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为什么我要向胡金铨说再见?

梦想开花 2022-06-05 14:08:37

作者:Jeff Reichert、Erik Syngle

译者:Issac

校对:易二三

来源:《Reverse Shot》(2004年12月13日)

记者:哈佛电影档资料馆放映《不散》后,您在问答环节一开始就问观众是否喜欢这部电影,这让我觉得您非常大度。这是我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几次看到电影人如此直接地与观众互动。

《不散》

蔡明亮:其实我不太会做这种事,但这次放映离波士顿电影节开幕太近了,所以我想知道观众是怎么想的。在我提问的时候,我还会明确告诉观众,即使他们不喜欢,也不要告诉别人。

记者:很多人似乎对《不散》热情满满,这让我感到好奇——您电影中的有趣之处往往是来之不易的,而这部电影无疑是最难驾驭的一部。它似乎是最「静止」的。我们都知道您会把长镜头作为幽默的前提条件,那么,这种做法到底是来源于您的戏剧专业背景,还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总结出来的?

蔡明亮:昨天在哈佛有人问了我一个非常相似的问题,我会给你同样的答案:当我可以只用一个镜头时,我就不会再用第二个。

但如果你仔细看,我经常在跟着角色走的时候轻轻地移动摄影机。这确实与我接受过的戏剧训练有关——那儿没有摄影机,要处理真实的空间和时间问题,我也试图将这些问题带入我的电影制作中。

《不散》

记者:因为您的作品中摄影机通常是静止的,所以拍出来的镜头通常很长,且常常只关注于一个小动作。那么,典型的「蔡明亮剧本」是什么样子的?

蔡明亮:写剧本是我最不喜欢做的事情,但我必须在一定程度上经历这个过程,以便为我的团队提供一些东西。老实说,我不太相信他们。通常情况下,演员不会看到剧本,我们更多是靠讨论。我所提供的东西通常看起来更像诗歌——是对某种情绪的描述、对要达到效果的描述,或许还有对关键剧情的描述。

台湾有个剧本奖,我从来没拿过,因为他们说我的剧本太简单了。剧本通常用来为即将拍摄的电影提供一个结构。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思考我之所以拍摄一部影片的原因上,而这些时间本该用在剧本创作过程中。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拍摄地点以及和演员一起工作,确保他们理解我想要达到的效果。

《不散》

记者:您的电影都很有趣,除了《河流》……

蔡明亮:我觉得《河流》很有趣啊。

《河流》

记者:好吧,好吧,也许只是结局不那么好笑。但您觉得您的电影是否足够幽默?尤其是在把您严谨的审美考虑在内的情况下?这种幽默似乎要归功于巴斯特·基顿以及他的继承人,比如塔蒂。

蔡明亮:嗯,总有人能「理解」我的幽默,也有人不能。据我了解,大多数地方的观众都是如此。但是当你提到巴斯特·基顿时,你说得很对——对我来说,他是最伟大的喜剧演员之一。

今天,我不知道喜剧是否还存在。我认为最好的喜剧演员总是那些表情最少的人,这就是我不觉得金·凯瑞特别有趣的原因,也是我努力让我的演员不带表情的原因。角色所处的情境总是让事情变得幽默。

《河流》

记者:非常对。现在很多美国喜剧都以语言和谈话为中心,但您的电影都是关于空间、情境和场景的。

蔡明亮:是的。人们之前有问过我的电影中的悲伤和幽默的问题,我认为我并不是在故意地去拍「搞笑」或「悲伤」的电影,但我觉得我需要这些元素,因为我真正想做的是重构故事,而不是讲故事。

为了让观众感兴趣,我需要介绍一些东西,所以我选择放大情境的细节,这通常会带来幽默。快乐和悲伤其实是同一件事的两个方面,所以通常荒谬的情境让它看起来很有趣,但这一刻的核心实际上真的很悲伤。

《不散》

记者:您说您对讲故事不感兴趣,但讲故事通常是电影制作的唯一目标,那您的目标是什么?

蔡明亮:我们今天看到的电影都是在讲故事。但我的问题是:电影真的只是为了讲故事吗?电影就不能有其他功能了吗?这个问题让我回想起自己看电影的经历。我很少记得某部电影的故事,我通常只记得触动我的那一瞬间。

以布列松的《穆谢特》为例——穆谢特被强奸后,她却不得不回家喂她的妹妹。她带着一瓶牛奶,但是她找不到火柴来加热牛奶,所以她把瓶子放在了外套里。这个非常简单的动作,却真的打动了我。我的电影当然有故事的成分,但是我把我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日常生活和生活方式上。在我们自己的生活中没有故事,每天都充满了重复。

《穆谢特》

如今的电影,在两个小时里像是要完成任务一般地去讲故事,所以影片中充满了提示着故事完成进度的各种指示、指标。观众对此已经习惯了。我认为电影可以不仅仅是这样。

我认为我的电影故事可以用两句话来讲述。就像在电影《天桥不见了》中一样:李康生和陈湘琪从彼此身边走过,却不认识对方。就是这样。我试图去掉故事中的戏剧性元素来掩饰它。电影和现实是不同的,但通过移除那种人造的戏剧性元素,我相信我把它们拉近了。

《天桥不见了》

记者:对于《不散》,最浅显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为什么要跟胡金铨的《龙门客栈》说「再见」?(译者注:《不散》的英文片名为Goodbye Dragon Inn)我们为什么要跟那个电影院、跟那个卫生间说再见?后来这两个元素又都出现在了《你那边几点》里。

蔡明亮:其实,《不散》的中文片名根本不是这样的。不散这个词,很难翻译成英语。它的意思是说一些东西聚在一起,不再分开,所以它实际上是「再见」的反义词。再见有两种不同的含义——一种情况下你可能会再次见到那个人,而另一种情况下你可能不会了。在这部影片中,我们将不会再看到这个剧院,因为它被关闭了。

《不散》

《龙门客栈》的意义在于,对我来说,胡金铨的电影真正代表了台湾电影的黄金时代。它代表了那些六十年代制作的电影的质量。这就是为什么在我的电影开始时,会展示胡金铨这部电影的整个演职人员表。

《龙门客栈》

这是我向当时的电影人致敬的方式,也是我向新观众展示他们的方式。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拍《不散》——它不是我计划要拍的电影。但当我在为《你那边几点》寻找拍摄地点时,我在台北郊外的一个小镇发现了这个剧院。

《不散》

我结识了这个剧院的老板,在那里拍了一些片段。几个月后,我又遇到了这位老板,他告诉我他要把这个剧院关闭了。如今观众很少,这里变成了男同性恋交友的地方。一时冲动之下——我租用了这家剧院租六个月。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或许只是拍一个短片,但我想尝试在电影中捕捉一些东西。

我觉得是这个剧院在召唤我拍这部电影。那家剧院让我想起了我在马来西亚长大的经历。当时有七八家这样的剧院,在过去的几年里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在拍摄《不散》之前,我经常梦到马来西亚的剧院,就好像童年的这些画面不让我离开。

《不散》

记者:很有趣,因为「迷信」似乎是您的电影中反复出现的元素,在《不散》中,您也曾提及关于鬼魂的讨论。你是倾向于避开路上遇到的黑猫、从梯子下边走过(译者注:象征厄运),还是在试图用幽默的方式,对您在台湾社会中看到的传统与现代冲突的调和加以评论?

蔡明亮:我很迷信,我相信鬼魂的存在,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电影里会提到鬼魂,还有那么多古老的东西。在《不散》中,有许多传统元素可能不会立马被看出来。

例如,陈湘琪送给李康生的寿桃,既会被当做生日的礼物,又是祭祖的贡品。她有这个东西说明她来自一个非常保守的家庭。陈湘琪的书桌上放着一本言情小说,这是我五年级时读的第一本言情小说,是一位当时很受欢迎的小说家写的。

《不散》

当我在香港偶然看到这个版本时,我想我无论如何也要买下它,并决定把它纳入电影镜头。把这些元素包括进来是我作为导演的特权。将古老的元素的融入影片,其实与戏剧有关,因为它们看起来非常不真实。它们具有跨越时间的性质,从人类领域到非人类领域。

无论你什么时候进入电影院,你都在主动放弃你自己的「真实」时间。它们为影片提供了一种神秘感。

记者:有趣的是,陈湘琪把寿桃这个表达敬意和传统的元素送给了李康生,而李康生是一名电影放映员,名义上,《不散》里的一切都由他一人负责。他也经常在您其他电影里扮演主角。

蔡明亮:我喜欢寿桃这个东西,因为在我看来,这个圆面包的形状很像心脏。但是,在拍这部影片的前一年,我在泰国做客座演讲时,看到那里有一个动画专业的学生用它来做一个女性乳房的模型。当时,他把寿桃放在了电饭锅里,就像你在电影中看到的一样,所以一年后它又出现了。

《不散》

记者:您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说《不散》的编排是为了配合《龙门客栈》中的某些场景?从某些角度看,银幕上的对话弥补了剧场里对话的不足。还是说作为观众,我们实际上被你耍了,因为这两部影片压根不存在一致性?

蔡明亮:这两部电影关系非常密切。在《龙门客栈》中中,公共空间是一个重点,胡金铨对客栈和寺庙给予了额外关注;当然,剧院也是一个公共空间,所以这两者是相互呼应的。在《龙门客栈》中,一群侠客想要保护一个男孩,而他们要穿过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龙门客栈。

所以,在陈湘琪和女剑士隔着银幕对视时,我想展示的是,电影可以成为一种相互鼓励的力量。这是在敦促陈湘琪继续。她的任务很艰巨——穿过长长的走廊送寿桃。我电影里的日本角色也在探索。他进入了一个未知的、充满了危险的空间,就像那些剑士一样。

而且,两部电影中都出现过的两位老演员,石隽和苗天,扮演的角色非常有趣。他们都是客观的观察者,但他们也同时被凝视着。观众不一定要知道他们也在看着年轻时的自己——在观众眼里,可能只是两个老人在观看着年轻的剑客,这是青春与衰老的较量。电影可以让一些东西永恒;它定格了青春,但也在走向衰亡。与此同时,我们拍摄的东西也在慢慢死亡,或者说,我们拍的东西已经不在了。

《龙门客栈》

记者:《不散》以及观看《不散》的方式看起来似乎非常怀旧,也越来越罕见。越来越多的老剧院关张了,或是被分割成越来越小的观影厅。你会不会担心到了某个时候,我们再也不会一起去看电影了?那时的我们会窝在家里的沙发上,似乎这也是趋势所指。

蔡明亮: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都有一起看电影的体验,但如今的观影体验与DVD、卫星电视节目等又大不相同了。我们可以看到在过去的十年里发生的这些重大变化,你会发现事物的发展速度、变化的发生有多快。

但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为变化的事物担心或悲伤是没有用的。但我们也很难告诉年轻一代过去的情况,反之亦然。那些头脑清醒、不受政治结构影响的人能够看到这些变化是如何发生的,以及我们是如何自愿地被少数政客和商人控制的。如今,能意识到这种情况的人越来越少了。

老电影与当今电影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们所传达的价值观和信息。即使你拿20年前的好电影和今天的电影比较,你也会发现它们有所不同。价值观的变化是令人担忧的。如今的电影除了讲述通往成功的捷径外,没有传达任何信息。角色并不需要非常努力才能获得成功。

就像在《律政俏佳人》中一样,女演员在台上发表演讲,台下所有人都在鼓掌。当今的电影都是关于「鼓掌」的,而老电影更有人情味。整个世界都受到了好莱坞的影响,一些新兴的国家电影院总是想要模仿好莱坞——比如泰国和韩国。他们会觉得,如果自己的路线是原创独特的,就赚不到钱。

《律政俏佳人》

这已经成为了一种根深蒂固的理念。在我参加座谈会、谈论这些问题的时候,人们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我来自外太空一样。我真的觉得电影人们要去做一些个性化的、地方性的、独特的东西。

记者:影片中有很多关于传统的担忧,以及传统文化是如何被侵蚀的。但是影片最后的牌子上写着剧院只是暂时关闭。这是一种乐观的暗示吗?剧院还会开门吗?

蔡明亮:实际上,「暂时关闭」在中文里的真正含义相当于「永久关闭」。中国人不爱说不好听的话,所以总是使用委婉语。这部电影不仅仅关于剧院,它也展现了一种表达感情或爱的方式。陈湘琪在影片中的做法太老派了,她表达爱的方式十分微妙且独特。

她奉献自己,就像老剧院接纳所有人一样,我认为这两种品质都正在消失。我们无力阻止这种变化,但至少通过制作这种类型的电影,我们可以以某种方式记录它们。

《不散》

记者:我觉得在您的电影里最具代表性的形象,是穿着白色内衣的李康生;但在《天桥不见了》里,他换成了黑色,这让我有点沮丧。这是否预示着他这个角色的未来?

蔡明亮:他穿着黑色内衣这件事,并没有他穿着医生外套这件事重要。《天桥不见了》是关于消失和变化的,并不局限于物理环境,也包括身份的改变和自我的丧失。医生的白袍在日本色情作品中是一个非常常见的象征物,它总是代表着一种即将失去自我的感觉。我对我的角色的持续关注让我能够追踪他们的生活。

《天桥不见了》

我的下一部电影《天边一朵云》依然能用两句话概括整个故事,但它讲述的是李康生和陈湘琪这两个角色的变化条件。这是第一部让两人接触的电影。

《天边一朵云》

影片中,他们会坠入爱河,这很有趣,因为这部影片是一部情色歌舞片,李康生在电影中的第一个镜头是他穿着医生的长袍现身。我们甚至可以称这部影片是无声电影,因为它里面只有一行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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