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浙江教育出版社 作者:杨泽斐
梅、兰、竹、菊被称为“岁寒四友”,其中梅花是第一友。古代诗词大家都写过梅花,但自从宋代林逋写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一名句之后,他就在中国文学史和隐逸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摄影:黄河
作为中国历史上诸多隐士之一,林逋的才学与性情都足以令他彪炳史册。
林逋这位宋代历史人物在世界文化遗产西湖人文景观中具有重要地位,“他以清寂绝尘的形象永远被收藏进西湖的美丽山水”(张宏杰《千年悖论》),将隐逸之风骨刻入孤山,融入了宋韵的千古绝响。
一
林逋出生于杭州,自幼家境贫寒,但从小就立志远大。
满腹经纶的林逋,眼界开阔,见识不凡,对于自己国家的前途命运其实也十分关注。然而他对功名利禄并不感兴趣,打消了通过科举功名入仕的念头。
北宋年间,宋与北方的辽连年征战,林逋打算投笔从戎,报效国家。宋辽之战曾形势一片大好,但面对有利形势,性格怯懦的宋真宗未能乘胜追击,反而立下了“澶渊之盟”,以金钱赎买和平。林逋对此大失所望,因而更加坚定了林逋隐居山林、避世不出的想法。
为了挽回朝廷形象,宋真宗寡廉鲜耻地上演了一出“天书”降临、泰山封禅的滑稽闹剧。他还命人伪造“天书”,肉麻地歌颂自己的“文治武功”。面对此等情境,曾有一腔报国热血的林逋变得心灰意冷,选择家乡西湖边的孤山上遁世,结庐于孤山北麓。
林逋在孤山上过起了清贫但逍遥的生活。他在孤山上种植了以清高自洁而备受文人墨客称道的梅花,或闭门读书,或泛舟西湖。为了应对朋友不时的来访,他还养了一只白鹤,如果有客来访,通人性的白鹤会飞来。
他一生未娶,人谓“梅妻鹤子”。他从此委身于西湖的湖光山色,交给了孤山,交给了梅花和高贵的仙鹤。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鹤的形象优雅飘逸,梅花饱经风霜后而傲然绽放,象征着君子隐逸超然以及超凡脱俗的性格。
林逋虽远离红尘,但早已才名远播,宋人对其书法、诗文等推崇备至。但其流传至今的作品甚少,主要原因是自己刻意为之。其诗文多为起兴而作,对其并不珍视,并不会精心保留。
几乎每次写完诗,他都会烧掉,朋友很是不解:“为什么不整理一下,流传后世”?林逋微微一笑:“我退隐山林,从未想过在当世成名,还谈什么后世”?要不是朋友偷偷抄录,恐怕很少有作品能流传至今。
林逋死后,“千古暗香传丽句,九重恩诏赐嘉名”。宋仁宗慕其品性高洁,赐林逋谥号“和靖先生”。苏轼盛赞其人品:“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由俗。……平生高节已难继,将死微言犹可录。”
二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学而优则仕”是历代读书人的出路。隐和仕几乎包含了读书人的所有选择,中间没有缓冲地带。隐是读书人处世的一种姿态,是一种不合作的姿态对抗世俗。
中国文化对人格有着完美的设定。“内圣外王”之道的修炼太痛苦,于是就有了逃避和疏离。中国文化下的另一高地——老庄成为读书人的心灵庇护所。士人为了摆脱政治束缚和和世俗尘世的羁绊,选择了隐退山林,与鸟兽鱼虫同舞为乐,远离世事的纷扰,而追求精神上的自足。
当然,并不是所有身居山林之人都是隐士。一些隐士“隐”的目的并不纯粹,而是谋求政治资本。这些隐士是赝品,把隐居当作行为艺术,当作秀场、以求闻达。比如,唐朝的卢藏用,借隐居之名博取“流量”,以求步入仕途,为汉语贡献了“终南捷径”的典故,但终为士林不齿。
隐士多了,归隐就成了一项竞争性的事业,归隐也就有了高下之别。古人云: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历史上的隐士大致可以分为,全隐、真隐,先官后隐者,如陶渊明,半官半隐,如王维;忽官忽隐,如董其昌;先隐后官,如诸葛亮等。而林逋是真的隐士,也是境界最高的隐士。
如果说“六朝门阀时代的‘隐逸’是一种政治性的退避,那么宋元时代的‘隐逸’则是一种社会性的退避”(李泽厚《美的历程》)。中国古代隐士总是在江湖和庙堂,山林和社稷之间纠结徘徊。在文治时代选择归隐,需要勇气也需要技巧和讲究。他的归隐是一种纯粹的归隐。
《宋史》载:“林逋,字君复,杭州钱塘人。少孤,力学,不为章句。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家贫衣食不足,晏如也。初放游江、淮间,久之归杭州,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柳永、杨万里、苏轼都赞叹于杭州的繁华,但面对咫尺之内的繁华,林逋却二十年未踏入,这种耐得住寂寞、守得住真心、禁得起诱惑的定力非常人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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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是多少读书人的梦寐以求的奋斗目标。宋真宗赵恒,久闻林逋之名,专程派人前往孤山,邀请他入职东宫,担任太子伴读。林逋却拒绝了这份美差。
他告诉身边人:“荣显,虚名也;供职,危事也;怎及两峰尊严而耸列,一湖澄碧而画中。”功名利禄,都是过眼烟云,官场勾心斗角,不如寄情山水,追求内心的安宁。林逋太明白过去士人出世后需要面对太多的政治的、伦理的、思想文化的束缚而丧失个体自由。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自古咏梅的诗词不少,但他的这首诗成为千古绝唱,堪称“咏梅千古第一名篇”。诗词中,梅花的形象就是其孤傲人格的写照。
林逋的坚贞风骨,用梅表达对生命境界的理解,是一次文学上的创造,是后世难以企及的。
在他仅存的几首写梅的诗中,用梅花的意象构筑起士大夫品格。他托物言志,用梅花隐喻自己退隐闲适的生活,更符合宋人的审美情趣,契合宋明理学中那种思辨型的文化风格。
[宋]马远《林和靖梅花图》
内圣外王之道是儒家的人格理想和政治理想。“内圣”是格物致知、修身正心,外王就是治国平天下。世人一般认为,没有功业何谈成功?这是世俗的成功学。林逋当然不是俗人,他遗世独立,毕生不图功名,在青山绿水中、梅香鹤唳中,找到人生归宿,回归生命本真。
林逋死前自造墓室,作《自作寿堂因书一绝以志之》:“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这是林逋的绝笔诗,颇见其志。前二句表达诗人生生世世住在不入红尘的清幽之处,以修竹的意象自诩高洁的品性,后二句言诗人不慕功名,以及对宋真宗封禅泰山,伪造天书的批判,同时是对自己清高人格的赞美。
林逋也有一个普通文人的率真。他虽以梅花的品格自勉,但不像梅花那样孤芳自赏。他并不孤傲,并不偏激。他与同时代德高望重的文人士大夫、得道高僧交游,与他们结下了深厚友谊。他经常划着小船,入古刹,与高僧们探讨宇宙人生的真谛。杭州的文人雅士也乐于造访林逋的草庐,与其终日清谈而乐不思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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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逋给西湖的人文景观留下了独特印记。一方面,他避居山林,获得了心灵自由。另一方面,他坚守个人操守,过着简单纯朴的生活,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演绎了儒家追求道德完美和道家清净无为,纾解了自魏晋以来困扰士人的“自然”和“名教”的张力。
林逋的身上,有名仕的风骨、有君子的德行、有道家的仙风道骨、有佛家的清心寡欲、有读书人的才情。林逋将其独特的才情,融入西湖山水,创造了宋代皈依山水的隐逸文化。
隐退避世,淡泊名利但不厌世,经得起诱惑,守得住真心,原离尘嚣但不逃避生活,显示了隐士风骨、君子修养。这是北宋士大夫人格气节的另一面。宋恭宗诗云:“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这是对林逋人文风骨的肯定。
三
宋韵风骨体现在文人士大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积极革新政治的家国情怀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
以林逋为代表的淡泊名利、清心寡欲、遵从内心,与世无争、傲然独立,豁达乐观,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坚守内心本真,追求生命圆满的的隐士精神则是其另一面。
前者体现中国文化中阳刚、进取的一面,后者则体现审美性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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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经济繁庶,文化昌盛,是中国古代文明发展史的一个高峰,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宋代士大夫开始对人生意义和价值进行全面反思,以旷达的人生态度审视人生,用超然的审美态度化解人生困顿。
以林逋为代表的宋代隐逸文化一改前朝悲观厌世的基调,以积极乐观的情怀超然处世。其隐逸文化不再表现出苦情与悲愤,而是超然独立、闲适旷达、宠辱不惊的自得和逍遥自在的审美精神。
这种审美精神是超然物外、不计较得失的非功利的生存方式,以诗意的方式追求心灵自由,启明本心,是对人的存在的意义的终极关怀,深刻体现了宋韵文化中审美性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