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有一位远方的朋友,一再留言,让我写写我所理解的荒诞感。
怎么说呢?我觉得荒诞感首先是一个觉醒的过程,即意识到荒诞。在哲学家加谬看来,荒诞感首先表现在对某种存在状态的怀疑。他说,人们日常过惯了“工作——吃饭——睡觉”这样同一节奏的生活,一旦有一天,人们对此提出“为什么”时,荒诞就产生了。
当我们对于熟悉的世界突然感到不可理解、不可理喻时,比如,当我们对于一个曾经恋爱过相当一段时间的男人或女人的面孔突然感到陌生时,当我们对自己奋斗半生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标和社会名位突然感到格外可疑和毫无意义时,荒诞感就产生了。世界予你的这种嘲弄和陌生,就是荒诞。一个能用歪理来解释的世界,还是一个熟悉的世界,但是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觉和光明的宇宙中,人突然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这种流放无可救药,因为人被剥夺了对故土的回忆和对乐土的希望。这种人和生活、精神和世界的分离,正是荒诞感。因此,荒诞本质上是一种分裂,它不存在于对立的两种因素的任何一方,它产生于它们之间的对立。
荒诞感就像一辆重型铲车,那些日常牢不可破的栅栏、貌似威严的俗规戒律、假惺惺的世故常道——竟多么虚妄,积木般一触即瘫……权势、城府、争斗、盘算、谄媚、犬马声色、戚戚名利——这些杂碎与生命何干?与灵魂何干?一下子全变渺小了、猥琐了,如同儿戏一般。
说到荒谬感,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在王小波笔下,主人公王二站在树上,看到有一个人被很长的长枪捅进身体,树底下转圈的时候,他心里爱莫能助地想着:“瞧着吧,已经只会发元音,不会发辅音了。”我对这句话记忆深刻。“瞧着吧”这三个字首先是他的一种心态,或者是他的幽默,然后是“只会发元音,不会发辅音”,这是冷静的、客观的,仅仅描述当下而不作任何评判,事实上是对于死亡的一种判定。整个场景让人看着看着就笑了,甚至还会哈哈大笑,可这个死亡的场景又是何等残酷荒谬。王小波站在更加宏观、更加俯视的角度看待这个时代和这个时代里发生的所有事件。他写出了人与这个世界的一种强烈的分离感。
王小波所有的作品里面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看上去特别的黑色幽默,特别的荒诞不经。但是它给你一种非常真实的心灵感受,这种东西来源于我们生存的现场:看上去荒诞不经,其实高度真实,看上去好像飘忽不定,其实它都指向一个中国式的生存现场。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身陷卡夫卡小说中的境地:面对庞大国家机器,如渺小微尘的个体,既不能绕开它,又不能和它讲道理,却随时可能被它所碾压。这是一种令人既心烦又恐惧的荒诞处境。
英国剧作家萨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我们都或多或少听说过,《等待戈多》讲了一个荒诞的故事:两个百无聊赖的流浪汉路边在等待“戈多”,而“戈多”却始终没有出现,此人不断送来各种信息,表示马上就到,却从来没有来过。两个流浪汉设想自己的存在具有某种意义,他们希望戈多能来,给他们带来希望,令他们获得某种形式的尊严。然而,观众在他们的等待中体验到的不是希望,而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单调、压抑和窒息。在这里,空旷的舞台就是世界,盲目的等待就是人生,而“戈多”就是人本主义者宣称的所谓人生价值。
后来高行健也写了《车站》一剧,说的是一群人在等一辆永远也不开过来的车子,后来才明白车站早已取消,但却舍不得不等下去。当人们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卑微、无助、无力的时候,当他们在下意识里知道,就算自己怎么努力,也注定要一事无成的时候,他们就会特别盼望出现某种奇迹。这似乎正在成为一种普遍的生存状态。然而,“戈多”不会到来,我们都是“等待阵线”中的一员。荒诞就是缺乏意义。在跟宗教的、形而上的、先验的根基隔绝之后,人的生存不知所措,一切行为变得毫无意义,人对自身的存在无能为力。还要等待那个毫无指望的“戈多”吗?在今天资讯资本所制造的娱乐消费浪潮中,现代人在现实和感受之间的分裂感,反而更严重、更焦虑了。
我想起另一个荒诞派剧作家冯内古特,他有个著名的短篇小说《欢迎你来到猴房》,这是他成熟期所写的故事,一个“全景科幻”式的荒诞故事:那时,地球已有170亿人口,每个人每年都能注射两次抗衰老针剂,人的寿命大大延长;那时,整个世界都被纳入一个政府之下,电视安排人们每天的生活内容,政府控制和安排人们的性欲,推广“道德节育丸”,迫使六七十岁的女人保持处女之身;那时,自杀得到官方的鼓励,政府还设立专门机构,靠鼓励自杀来缓解人口压力;城市里摆着带箭头和刻度的人口计量仪,让人们看到现有世界人口数量和科学家认为合适的人口数目的对比;水泥地上漆了绿色、蓝色和黄色代表草地、海洋和沙滩……
这是何等荒谬的未来世界啊!人生可以被描绘成理性的乐园吗?加缪回答了,不是的,人生是荒诞的。荒诞的原因何在?其实就是人与世界的关系:怀有希望的精神和使之失望的世界之间的分裂。当你意识到荒诞,当你向冷漠世界发出你的呐喊而无法得到回音,在那一刻人类呼唤和世界无理性沉默之间的对峙,产生了荒诞感。人对意义的渴求与生俱来,然而宇宙却冷若磐石、意义寡然。所谓人生,便是人和宇宙的冲突。
那么如何面对荒诞?加缪认为,要对生活回答“是!”要对未来回答“不!”完全没必要消除荒诞,关键是要活着,带着破裂活着,人类的高贵就是在这无意义的世界里重新获得其地位。他提出了三种由荒诞而生成的应取的人生态度:一是要挑战,就像推石不止的西西弗斯一样,没有那一种命运是刻意的惩罚,只要竭尽全力去穷尽它,就是幸福。对生活说“是”,也是挑战,这就赋予了荒诞世界以意义。二是要自由,要在这冰冷又燃烧着的有限世界里生活下去。三是要激情,加缪号召人“义无返顾地生活”,对生活充满爱恋。明知邪恶无法根除,仍坚定含笑与之斗争……
我非常认同加缪面对荒诞的存在主义态度。管这个世界荒诞不荒诞,我只想做几件心甘的事情,对得起粮食和蔬菜。在这荒谬到炸裂的世界上,借着这虚无而转瞬即逝的时光,我活着的时候,世界就是我的。热爱,痛苦,命名,创造,接生,送葬,迎接鲜花,也迎接刀剑……既然活着就好好活着,我赋予我的万物以意义,这就足够了。
我不希求永远的幸福
我注定像雪一般融化
我迟早要走
把世界留给你们
把幸福留给你们
把永生留给你们
把成群结队留给你们
我不稀罕天堂
在天堂我也会厌倦
那些死气沉沉的永恒
多么令人凝滞伤感
香烟缭绕的寺庙里
神从来没有眷顾我
我也没有投靠神
我只是人类的孩子
无家可归的孩子
如果一定要有彼岸
就带上我的意义披风
去彼岸流浪
美啊,丑啊,真啊,妄啊
风把我的披风
吹得不成形状
看一波波的潮涨潮退
坐在死之将至的彼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