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闻欣去过市里三次,第一次是十四岁刚辍学时,第二次是从手套厂辞职当天,第三次是结婚后。每一次她都到了火车站,却到第三次才搭上车。
虞万支很抠门,他打小寄人篱下,人生的愿望就是拥有自己的方寸之地。
他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以为这辈子最大的花销除买房外就是娶媳妇,万万没想到这才是贫穷的开始。
片段:
四月底,东浦总算有放睛的征兆,两栋宿舍楼之间的运动场被各色被子们抢占。闻欣连着两天都没有位置,这天特意五点起来。
她动作很轻地下床,晒完被子后也睡不着,索性在走廊看书。风还是有一点凉意,她连打喷嚏都忍住,直到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才进宿舍。
七点是大家刚醒的时候,戴亚男看她从外面进来惊讶道:“你啥时候出去的?”
闻欣开箱子找衣服说:“去晒被子了,没吵醒你们吧。”
大家都睡得很熟,纷纷道:“压根没听见只有王家姐妹借机摔东西说:“我说呢,这么吵。”
还有脸说别人,戴胜男是个暴脾气,说:“你们十二点回来也没人嫌弃。”
就这个妹妹,戴亚男真是没法子说她,拽一下把人带到身后,保护的意味明显。王大梅被噎住,踹一脚椅子说:“我爱几点回就几点。”
闻欣弯下腰拿床底的脸盆说:“我想几点起就几点。”
她也不是泥捏的脾气,辫子一甩就走,洗漱后步伐匆匆去食堂。
今天到得比较早,她还给自己买一碗豆浆就馒头,吃完才去的车间。
其实上班的日子对她来说今天和昨天没有区别,倒是晚上久违又跳健美操有点意思。前阵子下雨,大家晚上也不瞎跑,都在食堂里看电视。
女工多的地方,自然对漂亮这件事比较关注,每天晚上《健美5分钟》一播,大家就跟着比划起来,只是地方太憋屈。
现在好不容易放晴,大家自然积极张罗着,连收音机都拿出来,不用自己数拍子。无形中大家组织起队伍,领头的人跳得特别好,大家就跟着学。
闻欣怕出丑,把自己混在人堆里,动一动觉得没那么腰酸背痛,汗淋淋洗完澡回宿舍,连睡眠都格外香。
就这样跳好几天,规模越来越大,好些人穿上健美裤,连厂里都有不少订单。
有订单就有不合格品,闻欣去买了一件,就着自己的尺寸改改也挺好的,但太贴身总让人有些尴尬,因此她都是搭着长衣服穿。
不过她长得好,套麻袋也靓丽,倒叫人模仿起来。闻欣自己倒没留意,毕竟这又不是专利,还是去质检处想着再给虞万支买两件才知道
——她的长衣服就是男款的套头衫。
质检处都是些不能返工的东西,职工们一两块钱就能买,不过得自己再拾掇一下,算是难得的便宜。
但这会闻欣没捞着,觉得挺可惜的,想着等见虞万支等跟他说。
正是五月五号,兴达发工资的日子。厂里也是压一个月工资发,这个月发的是三月的工资,虞万支一大早就去财务室领。
财务是厂长廖兴的媳妇张美慧,人称副厂长,看到人说:“万支这么早啊。”这话不是嫌早的意思,因为各厂约定俗成都是发工资那天放假,大家出去买东西的买,给家里寄钱的寄,但虞万支以前都选加班,张美慧多少年还真没见过他赶这么早的,这才有此一说。
虞万支莫名不好意思,只说有点事。
张美慧爱打听,好奇道:“什么事啊?”
虞万支挠挠头说:“找我媳妇。”
张美慧还以为是什么呢,看他难为情的样子说:“你这刚结婚,应该的嘛。”又道:“够觉悟的,还上交工资。”
虞万支可没交过,想想又没有交代的必要,含糊过去。
这在张美慧眼里就是默认,说:“男人就该这样,女人管钱不会给你乱花。”
这话可不好说,虞万支只觉得娶媳妇来桩桩件件都是钱,心里老琢磨着不知道哪天能买得起房。他连工资比往常多的喜悦也压着,出厂门的时候叹口气。
闻欣全然不知,摸着自己漂漂亮亮的麻花辫等人,手上还拿着个油饼,是食堂张师傅做的,每天不赶早都抢不到,一人就能买一个。
她寻思自己吃过,特意给虞万支留的。虞万支到的时候就有油饼吃,那点子对钱的不舍得只能压下去,但还是说:“下回别买,挺贵的。”
闻欣还等着他说好吃,嘴一扁不说话,跟着他去坐车。
虞万支注意到她不高兴,不过觉得自己的话有道理,只在上车的时候说:“到汽车站下。”
想看大海不容易,公交两毛,班车一块二,两个人来回就是两块八,他掏钱的时候叹口气。闻欣只觉得有点扫兴,到地方自己脱鞋玩。
她赤足踩在绵软的沙子上,顶着太阳也不嫌晒,还饶有兴致想在沙滩上堆房子。虞万支本来是在边上看着,看她笨拙的连个形状都捏不出来,整个人一副快被自己气哭的样子。
他有心帮忙不知道从何开口,索性自己蹲下来弄,不一会雏形就出来。
闻欣斜眼看着想偷偷学,愣是没长人家的手,蹙眉想半天也不知道差距怎么这么大。
她往常还总觉得自己挺心灵手巧的,只得把垒起来的沙子推倒,眼不见心不烦。那边厢虞万支已经在收尾。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捡的木棍,这儿戳戳那儿划拉的,任谁看都知道是座房子,还是三开间的。闻欣羡慕得很,想看又觉得落面子,扭开头看着海。
海是蓝中带一点绿,中午时分不算汹涌,还能看到赶海的老人孩子,附近的人以此为生。
海面上有几艘木质的渔船,能听见一点点发动机的声音,船头都插着国旗,随着风飘扬。
虞万支看她连点眼神都不给自己,心想老这样也不是事。他用木棍在房子旁边写下“闻欣”两个字,用力咳嗽示意她看过来。
闻欣是听见声,压根没回头,反而拍拍屁股站起来说:“你吃饭吗?”
虞万支抛媚眼给瞎子看,烦躁中又有点不安。他不是没见过闻欣发脾气,但那都是带一点撒娇的,表情生动活泼,这会绷着个脸,让人心里没着落。他道:“想吃什么?”
靠着海的马路边支着不少小摊子,都是卖海鲜的,价格并不贵。
闻欣是不想再看他脸色,选的是一家面线,老板用的是虾头炒出来的汤头,喝一口就很甜,里头有虾和小白菜,一大碗只要四毛钱。
这面也香得很,但虞万支是食不知味,瞅着她的脸色,咬着自己筷子。闻欣也不说话,吃完碗一推去付钱。
虞万支看她掏钱就站起来,动作又快又急,倒把摊主吓到说:“你小心点,这个汤很烫的。”
趁着这功夫,闻欣已经买完单,她心里舒服不少,站在树荫下接着看大海。
这海真是比她想象的漂亮,尤其是太阳光一照,跟宝石差不多,闪闪发光的,浪一重又一重打过来,好像能把人的烦恼都带走。她长舒口气,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虞万支捧着第二碗面,简直是味同嚼蜡,一边琢磨着要怎么办。
倒是摊主看出点端倪来,说:“吵架啦?”非要说吵架也不算,谁也没说过一句重话,就是这样才最吓人。
虞万支也不想把自家的事到处说,摇摇头说:“没有。”
反正没几个客人,摊主热情道:“你让着点不就行,自家媳妇的又不吃亏。”
虞万支想想是这个道理,吃完想过去跟她和好。闻欣却在他动的瞬间往海滩走,看样子还是不想理人。
虞万支没办法,只得跟上去。他本来想用自己刚刚堆的房子为话题,结果就这会功夫已经被人踩坏,连他写上去的名字都不见。
这一时半会搭一个也来不及,虞万支只能叫她说:“闻欣。”
闻欣是个懂礼貌的人,停下来看他。虞万支搓着鼻子说:“那有卖海蛎饼的,你吃吗?”
闻欣才不吃,摇摇头说:“你吃吧,谢谢
看上去又有点温和。虞万支都有点拿不准她怎么想的,小心翼翼说:“那我买一个,咱俩分?”
闻欣挂上点笑意说:“刚吃饱,还挺撑的
她态度客气,虞万支又觉得不得劲,脚底在沙子上摩擦,只能继续跟着她走。风大太阳大的,很快她白皙的脸被吹得红红的,一双眼睛也亮晶晶。
虞万支真没看出这海哪里有意思,但看出她真心喜欢,心底不由得懊恼起来,快到末班车的时间才说:“回去吧。”
闻欣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
虞万支看着都可怜,说:“下回再来。”
闻欣不见兴奋,抿着嘴笑说:“挺热的,看一回就够。”
虞万支霜打茄子,知道自己今天肯定是彻底得罪她。
可非要他说也没什么事,只得闷闷看地上。两个人就这么一声不肯回到工业区,本来要吃的涮羊肉也没吃成。
虞万支倒想着这件事,才一张嘴闻欣就说:“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去了。”
明知道是借口,虞万支也无从辩驳,只能送她到厂门口,走出两步回头看,才惊觉这次没约下回见。
他嘴唇一动想见把人叫住,又因为她的态度没能张开嘴,只能踢一脚路边的石头接着走。
当人对别人有期待,落空总是很难受。闻欣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心情也不算好。她小时候特别期待父母对自己能像姐姐和妹妹一样,但无论她多么勤快地扫地洗衣服都得不到。
那种郁闷她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结果半辈子都没过完又来一遭,真是想想就没劲。于是她连饭也不想吃,洗过深上床睡觉。
可人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点点动静都刺耳,好不容易到熄灯的点,门又被人敲响。
这个时间,不消说又是王家姐妹俩。往常大家都会给开,毕竟总不能让她们一直敲惹众怒,到头来这个帐还是记在整个宿舍上。
但闻欣今天心情不好,翻身下床都像跟床有仇,哗啦拉开门说:“你们有完没完!”
这一嗓子把所有人吓一跳,连王大梅都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说:“你发什么神经!”
闻欣比她更大声,说:“你们才神经,天天的大半夜回来,不睡别人还要睡呢!”
王小梅不比姐姐弱,说:“谁大半夜了,这不还没睡吗!”
女孩子吵架有时候跟过家家似的,很快整个宿舍的人都来给闻欣助阵。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反正最后是打起来。
一楼的舍管阿姨被惊动,劈头盖脸道:“能不能消停点!”
又说:“能住就住,不能住就搬出去!”
她是老板的小姨,一下子就把场面压下来。
连闻欣也不吭气,只是回宿舍之后说:“下次再这样,不干我也给你好看。”
看起来不像光撩狠话不做的样子,但王大梅也不是吃素的,哼一声说:“就看咱们谁斗得过谁。”
闻欣才不怕,破罐子破摔觉得大不了回老家。她照常上下班,晚上到运动场跳健美操,除开不能出厂玩,日子还是挺充实的。这可急坏了惦记在厂外面给她点教训的
王大梅,跟妹妹嘀咕说:“她是不是知道了?”
王家姐妹在外面很认识几个哥哥,工业区这片又龙蛇混杂的,颇有些小团伙。
因此她觉得只要出厂就是自己的天下,见天的盯着闻欣的动向。不过早有人跟闻欣通风报信,叮嘱她这阵子还是别出门。
闻欣现在是提起出门两个字就不高兴,笑笑跟人道谢后,背过身脸拉下来。不冲别人,冲着虞万支去的。
殊不知虞万支这几天也过得不太舒坦。他看上去是和原来差不多,天天的加班到晚上,可脸上没个笑意,直叫人揣测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来问吧,也叫他三言两语打发走。兴达轴承厂论规模不大,拢共加起来也就四百多个职工,基本全是男的。
但真要传起闲话也是跟阵风似的,最后居然钻进厂长廖兴的耳朵里。要说廖兴对虞万支是另眼相看的,毕竟大家从建厂之初就认识,共患难过的有点感情。
他这天是正好有事找虞万支谈,讲完正事后道:“万支,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虞万支本来想含糊过去,毕竟他不是找谁都倾诉的性子。
但廖兴可不能让他打马虎眼,接着道:“三个臭皮匠还顶诸葛亮,要有事大家参谋参谋也比你一个人瞎琢磨好。”
这话还挺有道理,虞万支灵机一动,想起他们夫妻那么恩爱,总该有些诀窍,犹豫着说:“跟我媳妇吵了一架。”
说完又改口道:“也不算吵架,就是她不理人。”
说这个廖兴是大有兴趣,只差嗑瓜子说:“为啥闹别扭啊?”
虞万支立刻觉得跟他说不是个好主意,但也收不回来,无奈道:“就为钱的事。”
廖兴可太知道他,一拍腿说:“肯定是你抠门。”
虞万支也不否认,说:“我没说不给花。”他不还是掏钱了吗。廖兴一针见血道:“那你肯定摆脸色了。”
虞万支连连否认道:“没有的事。”
又迷迷糊糊回忆着说:“应该没有吧。”
廖兴替他认下来说:“绝对有,不然好端端的人家能发脾气。”
虞万支无法辩驳,讷讷道:“那咋办?”
廖兴还是挺推心置腹的,说:“谁结婚不是图舒畅,现在小姑娘自己都能挣钱,你看那街上花钱的是男的多还是女的多。怎么人家跟了你,倒花不起。”
虞万支心想自己是没条件,惆怅道:“我是惦记着能在东浦安个家。”
总不能一辈子住宿舍。廖兴倒没觉得他异想天开,只说:“差这百八十块吗?”
虞万支都不好意思说压根没这么多,他带闻欣出门也就那天去看海花得多些,平常都是吃小店,只比在厂里吃食堂贵个两三毛。不过叫这么一说,他也觉得自己太计较。
他道:“我那天是想跟她搭话来着,她不理我。”说得还怪委屈的。
人高马大一个,廖兴批评他说:“你是一老爷们,多去两次不就行。”又道:“自家人不丢脸,你嫂子还天天叫我滚。”
他这没皮没脸的十来年不都过来了。虞万支深受启发,下班后就去,还记得在厂门口买个烤饼。
正是吃晚饭的点,万花服装厂的大喇叭时不时就要响,一会喊“张梅”一会喊“李秀”,多半是有对象在门口等着去压马路的。
闻欣没有。
她把豆腐压碎拌饭吃,乍听见自己的名字抬起头,不过没往虞万支身上想,还以为是王大梅她们出的招。说不怵是假的,她权当没听到。
这大喇叭也不是白叫的,毕竟电费要钱。虞万支给了一分钱,等半天也不见人来,只当人还在赌气,跟门卫说:“大哥,这个能给闻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