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她是女官,他是君主,太液池边,他居高临下,一眼万年,尘封的禁忌之恋,封印就此被揭开……)
【1】
黄昏,太液池边。
突如其来的风,将一池静水吹卷。
十五岁的女史苏细混在一众女官中间,缓缓走向尚宫局。
那里是宫中六尚诸司的最高权力机关,中秋将至,为服侍好后妃皇族,她们将到那里听候指派。
风起的时候,天子仪仗从相反的方向浩浩荡荡过来。
女官们在尚宫的率领下,跪倒一片。
建安帝时年二十五岁,自当年铲除权宦之后,他励精图治,修文尚武,朝野内外,早已海清河晏。
国朝开始任用女官管理内廷,重整六尚诸司,也是从建安帝这里开始。
据说圣上当年冲龄践位,朝政一度被李太后亲信权宦余福把持,先帝铲除阉党,正欲大展宏图之际,养母李太后却在此时不幸病逝,先帝素来仁孝,伤心欲绝,因此做了两个影响后世的重大决定。
一是为削弱宦官权力,起用女官平衡内庭势力。
二是为防止外戚专权,终身不立皇后。
第一个决定,直接令苏细这样出身书香门第,自幼饱读诗书的才女有了能够与男子一样为君主效力的机会。
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苏细生在江南儒学世家,几个哥哥都已入仕,但都是五品以下的地方官。
她的理想是成为皇帝身边的正二品承御女官,为天子磨墨,成为如上官婉儿那般的“巾帼宰相”。
建安帝亦是她闺中的偶像。
因此,当太监们抬着龙辇经过她身旁时,她不由自主地,偷偷抬起了头。
想要窥看天颜一眼。
风卷起明黄色纱帐的一角,那道清冷的眼神,亦不偏不倚与她清澈的眼神撞击一处。
隐隐约约。
只见凤目龙睛,容颜如玉,翩然有神人之表。
苏细芳心一跳,慌忙埋下头。
未料到,英明神武的建安帝竟生得如此俊美。
那一刻,龙辇上突然发出两声叩击的声音,太监叫一声“住。”
仪仗竟然停下。
苏细惶恐不已,莫非陛下他老人家发现了自己在偷看他?
“这位女史,请出列。”
一位司级女官快步走过来。
苏细吓得抖衣而颤。
她脑中搜索着宫规里,自己的罪名对应的惩罚。
擅自窥伺天颜,杖二十。
庭杖她是见过的。
那么宽的木板,她这样的娇小身躯,十下都禁不住,肯定打残。
然而,战战兢兢跟着那位司仗服饰的女官走到尚宫旁边,却听到她清清楚楚地交代。
“尚宫有礼,陛下身边缺一名承御女官,刚才他老人家偶然瞧见这位女史面善,尚宫可以直接将她调到御前。”
什么?
苏细以为自己听错。
跪在地上的一众女官纷纷抬头,一片哗然。
尚宫亦是不可思议,打量了苏细一眼,为难道:“承御为正二品,这位女史,目前尚无品级。”
意思是苏细一介女史,无缘无故成为御前女官,尚宫局一向选人用人公正无私,仅凭一句“陛下看她面善”实难服众。
“无妨,可以先行学习承御的工作,俸禄比照一般女史,若她不能胜任,再另行差遣,况且承御一职至今没有合适人选,难道永久空置?”
果然是御前司仗,说话滴水不漏。
【2】
苏细一步登天。
好在六尚诸司所有女官的职能她早已记忆于心。
尤其对于承御的工作,她背得烂熟。
她的住处就在乾宁殿以西的偏殿之中。
御前还有四位司级女官,分别是司制,司膳,司寝,司仗。
她们分别负责皇帝的衣食住行,个个比苏细年长一轮以上。
苏细与这些平常见都难见一面的前辈住在一起,自然是诚惶诚恐。
但这四位前辈,她最害怕的,还是那位带她到御前的孙司仗。
“你的容貌在女官里算是出色的了。”孙司仗在路上就同她交代,“有句丑话本司先说在前头,陛下明旨女官就是内廷公务人员,不得有儿女私情,五年来,六尚诸司一向为皇家尽忠职守,从未出过勾引主上,或者外廷男子的丑闻,本司不允许在你这里出现意外。”
但她已经是意外了啊。
苏细当时就忍不住多嘴:“孙大人,冒昧问一句,敢问卑职何德何能,竟然直接抵达御前——”
“掌嘴。”孙司仗未听她说完,当时就板起脸。
苏细老老实实自扇了一下耳光。
火辣辣地痛。
她十二岁入宫,一向勤勤恳恳,能力上也算出众,自扇耳光这还是头一回。
“御前不比别处,乾宁殿外有金瓜武士,下次再多嘴,恐怕就不是掌嘴这么简单。”孙司仗冷冰冰警告。
纵然她本人心中也有疑惑。
陛下当时对她耳语的仅是:“将那位女史调为承御。”
天威难测,难道他老人家还需同她解释不成?
至于面善,是她无可奈何之下编出来的理由。
猜测是这位苏女史眉眼间生的有几分先太后之相,自李太后薨,陛下从未在宫中见过类似相貌,陛下与太后母子情深,看苏细也亲切些。
先太后人言貌若观音,是以她矫称“苏女史面善”。
入夜,苏细换上了承御的绿衣服饰,戴上官帽,跪在大殿等候建安帝召见。
她明白,至今以后,她将是女官之中,每天站立时间最久的一个。
所以,宁愿多跪一会儿是一会儿。
独一无二的荣耀,自然要承受独一无二的辛劳。
听到脚步声响起,她紧张得不敢抬头。
“苏细是么?抬起头来。”
齐邕声音清悦,恍若少年男子。
苏细仍旧匍匐在尘埃里。
旁边胡司寝只能咳咳两声:“陛下命你抬头——”
她这才敢抬起头来,眼神与他灼灼的目光相触,吓得又埋下来:“微臣,微臣不敢窥视天颜——”
胡司寝面色一变:“怎么规矩忘了?你品级只是女史,要自称奴婢,等名正言顺做了承御,才能称臣呢。”
苏细吓得又磕头:“是,是,奴婢该死。”
胡司寝慌忙与齐邕告罪:“陛下,是微臣等人管教无方。”
齐邕面色如常:“无妨,司寝你也累了,先下去吧。”
胡司寝只好告退,走到门前,顿了一顿,到底还是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
她本来想问陛下,是否召妃子侍寝?
想想算了,自今岁以来,陛下没有召过后宫任何一位娘娘侍寝,十几位妃嫔的玉牌挂在尚宫局,俨然已经绿玉蒙尘。
纵然后宫已有三位皇子,两位公主,住在兴圣宫个个健壮,江山不至于后继无人,但陛下才二十五岁,青春壮年,到底也是血肉之躯。
天子夙兴夜寐,操劳朝政,时而也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闲来无事的娱乐项目,竟然是读书、习武和礼佛。
不明白。
也不敢问。
【3】
“苏细。”齐邕叫她,“她们都走了,这里只有朕和你啦。”
他忽然间变了一种口气。
是那种孩子气的顽皮。
苏细抬起头,见到他望着自己抿嘴微笑。
简直与刚才那个威严赫赫的建安帝判若两人。
“陛下,奴婢方才说错话,请陛下治罪。”
唉,刚才自称“微臣”的阴影还没有过去。
是她功利心太重,唉,不入流到正二品,还有多少级?
什么时候,才能在天子面前,自称“微臣”?
“治什么罪呢,承御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啦,你们家乡那边应该怎么称呼女孩子呢,你叫苏细,背着人,朕唤你细娘,对不对?”齐邕直接走下高台。
那一瞬间,苏细热泪盈眶。
不过是十五岁的小姑娘。
十二岁就背井离乡,选入深宫,没人对自己这样亲切过。
这人还是九五之尊,是万民敬仰的圣君。
他搀她起身。
带她径直走到御案之前。
“细娘,你的履历朕已看过,你父是江南著名的儒生,你兄是建安四年的进士,传闻你五岁熟读论语,九岁能作诗,那么你书法如何?写个字朕瞧瞧。”
原来是要试她才华?
苏细神色一松。
忍住泪意问道:“不知陛下要奴婢写什么字?”
齐邕递给她笔,拿过一张宣纸在她眼前展开。
“嗯,就,就写‘锁’字吧。”齐邕掩饰不住期待,似乎又陷入回忆,“朕自幼得先太后抚育,她曾经教朕写这个字,但朕总也写不好。”
苏细一听,吓得又跪下来:“陛下恕罪,为尊者讳。”
她看过史书。
先太后似乎就叫“李锁儿”。
为尊者讳,写太后乳名,万万不行。
齐邕突然间脸色一变,冷冷道:“没什么讳不讳的,这世上,忌讳的事也太多,写,这是圣旨。”
那一夜,苏细作为承御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写下了那个“锁”字。
金字减了两点,算是对先太后的尊重。
齐邕愣愣注视了那个字很久,很久。
【4】
中秋转瞬即至。
苏细到御前不过三两日,莫说从前的同僚对她毕恭毕敬,连后宫娘娘们亦对她高看一眼。
其中就以皇长子齐璋生母杜贤妃为甚。
暗地里华衣美服,珠玉首饰,馈赠丰厚。
苏细一时比御前最被追捧的胡司寝风头还要强劲。
胡司寝与她住一间屋子,看见她为难,反而劝她。
“该收还得收,”她神神秘秘道,“只要数目不大,陛下不会过问的,我们俸禄不多,将来出宫,也好多带点财货傍身。”
苏细家里并不缺银子。
她幼承庭训,家教严厉,也不允许她做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陛下不会过问,然而神明会知道,不能让这些小利败坏我的德行。”
于是将贤妃所赠尽数退回。
谁知那夜中秋宴后,齐邕竟然下旨,驾幸杜贤妃所在的合欢殿。
还指名让苏细去传旨。
贤妃正在听皇长子诵《诗经》。
那孩子已经五岁,正磕磕巴巴背到:“莫高匪山,莫浚匪泉;君子,君子……”
“混账!昨儿就是这里背不出来,可见今日都玩去了。”贤妃火冒三丈,拿出戒尺要打。
身边宫女劝:“娘娘,皇子还小——”
“宫中只他一个皇子么?陈妃生的老二,比他只小两个月,冯妃的老三,比他小一岁。五岁不小了,陛下身边的女官,五岁能诵论语——”贤妃越发生气。
宫女便说:“娘娘还提?那个姓苏的也太不知好歹,听说陛下在太液池边遇见,钦点去了御前,可见是个妖女……”
一语未了,便听人报:“苏承御求见。”
贤妃等人一愣,转瞬间,个个喜上眉梢。
苏细强作镇定地传完旨,贤妃只听得陛下驾幸,简直把她看成救苦救难观世音。
哪还能计较她退回礼物的事情?
又塞一大包金叶子给苏细。
“承御,请务必收下。否则就真的是公然与本宫为敌了。”
杜贤妃软硬兼施。
“那么,多谢娘娘。”
苏细略略迟疑,还是收下了。
当夜齐邕只在合欢殿与贤妃母子二人叙话,一家三口,看起来十分和美。
皇帝呆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离开了。
即使如此,也足够贤妃受宠若惊,在之后的小半年光景里,在气势上高出众妃嫔一等。
毕竟这也是皇帝今岁以来头一回驾幸妃嫔宫殿。
“贤妃送你的金叶子,你拿在手里,沉不沉?”
等回到乾宁殿,齐邕一边批阅奏折,一边不经意地问。
彼时他身边只有苏细在伺候笔墨。
苏细早有准备。
从怀里掏出金叶子,呈与皇帝。
“奴婢分文未取,但倘若奴婢此次再不接受贤妃娘娘好意,恐怕陛下今后还要委屈自己,为奴婢解围。”
齐邕忍俊不禁。
她还算聪明。
诚然,他此次驾幸贤妃宫,确实是为了苏细。
苏细退赏的事,阖宫传遍。
他此时去看贤妃,也是为了替苏细挡灾。
文人大多清高,不懂得变通,总不能眼睁睁看这小丫头得罪目前宫中地位最高的女人。
到底,她还是不如她,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今后,她们的馈赠,你不想要的,都存在朕这里吧,朕自有道理。”他说。
【5】
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四年。
苏细年已十九岁。
比刚到御前的时候,长高了许多。
和齐邕站在一起,从前到他胸口,现在到他肩头。
齐邕已经开始问她一些朝政上的事情,对于她的见解,当成玩笑一样听。
因为她的回答,往往就是将他早就已经决定好的事重复一遍。
在御前呆的时间越久,苏细越懂得揣测圣意。
“细娘,漠北有蛮胡袭边,南境有匪患滋扰,何解?”
“回陛下,蛮胡内部有分裂,可以区别对待,和亲与攻伐双管齐下,南境匪患却是片刻不可姑息。”
齐邕拍手大笑。
齐邕还让她看通过殿试的考生试卷。
问她能不能判断,前三甲分别是哪三位。
这一次,苏细出了差错。
有一位名叫徐聪的考生,文辞犀利,观点独到,论断滔滔不绝,她判断他为“探花”。
另外两位引经据典,行文流畅,对朝廷与皇帝歌功颂德,她定为“状元”与“榜眼”。
齐邕摇头。
告诉她,徐聪不在三甲之内。
苏细大为震惊:“那他是第几名?”
齐邕说:“礼部有几位主考与你一样,定他为探花,但朕决意,定他为进士末位,磨一磨他狂傲的心性。”
苏细松了口气,还以为齐邕要革除人家功名。
真可谓君心难测。
齐邕修文习武带着苏细,连礼佛也准苏细跟随。
慈悲殿从前是先太后的佛堂。
先太后薨逝,除钦安殿之外,慈悲殿也单独供奉太后牌位。
那里是齐邕常去礼佛之所。
皇帝纵然对生母端慧太妃身后极尽哀荣,对太妃母家也十分优容,但他对先太后的孝心同样令万民感动。
每逢十五月圆之夜,齐邕会暂时卸下一切繁琐事务,带着苏细与侍卫前往慈悲殿,呆的时间长短不一。
慈悲殿中,宽敞深沉,空洞孤清,长明灯忽暗忽明。
苏细每每伴驾到此,都感到气氛神秘而诡异。
皇帝一袭素服,散开发髻,先是跪在蒲团上诵华严经。
苏细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
紧接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支竹笛。
所奏的曲子缠绵悱恻,哀怨凄切。
苏细往往在此时清醒过来。
“陛下,这是什么曲子,微臣不曾听过呢。”
她已经正式获封承御,已经能够在他面前称臣。
“《不可说》。”
佛堂里似乎有回音,苏细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哦,那微臣不问了。”只当他不肯说。
齐邕嘴角挤出一丝苦楚:“这首曲子的名字,就叫《不可说》,你愿不愿学?朕教你。”
“好。”
苏细立即答应。
齐邕从袖中拿出另一只竹笛给她,似乎早有准备。
【6】
那一夜,他们在慈悲殿呆的要久一些。
也就是在那一夜,苏细学习吹笛,在抬头之际,终于看清了墙上宫装女子的美丽面容。
孙司仗说过,她的眉眼有几分像李太后。
现在看来,不仅是眉眼,脸型也很像。
只是太后的嘴唇是上扬的那种微笑唇,高明的人会看出那种微笑里隐含的算计,而苏细的嘴生得圆润平整,大家闺秀笑不露齿那一类。
太后果然生得貌若观音,但是,纵然正史对她的赞美无所不用其极,民间对她的评价却褒贬不一。
野史中争论最多的,是李太后出身卑贱,不择手段窃取高位,连权倾天下的九千岁余福,也不过是她掌中傀儡。
建安帝生母端慧太妃,也是李太后害死,目的是杀母夺子。
这一点苏细不敢相信,倘若真是这样,建安帝齐邕现在不会坦然坐在这里极尽哀思。
无论如何,苏细是因为这位素未谋面的先太后而一步登天,毋庸置疑。
只一个时辰。
苏细已经能够把《不可说》磕磕绊绊完整吹出来。
齐邕称赞:“不愧出身书香门第,精通音律。”
顿了顿,目光打量她说道:“细娘,到底你是女儿身,朕却从未见过你穿女儿装的样子,哪天穿给朕看看。”
苏细与他目光相触。
此时,她能分辨出来,他灼灼眼神里隐隐的爱意。
四年了。
从陌生到熟悉,朝夕相处,齐邕几乎是看着她长大,君臣之间,更多的是师徒之谊。
只是,内廷女官不得有儿女私情,齐邕自己定下的宫规。
无规矩不成方圆,尊卑有别,长幼有序,六尚诸司,每个女官都要安分守己。
“陛下——”
苏细手持竹笛,向他跪下,声音微颤,“女官自有服饰仪制,不可随心所欲。”
齐邕忽然间冷笑。
“规矩朕定,承御变成嫔御,不是不可以。”
苏细吓得发抖,一颗心似乎要跳出来。
“陛下,微臣惶恐。”
齐邕惨然一笑:“朕与你说笑呢,傻丫头。”
圣寿节将至,苏细才知道,齐邕并不是在说笑。
他吩咐谭司制做了一套衣裙送给苏细。
谭司制将衣裙整整齐齐摆放在苏细床铺上。
她一向寡言少语,此次看苏细眼神明显有些不对劲。
“承御,圣寿节夜宴,陛下要看到你穿女儿装呢。”
苏细当然不担心她会将这个秘密传出去。
她着急的是,圣寿节夜宴上,皇亲国戚,文武大臣,外邦使臣云集,她该怎么做,既满足齐邕看她穿女儿装的愿望,又不让人发现她与皇帝之间日益暧昧的关系。
【7】
圣寿节那天其实就是皇帝的生日。
国朝百姓每年过一次这个节。
其隆重程度,难以言喻。
高官贵族办流水席,宫中举行盛大宴饮。
谭司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女儿装打扮的苏细塞入乐师的行列。
青丝结鬟髻,身系越罗裙。
黛眉青,柳腰细,红颜依昔梦里人。
她坐在正对御座的方向,以薄纱遮面,怀抱一把琵琶。
齐邕身着玄色龙袍大礼服,戴十二旒冠冕,透过白玉串珠,他看到,他亲自教导的女官,美艳惊人。
纵然舞姬们娇美如花,妃嫔们燕瘦环肥,不及她一星半点。
“那位演奏琵琶的女师傅,陛下请你上前,赐酒。”
一曲已毕,孙司仗代传齐邕旨意。
此时,杜贤妃等人才发现,噫,今夜如此重要场合,一向跟随陛下左右的苏承御竟然不在?
苏细简直不可思议。
陛下是否想害死自己?
无奈之下也只能遵旨。
她走到御前之际,正逢那位奉酒的陌生女官走到陛下身前。
托盘下有匕首。
那一刻寒光闪过。
一切猝不及防。
偏偏苏细那个角度看得清清楚楚。
“陛下小心——”
她想也没想就将琵琶扔掉,扑了过去。
原来第一反应是想拿琵琶砸刺客,又怕砸到陛下。
她挡在了齐邕身前,奉酒女官手中的匕首,端端刺入她胸口……
“护驾,护驾——”
现场一片混乱。
“承御,承御——”
又有人喊。
她想听到齐邕的声音,她听到了,但是,他叫的不是自己的名字——
苏细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
企图弑君的刺客冒充的是女官。
舍身救驾的苏细也是女官。
原本对女官制度颇多微辞,正欲趁机发难的朝臣一时竟无话可说。
苏细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孙司仗。
她躺在偏殿自己的房间里,旁边只有孙司仗一个人。
眼中略过一丝失望。
孙司仗似乎将她心思看穿。
叹息一声道:“刺客是余宦遗党,陛下忙于清算,无暇顾及其他。”
苏细眼角滑落一颗泪珠。
闭上眼,不肯说话。
孙司仗又说:“你还是没有听我的话,不仅动了儿女私情,动情的对象,还是主上。”顿了顿,还是决定给她指一条生路,“我曾在李太后身边伺候,我可以明白告诉你,陛下不可能再对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动心,今你护驾有功,正好可以请旨出宫,你还年轻,未来定遇良缘。”
苏细终于抓住重点。
她睁开眼睛,死死攥住孙司仗的衣襟,像是一条垂死的鱼:“司仗,您是何意?为何又提及李太后,这一切与太后有何关系?”
孙司仗目光躲闪,眼中分明隐藏了太多秘密。
她纠结良久,终于还是再度开口:“细娘,你相不相信,会有人明明罪孽深重,但天下人都以为她是好人,太后她没有走,她活在陛下的心神魂魄之中,她依然在操控这个王朝,无辜的杀戮并没有中止……”
“孙司仗——”
齐邕突然出现在房门口。
【8】
那一天之后,孙司仗离奇地从宫中消失。
与此同时,因为刺客之事,牵连出一批不忠于齐邕的官员,多数是当年与齐邕争夺储位的废太子旧臣,齐邕以雷霆手段,将他们抄家灭族。
哪里还有圣君的样子?
又到月圆之夜。
慈悲殿中。
齐邕与苏细坐在蒲团上,相对而视。
念过经,吹过《不可说》。
苏细吹的已经比齐邕好了。
齐邕告诉苏细,孙司仗年老,他已准她衣锦还乡。
苏细心中略过一丝隐痛,孙司仗从未在她面前提过还乡之事,她常说她已习惯宫中生活,有朝一日出宫,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齐邕又征求苏细的意见。
可以赐她先行返回家乡,除去女官身份,再以良家女名义嫁与他为妃。
苏细目不转睛地凝望她:“陛下,为何不聘我为后?皇后才是陛下真正的妻。”
她要的,不过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齐邕脸色陡变。
两人沉默良久。
苏细又说:“陛下,您为何独独只念华严经呢?佛门的经忏有很多,莫非当年李太后只教过您这一部?”
一个月。
齐邕滥杀无辜,像是变了一个人,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怀疑那些诽谤李太后过失的野史是那些废太子旧臣散布出来的。
苏细跟随他身边,眼睁睁看一条条无辜的生命被他朱笔勾销。
李太后不是观音,是罗刹转生;齐邕是另一个活着的她,是夺命阎罗。
“啪——”齐邕抬手掴她脸,“承御,你疯了么?”
苏细不打算停止。
她爱他。
她想让他明白,真正的爱,是救赎,而不是以爱之名,将一个人推向深渊。
“阿邕,你能够清醒么?”她扶住他双肩,直视他,“你身为天子,怎能暗恋自己的养母?你心中的皇后位置,一直为谁留着?李太后是魔,她一直是你的心魔。”
披头散发的齐邕,顷刻间陷入混乱。
她叫他“阿邕。”
“锁儿——”
他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李太后的画像,分明就在墙上看着。
苏细泪流满面。
除了抱她,与她耳鬓厮磨,他对她没有其他亲密动作。
齐邕与他的养母有没有做过类似的事?
她相信没有。
种种迹象表明,当年的情景应该是这样的——
李太后当年与齐邕生母共同抚养皇子,但是她在皇子身上付出的关心与照顾更多,她个人魅力强大,又善于伪装,渐渐将皇子的心神全部操控,他不过是她掌中玩物,攫取权力的工具,是他自己沦陷而不自知。
一个人太爱另一个人,很容易模仿她的言行举止甚至思想,齐邕失去了太后,但他以另一种方式让她在自己身上继续存活,导致他有时候是齐邕,有时候又是李锁儿。
有时候是圣君,有时候是暴君。
【9】
“锁儿,对不起,我不该打你——”
齐邕痛苦地抚摸苏细那半边已经红肿的脸。
“陛下,微臣不是太后。”她绝望地叫。
当时她舍身救驾,性命垂危之际,听到的,正是这声“锁儿”……
“你是,你就是。”齐邕突然哭出声来,靠着她肩头哭诉,“母后,阿邕做错了什么,你要抛下阿邕走?你的爱宁愿给太监也不愿给阿邕,没有人疼阿邕了,再也没有——”
多年积淀的痛苦,不可说。
多年压抑的感情,不可说。
也许苏细说的对,她是魔。
但他没有办法啊,她早已将他也变成了魔。
他永远记得,小时候那双柔软的手,握住他小手,教他写那个他倾尽一生也没能写好的“锁”字。
一锁锁一辈子。
“好,阿邕,如果你当我是锁儿,我就是。”苏细最后说。
*
苏细一直以承御的身份,又陪伴了齐邕十二年。
十二年,齐邕依然没有宠幸任何后宫。
唯一不同的是,因为有苏承御的存在,每每劝解陛下三思而后行,无辜的杀戮少了许多。
后宫妃嫔对苏细的怨恨却一日更盛一日。
他们怀疑皇帝与承御明为君臣,实为夫妻,夜深人静之时,交颈而卧,极尽缠绵。
建安帝宴驾,杜太妃所生皇长子继位。
齐邕临走之时,除交代好所有军政大事,在榻前更向新帝下两道旨意。
一是杜氏只能称太妃,不能为太后,朕卧榻之侧,不容任何后宫。
二是放苏承御出宫,衣锦荣归,任其婚嫁,朝廷比照大长公主例予以操办。
最后一刻,他屏退众人,最后一次握住了苏细的手。
“细娘,我很快是不是就能见到锁儿?”
他不过中年,已两鬓苍苍,眼神却恍若情窦初开的少年。
“是。”
苏细含泪点头。
他带着微笑离去。
【10】
太妃杜氏在苏细出宫前一日将她拿到了宁寿宫。
五六个稳婆将苏细按住。
苏细满腔悲愤。
她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验身。
得到的结果,却是惊人的一致。
杜太妃笑得状若疯癫:“你竟然仍是完璧之身,齐邕他到底是不是人?!”
所幸此时新帝齐璋派来营救的女官已到。
及时阻止了苏细自尽。
新帝派女官与侍卫护送苏细还乡。
苏细临走前送新帝一笔钱充盈国库,正是多年来妃嫔与百官的馈赠,说是贿赂也可,她一向存在先帝齐邕处,此时已有百万之数。
她当年怀揣“巾帼宰相”的梦步入深宫,到头来,带走的最珍贵的东西,除了心上一道伤,就是齐邕送她的那一支竹笛。
宫闱秘闻,不可说。
苏承御抵达临江之时,太守徐聪率苏氏一族并家乡父老夹道相迎。
她一介女官,竟然曾经制止过一场针对江南儒生的文字狱。
即使是天下太平,也有钻营投机之辈利用皇帝的仁孝大作文章。
江南书生写话本,影射李太后与余宦故事,令建安帝龙颜大怒,朝廷大肆搜捕儒生,眼看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徐聪当时是事发地的县令,他坚持此事太过夸大,恐怕激起民变。
无奈之下,只能通过苏氏搭上苏承御这条线。
苏氏虽然未受牵连,承御依然敢言直谏,救民于水火。
小女子因此成为目空一切的徐太守此生偶像。
苏细从轿中走出。
正与近前迎候的徐太守仰慕的目光相触。
这个满脸大胡子,看起来十分憨厚的壮汉就是当年那个被陛下放逐的“探花郎”么?
据说三十好几还没娶夫人,还当他是多么恃才傲物、玉树临风?
竟是这个形容?
徐聪亦是眼前一亮。
苏细穿的是那年圣寿节那身越罗装束。
结鬟髻下几缕丝绦随风飘动。
身姿窈窕,端庄秀雅。
承御哪里像是三十多?分明二八美娇娥。
转瞬间,彼此脸颊均是一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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