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片段:
郑回雪,北齐南阳王妃。
她的心愿不过于愿得一心人。只是,乱世烽烟中,血雨腥风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未来。当国破、当家亡,归宿又在何方。
这是风起云涌的北齐邺城中,一段被堙没的苍凉传奇过往。

精选片段:
“我不走,我不走,我要跟娘在一起!跟娘在一起!”
“小姐,小姐,小姐。”几声急促的呼唤声响起,我猛然坐起,才发觉额头沁出了一层细汗,原来是我的侍女新月叫的我。我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是一个可怕的梦:梦中的我极力扑腾着,哇哇大哭,泪雨如注,想要试图挣脱带我离开的侍卫。
我怔怔地坐在床上,双手紧紧地捏着被角,眼前闪现的仿佛还是天保五年十一月那个寒冷的冬天,那个寒冷的冬天所发生的可怕的事情:冲天的火光,呛鼻的烟雾,还有那条悠长道路中交加的风雪。仿佛此时,我还能感觉到那凛冽如刀子般的朔风割在脸上的疼痛,那场景历历在目,我永世难忘。
新月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狼狈的样子,放下手中的灯烛,半笑着递上一块干毛巾,关切地问道:“小姐是做噩梦了吧?听小姐的喊叫声,似乎特别的悲戚。刚刚我一觉醒来,想着过来看看小姐有没有把被子踢掉,不曾想竟听到了小姐说梦话。我跟随小姐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小姐这样说梦话呢。”
我接过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回想着刚刚的梦境,不自觉地说道:“是啊,做了一个特别可怕的梦,这个梦甚至让我怀疑我这十几年的生活就像是一场梦。我多希望梦醒来,我娘还在,她还在家中;我多希望我在调皮捣蛋时,可以躲在娘的身后,逃过爹的责骂。”只是,我知道这早已经是不可能的事儿了。
已经十三年过去了,每每想起当年,我还是会落泪——不论何时。新月从我再次回到邺城后,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到现在也有十二年了。我们虽是主仆,却也无话不谈。新月明白我的心事,知道我的心结,没有继续再问下去,只是陪着我沉默着。
“新月,现在什么时辰了?”看着窗外似乎还没有光影,我随口问了一句。
“现在是寅正,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小姐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吧,今日你和独孤小姐可是要动身去长安的。这一路颠簸,休息不好可不行啊!”新月服侍我躺下,给我盖好被子,便起身离去。
我躺在被窝里,却再也睡不着了,想想今日天一亮,我就要从邺城去长安了,心中真的是难以言说的情感。
长安,这个于我而言陌生到不能再陌生的城市,我终究是要去一趟的。对于长安,我有着很复杂的感情,有好奇、有怨念,还有遗憾。去长安,一方面是因为母亲,另一方面则是我的一个执念——我想看一看缔造了前汉盛世的长安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为了筹谋这一天,我花费了太多的时间。
虽然我自小就经常跟着爹在外地,有过不少的见识和经验。不过,要是让他知道我存着这样的心思,非得把我腿打断。唉,也只能曲线救国,拿洛阳当个挡箭牌了。还好有洛阳啊!还好有独孤伯伯啊!想想就开心,不对,是庆幸。
即使如此,我还是明白从邺城去长安是有一定的危险的,且不说漫长的路途,单就路上可能遇到的突发状况,就足以写上满满一页纸了,所以我只能选择把新月留在家中。一来,我不愿她跟着我冒险;二来,万一邺城家中有了什么临时性的变故,她还可以替我随机应对。
终于挨到了天亮,我洗漱一番,简单地吃了点早餐,去向我的后母卢氏拜别。我告诉她我要和云梦一起回洛阳看一看独孤伯伯,顶多两个月便回邺城。
卢氏还是往日那副对我不冷不淡的样子,说不上关心,也不说上虐待,只是“嗯”了一声,象征性地嘱咐我路上注意安全。自从我明确拒绝她想把我嫁给她侄儿的要求后,我都能明显感觉到她对我的不满在日益增加。
不过,对于她的那副态度,我早就习惯了。这些年她一直不喜欢我,我很明白,但也不在乎,不喜欢就不喜欢呗,反正有爹、大哥和姐姐疼我!
不消一刻钟,云梦便到了,我拿起早已收拾好的简单行装,带上一把剑随她出发——虽然我并没有什么功夫,不过还是拿把剑装装样子吧,万一有用呢!
我们两个骑着马慢悠悠地在邺城宽阔笔直的道路上晃着,时辰还早,但街面上已经有不少来来往往的商旅,嘈杂喧哗好不热闹!南来北往的人流中不能驰马,真让我心急。晃啊晃,晃啊晃,终于出了城。
“你就非得现在去长安吗?”云梦突然问道,“我知道你去长安所为何事,只是,这毕竟还是有些凶险的,郑叔叔知道的话,关你一个月都是有可能的。”
关我一个月?我噗嗤一下就笑喷了:“哈哈,云梦,你还不了解我爹?他要是知道我这样胆大妄为,关我一个月都是轻的,搞不好我的屁股都要遭殃了。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多么庆幸自己是个女孩,我要是男孩,早就像我大哥一样被我爹教训得不成样子了。唉,你说说,我爹看起来挺儒雅的,怎么发起脾气来比独孤伯伯这样的大将军还厉害?”
云梦在那儿幸灾乐祸地嘲笑我:“瞧你那出息!不就是关一个月的小黑屋,至于这样吗?要不,我让我爹帮你求求情?”
不就是一个月的小黑屋?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独孤云梦实在可恶,就知道笑话我,我朝她扮一个鬼脸,不屑道:“别别别,我可不敢劳驾独孤伯伯。再说了,我都想好计策了,保准到时候从长安回来我爹处罚不了我。”
见我神秘兮兮的样子,云梦连连问我是什么计策。
我耸耸肩膀道:“还有什么,当然是向大姐求助啦!我都给新月说好了,估计着我快要回来了,就给大姐说一声,派人把我接到王府。我爹就是不乐意,也不会说什么。你想啊,我姐姐还会像我爹那样教训我吗?她顶多就是口头上责备我几下,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行了。”
云梦一脸的嫌弃:“你大姐和兰陵王就是太惯着你了,我看啊,你就是欠打。”
“我要是欠打,那你比我还欠打,你不也是心心念念地要去长安看看嘛,还说我。”我牙尖嘴利地回击道,“唉,云梦,咱们可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我还不知道你?成天都想着为我两勒插刀,好不容易有你表现的机会了,你不应该好好表现一次吗?再说了,有你这样一位武功卓绝的女侠保护我,就是挨一顿臭骂我也是赚到的啊!最为关键的是,我爹光州刺史的任期马上就要结束了,听四哥说,太上皇想把爹调回京中。我和你不一样啊,我爹要是回来了,我可更是一点机会都没了。所以,我才得赶紧哪。现在已经七月了,我爹至迟十一月就会返京,我也是没办法啊!等从长安回来,我再陪你一起去看独孤伯伯,好好在洛阳玩两天。”
“切,我爹要是知道我跟着你胡来,肯定会骂死我的。万一再在长安碰到我们那个老冤家,周国的齐王宇文宪可就麻烦了。”云梦担忧道,“不过,为了你这毛丫头,本小姐就豁出去了,让爹骂吧。”
“哈哈哈,原来你是怕遇到宇文宪啊!”我噗嗤一下就笑出来了,“你放心,哪儿就会这样巧,现在晋州那边不正有战事吗?听姐姐说宇文宪在晋州督战呢,没有那么快回长安。再说了,他就是现在回到了长安,咱们就先不说人家宇文宪军务繁忙,不会随便离开官署在长安城中乱转,他就是闲得乱逛,真被咱们碰上了,能不能认出你来还是一回事呢。”
由于周国经常和我们齐国在边境打仗,独孤伯伯又是齐国重镇洛阳所在地洛州的刺史,自然和周国的那一干将军交手不少,尤其是那个齐王宇文宪。云梦也女扮男装随独孤伯伯上过几次战场,她对那个宇文宪是既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恨得牙痒痒。所以,她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应该不会那么巧吧。
“那倒也是。”云梦点点头,心情看起来轻松了不少,“对了,这次是瞒着我爹出来的。咱们到洛阳时,可得格外小心,不能碰上我爹的军队,要不然可能会误了你的事儿的。”
“放心吧,我的大小姐,你都说了不下十遍了。”我加快速度,赶在她前面,得意地说道。云梦真不像是个十五岁就跟随父亲上战场的女将士,倒像是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太。
我们说说笑笑,似乎走了有一个多时辰。已经离开邺城很远了,反正赶路也不急,我们就停了下来,在一片树荫下休息片刻。我不禁地感叹:七月就是好啊,天儿不冷也不热。
正在我慨叹天气好时,一阵尘土扑面而来,紧接着看到七八个人骑着马闪过,为首的是一个身穿窄袖月白色衣服的男子。
此时,他回过头来,对着身后的几个人喊道:“你们几个跟上,要不然来不及赶回京城了。”而后,他扬起马鞭继续飞奔前去。
看到他的面容,我几乎是一下子就傻在了那里,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甚至忘了那扬起的尘土已经飞进了我的口中!
“喂,回雪你怎么了,傻了?张那么大嘴干什么?饿了?你就是饿了,也不用这样吃尘土吧?来,我这儿有更好吃的!”趁我不注意,云梦居然一下子把手中拿着的几片叶子塞到我嘴里。
叶子触到唇边,我才反应过来,追啊!追啊!我愣什么愣啊!
“独孤云梦,你给我等着,我一会儿再跟你算账。”我吐掉口中的叶子,来不及和她计较便迅速翻身上马。我扬鞭策马焦急地反向追去,追了好长一段,直到道路的拐角处,却只看到一阵即将消散的尘埃,连个他的身影都没有!
天哪,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残忍?一个如此英俊潇洒的男子,难道就这样让我擦肩而过了?此时此刻,我心中真是骂天的心都有了!
我悻悻地返回原地,失落得很。云梦好奇心作祟,不停地问我看到谁了,让我不顾一切地追过去。
我摇摇头,哀声叹气道:“错过一见倾心的美男子了!天哪,可是伤心死我了。你是没有看到,他长得有多赏心悦目!邺城那些庸俗的男子简直是给他提鞋都不配。那英俊的剑眉,那俊朗的面庞,那神采奕奕的眼睛,你不知道,他那双眼睛就好像会说话一样,简直能把人迷死。你说,为什么会有五官如此协调的男子!你是没有看到啊,你要是看到了,准保你像我一样喜欢上他!你……”
见我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云梦估计是受不了了,毫不客气地打断我:“能有多英俊,比得上你四哥兰陵王吗?郑回雪,你看看你那德行!你在兰陵王府呆的时间也不少吧,也没见你怎么夸过兰陵王英俊,倒是对一个路人念念不忘!”
“喂喂喂,四哥的英俊那是天下皆知的,还用得着我夸?你别逗我了!倒是刚刚那个男子,他是我在去长安的途中所见,是我的长安公子,可不是什么路人!我对他啊,真是一见倾心,这一眼看的就好想嫁给他!”
我闭上眼睛,一边反驳着她,一边把紧握的双手放在胸前得意地憧憬着。刚刚那个男子,真的是少有的英俊与气质兼具之人。他的英俊不是四哥那般的阴柔之美,也不是那种英姿飒爽的阳刚之美,他属于那种刚柔相济的美。那一刹那的擦肩,他所具有的那种温润柔和的气质便吸引了我。他眉宇疏阔,眼睛迥然有神。我猜,他是那种谈笑风生、从容弘雅、爽朗大度之人。尽管我看到他时他是皱着眉头的,但我相信他的笑容会如春日里的柔光一般吸引人。
云梦推了我一下子,撇撇嘴、翻了个白眼不屑地说道:“就会白日做梦,醒醒吧,我的三小姐,该出发了。”
“哦。”我应了一声,不情愿地翻身上马,和云梦继续前行。英俊的长安公子啊,好希望我们再见一面啊!好想嫁给你,陪在你身边,让邺城所有的女人像嫉妒大姐那样的嫉妒我。
想起大姐和姐夫的婚事,到现在我还是感叹不已。当年大姐嫁给四哥兰陵王时,整个邺城是何等的轰动,这桩婚事,令不少的男女一夜之间心碎不已。而四哥和大姐,不仅郎有才女有貌,又相敬如宾,琴瑟和谐,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上天哪,给我郑回雪一个羡慕死别人的机会吧!呜呼哀哉,善哉善哉啊!
“哎,回雪,我问你,若是刚才追上那男子了,你今日还会去长安吗?”我还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就被云梦突如其来的追问给打断了。
我一愣,随即意识到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今日我要是追上了他,我还会不会去长安了?我没有理她,自己在那儿想着,过了一会儿说道:“那肯定是……去了。我会先问完他的名字,和他约定好,等从长安回来,我就立刻去找他。”
虽然此时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是可以一个一个慢慢来嘛,我要鱼,熊掌我也不要放弃!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万一你那个长安公子已经成亲了呢?或者,你根本就没有嫁给他的机会,那你要怎么办啊?”
云梦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倒一下子惊醒了我:那个男子看起来比我要大八九岁呢,我都已经十七岁了,那他岂不是已经二十六七岁了!对啊,万一他已经成亲了呢,万一我真的没有机会嫁给他呢?
“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当然,我希望我的假如永远都只是假如。我若是嫁不了他,我会一辈子把他放在心底,等以后我有孩子了,孩子的小名就是他的封号或名字。”我乐呵呵地说完脑海中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没想到竟然惹得云梦捧腹大笑。
真是的,有那么好笑吗?看着她都快笑弯的眉毛,我心中暗暗地疑惑。
“得得,我还真是服你,也就你才有这种奇怪的念头。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自然会百般拜求上天,拜求上天让你未来孩子的小名可以随便起,什么铁柱啦、二狗子啦、翠花啦,都行。”
“去你的,就知道打趣我,好歹我也是读过不少书的,怎会给孩子取这样的小名?”我笑骂她一声,又朝她得意地一挤眼,“我必须和长安公子有缘有份哪,还有,赶紧收起你那什么铁柱、二狗子、翠花吧。”
云梦又损了我几句,我索性和她打起了赌:“云梦,若是借你吉言,我和长安公子有缘有份,我保证,以后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对百依百顺。”
“一言为定,等着到时候给我当牛做马吧!”哎,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打这么大的赌,云梦啊,你知道吗?我现在就特别想给你当牛做马!
到了洛阳,我们两个像贼一样的混在平民之中出了城。还好云梦手中有洛州兵士缴获的周国令牌,我们才可以顺利通过关卡,顺利躲过周军的排查。
一路上还算顺利,没有秋日绵绵的霖雨耽误行程,也没有碰到为非作歹的毛贼。我们一路缓行,一路欣赏沿途的风景,心情是难得的自在。
到达长安已经是八月初了,秋风微凉,落叶萧萧。长安城内一片繁荣景象,南来北往的人群好不热闹!只是比起邺城还是差了许多。在邺城呆的时间久了,对它的繁华并没有多少感受,不过到了长安才算明白,还是邺城好哇!难怪人家常说关中的繁华远远比不上关东,只是这大概的一看,就知道世人所言不虚。
我和云梦找了个看起来比较靠谱的客栈住了下来。伙计带着我们到了房间后,我从钱袋拿出一些钱给他。见他眉开眼笑,便趁机向他打听王褒王大人的相关情况。
收下我赏钱的伙计格外热情,一边给我俩斟茶,一边儿兴致勃勃地讲起来:“王褒王大人在京城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当初文皇帝攻破江陵后,王大人被送往长安,因为他文采出众,博学多识,所以特别受文皇帝的重视,礼遇甚高。王大人和他的朋友庾信庾大人的文采更是当世之二绝啊!”
伙计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通后便疑惑地问我们:“不知两位姑娘,找王大人有何贵干?”
云梦示意我一下,便镇定地回答道:“小哥儿有所不知,我们两个是弘农人士,忝爱文辞,听闻王大人为人和顺,对后辈更是不吝赐教,故而慕名前来,想要拜见一下王大人。”
“喔喔,原来如此。”那伙计抓抓脑腮,憨厚地一笑,“原来是弘农郡的,难怪觉得二位的口音与关东齐国的口音有些相似。既然是拜访王大人的,两位就无须担心,王大人为人平和是长安皆知的,他一定会接见二位的。”
那伙计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便仔细地告诉我们王褒府第的具体位置。伙计说完之后,我又给了他一些小费,以示感谢,他兴奋得连连感谢,只说我们有什么需求就直接找他。
拿出那封信件,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明日是不是会顺利。王大人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故友。云梦看我心内不安,便一直安慰我,告诉我一定会顺利的,我这才些许安心。
第二日上午,我估计着王大人应该下朝了,便和云梦按照昨日伙计的指点前往长安的永安坊。到了王大人的府第,只见一座朱漆大门的上方,悬挂着一方题着“王宅”二字的匾额。
我拿出名刺和信件,向看门人说道:“烦请您向王大人通报一下,就说王大人故人之女求见,这是我的名刺和信件。”
看门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听我说自己是王大人故人之女后便狐疑地看着我,还仔细打量了我很久。他似乎是看我们两个的穿着不太像普通百姓,才嘱咐我们等一会儿,他则去把我的名刺和信件送给了门房,由门房去呈报王大人。
门房得知我要求见王褒大人时,直接告诉我说王大人有公务,几天前就离开了府,估计还得一个月才能回到长安。
该不会就这么凑巧吧?老天啊,你很喜欢跟我开玩笑吗?听到门房的话后,我像是经霜的草叶,垂头丧气的。
要是没有王大人的帮忙,我要找到母亲的墓可是要费上很大一番功夫的。长安北原那么大,那要需要多长时间啊?更何况,我此行还需要知道一些母亲当年在长安时的具体情况,若是见不到王褒大人,我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门房既然这样说,我也只能自认倒霉。王大人夫人的情况我不太了解,只知道她也是梁国人,犹豫稍许后,我便试探着问门房王夫人在不在。得知王夫人随王大人一同在外时,我真是万念俱灰,只得请他留下我的名刺、信件和写着我在长安住址的纸条,请他在王大人回京后务必交给他。当时准备这个纸条,就是怕有什么特殊情况,不曾想这特殊情况居然真的让我给遇到了!
把东西交给门房后,我还特地嘱咐他,一定要告诉王大人我是他在江陵时的故人之女。门房似信非信地瞧了瞧我,应允了下来。而后,我才怏怏不乐地和云梦一起离开。
王褒大人不在京城,我只得暂时改变一下自己的计划。这段时间内先做其他的事情,找母亲墓的事儿只能先搁置一些日子。
只是,这实在太不凑巧了,王褒大人还有一个月才能回到长安,那我返回邺城的时间岂不是要比预计的晚很久?只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先这样等下去,我来长安一趟不容易,总不能就这样回去!
这些变故使得我要重新考虑一下行程的安排。
这里离咸阳不远,云梦提议让我先去拜谒一下周国明皇帝的昭陵,这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十三年前的江陵之乱,我和母亲一起被周军俘虏。后来母亲暗中找到机会,把我交给爹的侍卫嘱托他带我回邺城。长大后,我才从爹和师父颜之推颜大人那里零散地知道些母亲当年在长安时的情况:母亲当年从江陵被俘到长安后,因为齐国臣子家眷和梁朝宗室的双重身份被严加看管,母亲在长安时,受到周国明皇帝宇文毓的良多恩惠,才得有稍许自由,母亲病逝后也是他做主将母亲安葬在长安北原的。听师父说,周国的明皇帝宇文毓心地善良、为人稳重且雅好文学,很有王者之风,只可惜他英年被害。宇文毓在一定程度上算是我母亲和我的恩人,我难得来长安一次,拜谒他的陵墓,也算是我作为后辈的一些感念之情。
我和云梦打探好昭陵在咸阳的具体位置后,略加收拾,便决定在第二日前往离长安不远的咸阳。
我的好运气肯定在从邺城到长安的路上用完了,一到长安就各种的不顺。先是王褒大人不在京城,后是随身的财物差点被小偷给偷走,再后来就是今天从长安到咸阳,走了许多错路和冤枉路。这就算了,更可恨的是我们刚到咸阳,就快到昭陵时,天竟然下雨了!
我和云梦,一个做事偶尔丢三落四,一个大大咧咧,丝毫没有料到今天会下雨,更没有考虑到出发之前带个雨具以防万一。
雨下得急,风刮得紧,我们衣服也被淋湿了不少。好在不远处的路边,飘着一面写着“茶”的旗帜,这时的一个茶肆可真是我们的救星。
我们火急火燎地赶到那儿,赶紧下马,飞一般地跑进茶肆。茶肆中除了老板和一个身着宝蓝色衣服背对着我们的男子外,再无他人。背对着我们的那个男子对于我们的到来没有丝毫反应,大约是在专心致志地饮茶。我这才想起,刚刚进入茶肆时看到茶肆外的马桩上拴有一匹黑色的骏马,那马,或许就是他的。
茶肆老板是个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伯,见我们两个身上都淋湿了,便递给我们干毛巾擦一下脸上的雨水,而后连忙给我俩上了一壶姜茶,说是可以祛风寒。
虽然我十分讨厌姜茶和姜,但更害怕生病吃药。权衡之下,只得捏着鼻子灌下去两小杯,还不停地叫着“太难喝了,太难喝了。”我总是感觉喝完姜茶全身都是一股子难闻的姜味儿,每次喝姜茶,我都会抱怨——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姜这么难吃的东西。
老伯边递给我一壶清茶,边笑呵呵地说道:“看你们两个小姑娘应该也是大户人家捧在心尖上的小姐,不好好地呆在家里做女红,跑出来干什么?淋了雨,着了凉,父母不还得心疼死!”
我不好意地笑了笑,尴尬地说道:“老伯不知,我们是瞒着家里出来的,要是被家里人知道了,那还了得!”呆在家里做女红?听到老伯这样说我就想笑,我要是会做女红,都不会天天被我大哥嘲笑了。
云梦在旁边附和道:“就是,就是。我还好说,我爹管我管得还不太严,但她就不一定了,这回到家啊,怕是有一个月的禁闭呢!”
真是喝茶都堵不上她的嘴,我还真是纳闷,云梦什么时候变得像我一样多话了。而且时时刻刻都不忘损我!哎呀,我大人有大量,就不和她计较了——谁让她说的都是事实呢!
我还在那儿向老伯抱怨,不知道雨何时会停,担心今日去不成昭陵也回不了长安。
这时,先前一直背对着我们的那个男子转过身来,冷不丁地说道:“这雨只是暂时的一小阵,很快就会停的,应该不会耽误你们的行程。”
我“哦”了一声,仔细地看了看他:男子年龄和四哥差不多,应该也是二十五六岁。他身材颀长,皮肤呈小麦色,但鼻梁略高,可能和四哥一样也有鲜卑人的血统。他的目光深邃,似乎深不测底,但眉宇之间总是透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忧愁,仿佛愁闷被刻在了他的眉间。虽说他的相貌并不算十分的英俊,但也很是俊朗,只是莫名的给人一种清冷之感。从衣着上看,他的身份可能介于平民和世家之间,也许是个一般的官吏。
我还在猜测这男子的身份,没想到他竟然径直走到了我们桌前,征得我们同意后,便坐了下来。我们随便攀谈了几句后,他便问我们为何要去昭陵。
我告诉他明皇帝是我母亲的恩人,我顺路而来理应拜谒。
那男子听到我的回答,先是沉默了一下,而后又狐疑地盯着我看了看,点点头道:“实在太巧了,我也是前往昭陵的。我也是很多年前受过明……明皇帝的恩惠,每年的这一日都会前来拜谒他的陵寝。”
旁边的老伯也在那儿说道:“自从我在这儿开茶肆三年来,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见到这位公子。”
原来如此,要不是老伯这样一说,我还会以为这男子是骗我的。
正如那男子所说,不多时雨便停了下来。那男子邀我们与他同行。他年年都来,对这儿的道路自然会格外的熟悉,跟着他,应该不会再走冤枉路了。再者,从面相看,他应该不是那种专门骗像我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的恶人,念及此,我心中便少了一些警惕。
云梦作为齐国折冲大将独孤永业伯伯的女儿,自然是不会、也不能前去拜谒昭陵的。原本她是要送我到昭陵的,现如今有一个可靠之人随我一同前往,她便说她要偷懒在茶肆里休息。
我小声问她就不怕那男子是坏人,我被拐走?她居然淡定地小声告诉我,以她阅人无数的犀利眼光看,这男子绝对是个正人君子。
那男子似乎也看出了我们的顾虑,主动告知我们他的姓名,并留下自己的一块贴身玉佩给云梦,说是等到我们回到茶肆时,他再来索玉佩,让我们放心。
这时我才知道那男子名为周雍,他还特地强调了一下他名字的雍是雍州的雍。幸而他自己解释了一番,不然我真会以为他的那个“雍”字会是宇文邕的那个“邕”字。不过,很快我便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很荒唐,他是周国人,怎么可能不避周国皇帝宇文邕的名讳。
出于礼貌,我便告知他我的名字,并向他解释,因为我母亲特别喜欢曹植的《洛神赋》,所以才给我取了“回雪”这个名字。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是一副看不出什么心情的面孔,唯一不变的便是那雕刻在眉间的愁闷。
茶肆离昭陵不是很远,骑了一段时间马后,他便让我停下,提议我们走着去。我同意后,他便带着我把我们的马拴在旁边较为隐蔽的树林中。
途中我们又随便谈了一些话,他的话不多,基本上都是我说他听,偶尔他也会说上几句。得知我母亲已经去世,我继母对我不好,他便问道:“你继母对你不好,你都不告诉你爹,让他为你做主吗?”
我不在意地摆摆手,自顾自地往前走着说道:“我继母对我再怎么不好,也没有虐待我。无论怎么说,她也是我爹的妻子,我作为后辈,总不能因为自己心中的一些不快,就在那儿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吧?不过好在是,我爹虽然对家中之事不怎么过问,但他清楚我后母的脾性,怕我在家吃亏,所以,他在外地做官时一般都带上我。因此,十岁后,我在家中呆的时间其实并不是很多。再说了,我两个姐姐和大哥都很疼我,尤其是我大姐,怕我在家呆得不开心,只要我在家,就经常把我接到她府上让我陪着她。”
周公子听我这样一说,突然沉默了,良久才慢慢地说道:“我亲生母亲对我也不好,我刚出生,就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被送往我父亲的好友家里抚养,直到六岁时才回到自己家中。我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同胞弟弟,他从小就在我母亲身边长大,母亲一门心思都在他身上,似乎我并不是他的儿子。”
啊?居然还有亲生母亲不喜欢自己孩子的?我一直在那儿安慰着他,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不都是自己的孩子吗?难道还要区别对待?
不过他却又满足地说道:“好在我有一个异母大哥,对我关爱备至,他对我很好,教我读书,教我做人的道理,他是父亲去世后对我最重要的人,可惜,他已经去世七年了。”他的眼圈似乎有点儿红,从他的话语中我能够感觉到他和他大哥之间感情很深。
我不知道该羡慕他还是该同情他,虽然他母亲对他不好,但他毕竟还有母亲,而我,现在连我母亲的样子都快忘了。若是我母亲还在,我就是天天被她训斥,我想我也是高兴的。这样想着我便说了出来,只是从他的神情中,我大概可以感觉到他对我那番言语很是震惊。
我们一路说着说着,就到了昭陵,守陵官员似乎认识他,并没有对我们横加阻拦。拜谒完昭陵,返程步行的途中,他又问了我好多关于明皇帝对我母亲恩情的事儿,虽然他的行为让我不理解,但也并不算可疑,毕竟他也是受过明皇帝恩惠的人,可能是想要对明皇帝的善行有更多的了解。
我把除了爹的名讳、官职、重要亲属等敏感信息外的事情原委一一告诉他,完了还在那儿叹息王褒大人不在京城,我暂时还无法去找母亲的墓地,无法打听母亲当年更多的事情。
周公子似乎对我的事情格外感兴趣,听得很仔细。更让我兴奋的是他告诉我,他已经过世的大哥是明皇帝当年在藩府时的府中主簿,刚好知道这些事情,也告诉过他一些。他还说,他大致知道母亲墓地的方位,应该可以帮到我。
这可是乐坏我了,简直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正当我眉开眼笑地要向他致谢时,突如其来的一幕使我有了扇他一个耳光的冲动,并且我也这样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