自豪吗?”
我的话像火苗,在学生的心中燃起熊熊的火焰,车厢里沸腾了。
到了,到了!我们下了车,放眼望去,原野空旷,除了几座仿造的茅舍,就是散落在田野上的墓葬坑。荒凉,颓败,落寞,哪来的“繁华与热闹”?学生的情绪一落千丈。
几座陈旧的建筑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大队部,现在已改成纪念馆。馆内陈列着玉龙、玉鹰等重要文物的照片,摆放着几十年前农村常见的生产和生活用具,一台影碟机在滚动播放凌家滩遗址的宣传片。导游把我们领到凌家滩原始部落遗址,简易的砂石路两旁排列着大大小小的墓葬坑,坑里空空如也。据导游介绍,考古队通过现代航空遥感技术和本土钻探方法,测出凌家滩遗址总面积达160万平方米,发掘面积仅占遗址总面积的八百分之一……前后只用了20分钟的时间,我们便参观完凌家滩遗址,大巴车已经停在马路边上了。孩子们还是很高兴的,因为这一天他们不用在教室里正襟危坐。可见,本次研学旅行,让学生“放飞心灵”的目标还是达到了。
回到学校后,老师们热议最多的话题是明年研学旅行的地点。也许谁也不曾想过,我们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精力举办的这次研学旅行的教育目的是什么?教育效果怎么样?
我很后悔。作为一名语文教师,我应该在研学旅行之前,布置学生查阅资料,了解褒禅山和凌家滩遗址。我还可以设计几个专题,如:王安石与褒禅山,华阳洞里的钟乳石,为什么凌家滩原始部落遗址是中国最早的城市……让学生以小组合作的方式撰写调查报告。可是,在研学旅行之前,我什么也没做。这段日子,我们的语文课刚好上第五单元,人文主题就是“科学精神”,编排的课文有的是对自然现象的独特认识和解释,有的是对日常生活司空见惯的现象或身边的事物展开研究,有的则是对未来科技展开的奇特想象。可是,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在研学旅行中有意识地培养学生的科学精神呢?
翻开《南渡》,我们看到“湘黔滇旅行团”巨大的收获:在整个旅行跋涉中,师生们写下了一本又一本日记、观察心得。学生钱能欣到达昆明后,将自己的旅行日记整理成《西南三千五百里》一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歌谣采访组学生刘兆吉将途中收集的2000多首民歌,汇集成《西南采风录》一书,为当地的历史文化留下了丰富的资料。“湘黔滇旅行团”护校队员查良铮,也就是后来的著名诗人穆旦,以澎湃的激情和飞动的灵性,创作了名动一时的《出发》《原野上走路》等“三千里步行”系列诗篇……
研学旅行是基于问题和实践的学习,比上课加考试的学习更加有效果。学习是学生自己的事,他们必须承担责任,必须千方百计地合力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当学生被赋予使命感和责任感时,他们的内驱力得以激起,他们才会竭尽所能以使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这和应付考试的意义完全不一样。写到这里,我想起了爱伦·凯的教育名言:“应该让孩子时时刻刻与人生的实际经验相接触;玫瑰花要让他玩,刺不要摘去。”然而,这是今天的儿童教育中最初就忽视的一点。因此,我们虽有“很合理”的方法,却常常传来失败的消息。
“湘黔滇旅行团”到达春城,受到先期抵达的师生们的热烈欢迎。自此,数千名师生在春城正式组建了足以彪炳青史、永垂后世的西南联合大学。西南联大以《满江红》的词牌填写校歌歌词: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这是一曲20世纪中国大学校歌的绝唱,它凝聚了中国文人学者、莘莘学子在民族危难时刻最悲壮的呼喊,浓缩了西南联大师生在国危家难之际所具有的高尚情感和坚强意志。从此,西南联大的歌声开始响起,激昂的旋律响彻校园内外、大江南北,激励着中华儿女共赴国难,奋发自强。
爱因斯坦在《论教育》中指出:“用专业知识教育人是不够的。通过专业教育,他可以成为一种有用的机器,但是不能成为一个和谐发展的人。要使学生对价值有所理解并且产生热烈的感情,那是最基本的。他必须获得对美和道德上的善有鲜明的辨别力。否则,他——连同他的专业知识——就更像一只受过很好训练的狗,而不像一个和谐发展的人。为了获得对别人和对集体的适当关系,他必须学习去了解人们的动机、他们的幻想和他们的疾苦。”在这个恒久的世界和纷繁的时代面前,教师不仅要教给学生知识,还要通过系列教育实践活动,培养学生最基本的道德判断力和审美能力,学会与世界“对话”,促进心灵的健康成长,实现灵魂的价值。
(作者单位:安徽省当涂县团结街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