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计划5

于辛不忍呀 2024-08-22 12:05:20
文/东方明 魏迟婴 十、“犯罪升级” 这时已是晚上8点多,值班看守员还是立刻打开监房门,把裴云飞带到前面办公区域的所长室。 廖所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中共地下党出身,抗战期间系新四军淞沪支队敌工干部,个头高大,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让裴云飞在对面椅子上坐下,还给他倒了一杯水,语气温和地问:“169,你有什么情况要反映?” “报告所长,我刚才听了您的大课,深受教育,想交代一桩隐瞒的罪行。” 廖所长没想到自己的大课教育竟会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不禁脸露喜色:“唔,你要交代余罪?很好!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胁从不问,首恶必办;立功赎罪,立大功受奖’,你有什么罪行没交代的,爽爽快快说出来,一定会得到政府的宽大,如果检举他人,有立功表现,还能受奖!” 裴云飞叹了口气:“奖是不可能的了,这案子是我一个人作的。” “那也没关系,你交代了,等于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今后就轻松了,是不是?”说着,廖所长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本崭新的记录纸,回到桌前坐下,准备好蘸水钢笔和墨水,“现在你可以说了。” 裴云飞要“交代”的案子倒不是他随口编造的,确是一桩货真价实的刑事案件,按照建国初期的刑事立案标准,这还是一起重大案件--涉案黄金首饰十一件,现金二百六十万元。三个星期前,徐家汇一家私营百货公司的保险箱被撬窃,那口保险箱正是“大华锁厂”的产品,才买来三天就出了这样的事,老板的心情可想而知。百货公司向公安局报案后,又给“大华锁厂”打了电话,反映商品质量不佳。锁厂甚为重视,即派全厂技术最好的年轻“锁王”裴云飞上门去了解情况。因此,裴云飞对这起盗窃案件的情况比较熟悉,据他所知,截至前天,案件还未破获。 他估计自己冒充盗窃犯的话,一时半会儿不会被识破,就根据了解到的情况,有鼻子有眼地编造了“作案过程”。 看守所没有讯问人犯的职能,廖所长记下裴云飞的“交代”后,说了几句鼓励和安慰的话,就让看守员将其押回监房了。 当晚,裴云飞睡得还算比较踏实,这使卷头发三个感到不可思议。 次日早上起来,开过早饭,一个看守员来到监房前,“咯哒”一声打开门锁:“169,出来!” 裴云飞以为自己昨晚的那番假交代起了作用,他可以“升级”了,心中窃喜,问道:“要带东西吗?”(昨晚他在所长办公室“坦白”时,锁厂保卫科派人给他送来了一应生活用品,廖所长当场就让他带回监房了.) 看守员不耐烦地说:“带什么东西?这是提审,又不是释放!” 裴云飞随即被带往讯问室。 负责讯问的是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男的三十四五岁,高高瘦瘦,单眼皮,左额有一道寸长的暗红色疤痕;女的二十上下,身材娇小,一头蓬松的短发,衬着一张洋娃娃圆脸,应该是刚入警的,充任男警察的助手。 进屋后,裴云飞不由自主地反复打量那个男警察,越看越觉得面熟,就是想不起曾经在哪里见到过。正冥思苦想时,女警察指着桌前那张椅子,用的是命令式口气:“坐下!” 裴云飞遵命。继而就是姓名年龄职业等一系列例行问话,裴云飞一边回答,脑子里依然盘桓着那个疑问。他这副心不在焉的状态当然逃不过男警察的眼睛,遂用手指敲敲桌子:“裴云飞,你是犯了什么事儿进来的?” “昨天下午,大概5点钟左右吧,我在饭店喝酒,跟老板吵架,砸碎了餐具,被送到派出所,又打了警察一拳……” 说着说着,裴云飞心中豁然开朗--想起来了,这个男警察是我以前住在南市时的老邻居呀! 十三年前,裴云飞还是“裴少爷”时,全家住在南市蓬莱路上的一幢两层小洋房里。洋房对面有条弄堂,弄堂口有一家住户,户主是安徽人,姓汪,身强力壮,脸相甚凶,坊间传言他曾是“斧头帮”徒众,做过王亚樵的保镖。王亚樵在广西梧州遭“军统”特务的毒手被暗杀,“斧头帮”散伙,老汪就开了一家老虎灶谋生。 汪家有五个孩子,裴云飞不知他们的姓名,只听人们按照排行管他们叫“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阿五”。裴云飞认出的这个警察,是其中的“阿二”,用当年邻里的说法,就是“老虎灶阿二”。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南市遭日军飞机轰炸,裴云飞自顾不暇,对老汪一家的情况没有任何印象。如果不是此刻见到“老虎灶阿二",他压根儿想不起以前曾经有过这样一家邻居。 在这种场合遇到故人,当年往事顿时涌上心头,裴云飞不禁感慨万分,嘴里下意识说道:“你不是阿二头吗?” 女警察差点儿笑出声来,赶紧把表情绷住:“这里是看守所,对公安局前来提审的民警应当称‘承办员’!” "老虎灶阿二”倒不介意,微微一笑:“小裴,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我记得你小时候是一个蛮老实的孩子嘛!” 裴云飞回过神来,也笑笑:“我现在也蛮老实,一听所长的大课教育,马上交代隐瞒的罪行。” “好,那你就把作案过程详细交代一下吧。”裴云飞把昨晚向廖所长“交代”的那桩案子又重复了一遍,女警察笔走龙蛇作着记录。“老虎灶阿二”听得很仔细,待裴云飞说完,他 并不吭声,掏出香烟叼在嘴上,却没点燃,目光一直盯着桌上的卷宗袋。 裴云飞瞧着有点儿发憷,心说可别被他识破了啊,那可就没法“升级”了,还要影响到老韩他们制订的“营救”计划。 “老虎灶阿二”突然把香烟取下,目光转向裴云飞:“你主动交代罪行,这个态度很好。下面我提几个问题,你要实事求是回答。那天作案,你是什么时间进入现场的?进入现场前,你在什么地方?” 对于这类问题,裴云飞早有准备:“我是半夜1点左右从那家百货公司的后墙爬进院子的。在那以前,我一直在音乐茶座喝茶听歌。” “哪家音乐茶座?” “红玫瑰音乐茶座,天钥桥路上的。”“当时天气情况怎样?” 裴云飞不假思索:“没下雨,不过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星星,马路上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基本上一片漆黑。” “你是用什么东西来盛放赃款赃物的?” “我带了个帆布军用挎包,是从中央商场出售的美军剩余物资里淘来的,那还是解放前三个月的事。” “赃款赃物现在藏匿何处?” “原先是放在家里的,可是被人偷了。”“偷了?” 裴云飞解释:“前几天我家里遭窃,被偷走了一辆摩托车,还有全部赃款赃物。” “向公安局报案了吗?” “报了,不过只讲被偷走了摩托车,赃款赃物不敢讲……” “你作案时使用了什么工具?” “千斤顶和钢钎。”关于这个问题,裴云飞可能比“老虎灶阿二”还清楚。百货公司被盗后,刑警的勘查工作还没结束,他就已经奉锁厂领导之命赶到现场了。 “千斤顶是顶在哪里的?” “墙上。” ...... 讯问总算结束了。“老虎灶阿二”让助手把讯问笔录给裴云飞看过,签了字,便招呼看守员将其押回监房。 下午,看守员又出现在监房门口:“169,出来!” 裴云飞心里有数了,准是“老虎灶阿二”上当了,“升级”的目的达到了。他迅速穿上鞋子,随看守员来到所长办公室。 廖所长正在等他,表情严肃:“裴云飞,我受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安局邑庙分局委托,向你宣布:你涉嫌重大盗窃犯罪,自即日起对你进行收容审查。” 说罢,廖所长拿出收审证和钢笔,让裴云飞签名。 裴云飞早有心理准备,并不觉得突然,但拿起钢笔时,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在“收审人”后面签上姓名。 廖所长收起收审证:“从现在起,你由原先的行政拘留对象转为收审对象了,根据规定,看守所要把你转个监区。考虑到你是主动交代政府没有掌握的犯罪行为,经过研究,决定给予适当宽大,让你做‘外劳动’。” “外劳动”负责给在押人犯送饭送水、打扫走廊院子等杂活儿,通常是由罪行轻微、初次入狱而且比较老实的人犯充当。干这活儿基本可以在不受监视的情况下在整个看守所活动,对于裴云飞来说,这就有了跟“小武”搭上线的机会。 裴云飞听着窃喜,“升级”加上“外劳动”这两桩“好事儿”竟然一起落到自己头上了,真是意想不到!但他不敢表现出来,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谢谢政府!谢谢所长!我一定好好表现!” 廖所长叮嘱:“你要听从葛管教的指挥,他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对于你争取从宽处理是有好处的。” 十一、“外劳动”和“二厅特使” 廖所长口中的那位葛管教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头儿,已经干了四十年看守工作,是全看守所警龄最长的看守员。这老头儿生性豁达乐观,是个快活人,对谁都挂笑脸。他在看守所干的是最轻松的岗位--管理“外劳动”的人犯。 裴云飞见到葛管教时,老头儿正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抽烟斗。他独自待着的那间小而简陋的办公室只有五六平方米,本来就不太通风,被他的劣质烟草一熏,更是让裴云飞眼泪直流。裴云飞连打三个喷嚏,又揉了揉眼睛才开口:“报告葛管教,廖所长让我来向您报到。” 葛管教笑容满面:“你就是169?刚刚从行政拘留升格到收审的?呵呵,欢迎!我这里昨天刚转走一个收审的,你来正好顶他的缺。” “廖所长让我一切行动听您指挥,需要我做什么,您尽管吩咐。” “你去后面监区,给那里的一百多人犯送饭送水,打扫监区的卫生;另外,每天清晨4点钟起来,去伙房帮师傅烧早饭。中饭、晚饭另有人负责,你无须沾手。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葛管教站起来:“好吧,你跟我去监区看看,熟悉一下环境。” 看守所的后院是收押收审、刑拘、逮捕人犯的,呈“凹”字形,三面是监房,中间是一个用于放风和晾晒衣被的大院子,走廊是封闭式的,以墙壁与院子相隔,但墙壁上开有窗口。葛管教领裴云飞在后院监区兜了一圈,又把他带到院子里的值班岗亭见了内勤看守员,免不了听一番诸如“不许和在押人犯私下交流”之类的训诫。裴云飞自是诺诺连声。 每个监房的铁栅栏门上都插着硬纸标签,里面关几个人犯,标签就有几个,上面用毛笔写着人犯的编号。葛管教一走,裴云飞马上拿了扫帚去监区走廊扫地,想先弄清楚关押“小武”的监房具体在哪个位置。 事先韩亚文向裴云飞交代过“小武”所在的监房和编号,以及“小武”的年龄相貌。据老韩说,“小武”文质彬彬的一副书生相,还戴副眼镜,这些特征已经足够裴云飞认准人了。他一边扫地,一边用余光朝监房里扫溜,经过“凹”字形左侧第一间,也即19号监房门口,他稍稍放慢速度,终于发现了符合特征的对象。 监房里白天也显得光线不足,望进去看不真切,他想再确认一下,扫地的同时脚步往监房门口移动,不料那个原本坐着的人犯突然站起身走向监房里侧的水池。裴云飞假装喉咙被灰尘弄得痒痒,咳嗽了几声。那人似有觉察,转身朝他观望。裴云飞定睛一看,哈,就是这位没错了! 这个人犯,正是代号“056”的“二厅特使”武炳晖。他被捕已经十天,公安只提讯了一次,之后再没搭理他。他估计这是因为自己一直坚持零口供,公安一时吃不准他的真实身份,只好凭着那纸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介绍信,发函请宁夏方面协查。 在他看来,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不可能泄露的-须知他这个“特使”可是“二厅”郑长官指定的,肯定属于最高的保密级别嘛。而公安方面没有吃准他的真实身份,显然不可能在这么一桩调查上花费大量人力财力。加之各地公安机关正在清理解放前遗留的历史案件,追捕数以万计的通缉对象和逃犯,可想而知是怎样一番忙碌。介绍信上的那个茶叶批发行位于遥远的阿拉善,不但交通不便,邮路也不畅,上海的协查函发出去,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邮寄到,短则个把星期,长则十天半月也有可能。那边的公安收到了,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协查,不可能作为特案来办,估计是有空就处理一下,没空那就放一边再说。如此,他这个“特使”还能继续隐身一段时间。 当初接受任务时,郑长官曾亲口许诺:万一你潜入上海后运气不好落到公安手里也不必慌张,厅本部会第一时间组织营救。“二厅”在沪上有相当数量的隐蔽力量,一道电令过去,他们会即刻行动。 因此,“056”打自折进局子,就耐着性子等候营救。在共党掌控下的大上海,这种营救自然要隐蔽进行,不可能来一个暴力劫狱什么的。根据正常的特工思维,他把希望寄托在看守所内部。 还真让他料准了。前几天他被开出监房搬运副食品公司送到看守所的货物期间,一个看守员向他出示了“手印”,意味着他是“二厅”在上海的潜伏组织派来协助自己脱逃的。眼看就要成功了,可惜运货卡车趴窝,功亏一篑。即便如此,“056”也没有特别沮丧:一则行动虽然失败,但自己没有暴露;二则这表明郑长官是说话算数的,潜伏组织的动作也很迅速,相信他们正在着手二次营救。 这几天,“056”一直留意着各种迹象,随时做好脱逃的准备。 此刻,异样的迹象果真出现了。新来的这个“外劳动”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他以为对方要跟自己说话,刚刚凑到监房门口,对方却转身离开了。紧接着,走廊尽头传来看守员的脚步声。 估计是看守员要来巡监,“外劳动”担心引起看守员的注意-根据监规,“外劳动”是不可以跟监房里关押的人犯有任何接触的,遂放弃了这次接触的机会,低下头划拉着扫帚离开了监房门口。 “056”也压抑住内心的激动,老老实实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再说裴云飞。他扫完走廊又扫院子,借机观察周围环境,感觉跟之前老韩的交代基本相符-- “凹”形监房的两个拐角各有一扇铁门,平时都上锁。监房后面是大约三米高的围墙,上面架着电网。打开铁门,应该是监房后墙与围墙之间的夹弄,有一米多宽,而铁门的作用就是防止放风时犯人趁看守不备溜进这条夹弄里伺机逃跑。 裴云飞看着心里窃喜:每个监房最里面靠墙的位置都有水池和自来水龙头,意味着夹弄里必有下水道窨井;否则,一旦堵塞了就没法疏通。老韩设计的越狱方式是可行的。只消打开监房门锁溜出去,再打开夹弄铁门上的锁具,就可以通过下水道逃离看守所了。当然,该行动必须在晚上进行。目前面临的麻烦是,裴云飞是收审人犯身份,即便是“外劳动",一般说来,晚上也是不可以自由活动的,哪怕临时被看守员安排什么活儿干,也不太可能进入关押人犯的监区。这个问题,裴云飞一时还想不出该如何解决。 院子扫完,已是晚饭时分。葛管教让裴云飞推着饭车去“拘捕监”给人犯开饭,他自己则叼着须臾不离身的硕大烟斗在旁边看着。一路来到19号监房门口,裴云飞给“小武”递饭盒时,两人目光相遇,裴云飞一个劲儿眨眼。只要对方不傻,就应该能领会其中的含义-有行动了,提前做好准备。 开完晚饭,裴云飞自己去伙房吃饭。关在监房里的人犯,晚饭是三两米饭,上盖一勺炒茄子;“外劳动”吃劳役伙食,四两米饭、两勺茄子加一块红烧肉。裴云飞边吃边琢磨,有没有必要想个办法让自己“罪加一等”,继续“升级”到“拘捕监”,这样就方便和“小武”联络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万一“升级”之后看守所方面撤销了他这个“外劳动”,从此没有了行动自由,那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思来想去还是不得要领,他匆匆把饭菜吃完,和另外两个“外劳动”把饭盒、大锅、炊具等全部收拾干净。 这时,葛管教过来宣布:“今天的活儿全都干完了,我送你们回监房。” 裴云飞站起来:“报告政府,我还不知道应该睡哪个监房。” “外劳动”的监房一般是根据各自的监管性质而定,行政拘留的睡在行拘监房,收审、刑事拘留或逮捕的,则回“拘捕监”过夜。但有时也有例外,比如关押人数过多,或监房中关押着比较特殊的人犯。 葛管教此时才知道,裴云飞从行政拘留转为收容审查后尚未安排监房,不由皱眉:“先前没人告诉你晚上睡哪儿?” “没有啊,我的被子什么的现在还放在提审室里呢。” “你等着,我去看一下。”片刻,葛管教去而复归:“169,你去‘拘捕监’,就是西侧靠外第一间--26号监。” 这真是“天助我也”!裴云飞尽量压抑激动的情绪。虽然没有被安排到19号监房,至少和“小武”同在一个监区,两个监房挨得还比较近,这就可以见机行事了。 葛管教提醒:“你晚上要留心些,26号监与你关在一起的那个人犯是个‘憨大’,当心他半夜里毛病发作,起来打你一顿!反正你觉得不对头就扯开嗓子喊,让值班看守员来处理,你千万别跟他对打,因为这个加刑可不值得。” 十二、狱中接头 26号监房那个“憨大”人犯名叫单小奎,三十来岁,身强力壮,看面相倒是老实憨厚。这人的智力原本正常,说话也不打隔顿。十几年前,他受雇给同村地主金老财打工。金家除了出租土地给佃户耕种,还养了两头公猪,向周边乡邻提供收费配种服务。单小奎的活儿,自然也包括照料那两头公猪,晚上他就睡在猪圈里。 一天夜里,一向和睦相处的两头公猪不知何故忽然闹起了矛盾,互相撕咬,蹦出圈栏到处乱跑,撞翻油灯引起了火灾。单小奎被困在火海里,烟熏火燎之下一头栽倒,不省人事。幸而被闻讯而至的乡邻救出,像死人样昏昏沉沉睡了三天。他的皮外伤倒不算严重,可醒来之后神志却不正常了,见人就傻笑,说话也结巴了,成了乡邻口中的“憨大”。 金老财跟单家搭着点儿亲戚关系,而且金老财小时候在水塘里玩耍,不慎溺水,是单小奎的爷爷把他从水塘里捞上来,才捡了一条命。这金老财倒还知道感恩,不但没辞退单小奎,还掏钱给他看病,乡下郎中看不好就送县城,县城看不好,还去了上海市区法租界的广慈医院。 一系列治疗未能让单小奎完全恢复,但作用肯定是有的,他至少可以从事些简单劳动了。不仅如此,单小奎人虽然傻了,可有些他以前不太擅长的事,经此一劫,却仿佛受过特训一般,竟然显现出某些天赋。比如认路,有些地方他以前只去过一次,再次去的时候不经任何指点,绝对能找准地方从容来去,还能为迷路的人提供准确的导航。金老财有些眼力,脑子也转得快,见这傻小子有这等本领,赶紧推荐给上海市区“同源堂国药号”,让他做了一名送药工。 单小奎进了中药铺子,除了送药的活儿,还要给店里的老药工以及定期前来坐堂问诊的老郎中打下手,时间长了,对中医中药也有了些感性认识。忽一日心血来潮:都说我傻,有毛病没完全恢复,何不自己给自己开方子吃点儿中药试试?药店老板、伙计对这个“憨大”均没有防范之心,他得以利用每天晚上睡在店堂守夜的机会自己开方抓药,用一个红泥小火炉熬煎。一段时间下来,老板盘点库存,终于发现对不上账目。追查下来,竟然是“憨大”监守自盗。而“憨大”呢,自己把自己当作试验品,死马当活马医,竟然误打误撞吃出些疗效,毛病基本痊愈,只是偶尔还会犯病。 药店老板哭笑不得,念其平时干活勤奋且不计报酬,与荐主金老财关系又不错,也就没难为他,还是让他干送药的活计,只是夜间不再让他住在店堂里了。 上海解放后,单小奎依然在“同源堂”效力。一个多月前,老板派他到附近送药,返回时逢雷阵雨,匆忙间钻进一座破败小庙躲避。赶巧一个年轻女子也在这里躲雨,她已淋得浑身湿透,夏天衣服又穿得少,曲线毕露。单小奎见之不禁想入非非,按捺不住上前非礼,被女子狂呼乱叫惊动的路人扭送公安局。公安局经过调查,认为他虽然患有精神疾病,但作案时并未发病,刑事责任是躲不掉的,就把他送进了看守所。 待裴云飞从提审室取了被褥等一应用品,葛管教送他去了26号监房,把铁栅栏门锁上后就离开了。 单小奎正坐在角落里瞌睡,听见铁门响,睁开眼睛,懒洋洋地站起来,打了个哈欠,挥挥手横眉立目道:“哪里来的小瘪三?给我滚出去!” 裴云飞不想跟“憨大”闹僵。一则以他的体格,真的动起手来,恐怕不是“憨大”的对手;更重要的是,26号监房离“小武”所在的19号监房比较近,一旦跟“憨大”发生冲突,葛管教可能会把他安置到其他监房,届时行动起来就没那么方便了。于是他朝对方笑笑:“你认认清楚,我是谁?” 单小奎上下打量他一番,继而大摇其头:“不认识!” “我是‘外劳动’,刚才你的晚饭不就是我给你送来的吗?”裴云飞说这话时流露出的自豪感,仿佛一个人伍不久的新战士向别人吹嘘自己参加了一次重大战役。 这一提醒,单小奎总算认出来了,马上变了副脸孔,笑容满面走上前来,拍拍裴云飞的肩膀:“上海人?” “对,我是上海人。” “很好很好!我喜欢和上海人一起住。上次有个外地人关进来,硬是被我撵走了。” 如此,“憨大”这个老户头算是接纳了裴云飞这个新户头。 当晚,裴云飞几乎彻夜未眠,一直在考虑如何和“小武”取得联系。老韩给他的建议是设法给对方传递个纸条,可具体如何传递,老韩也没说,只是让他见机行事。 写纸条需要纸笔,对于“外劳动”来说,纸勉强还能解决,实在找不到就用草纸代替,笔却是个问题,在押人犯是不允许把笔带进监房的。裴云飞思来想去,提审室里是有蘸水钢笔的,他心一横,决定冒险尝试。 次日上午,看守所开过早饭,裴云飞拿了扫帚簸箕去打扫提审室,见走廊两头没人,便迅速写了一张纸条,按照老韩的吩咐,先写下一组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各半的六位数密码,然后言明:见到有人向你发暗号(左手中指绕一布条或纸条)的当天晚上,有人会过来开启监房门锁,你出监房后即从走廊拐角处的铁门(也已开锁)进入夹弄,与营救者会合,一起从下水道离开。 中午开饭时,裴云飞在葛管教的监视下,推着饭车往“拘捕监”送饭。至19号监房,“小武”与其他同监人犯饿马奔槽一般候在铁栅栏门前,伸长脖颈朝饭车张望--今天吃什么? 裴云飞原本的打算是,事先把纸条揉成蚕豆大小的一团藏于手中,轮到“小武”领饭时,借传递饭盒的机会把纸条塞给对方。谁知这个小动作被监房里的一个扒窃犯不经意瞥见了,当即一声惊呼:“哎,这是什么?" 这一声叫唤,自是惊动了站在裴云飞身后的葛管教,他用烟斗指点着那个扒窃犯:“大呼小叫什么?” 眼见就要穿帮,裴云飞心里一沉,这可如何是好? 万幸“二厅特使”“056”也不是吃素的,毕竟资历不浅,也接受过一应训练,随机应变的能力远超常人。他一手接过饭盒的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把那颗“纸蚕豆”塞进嘴里,囫囵吞枣般咽了下去,脸色不变从容作答:“刚刚掉出来一个小饭团。" “真是饿慌了,一个小饭团也这样大惊小怪!”葛管教嘴里嘟哝着,朝扒窃犯瞪了一眼。 “056”的动作可以用神速来形容,那扒窃犯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一脸尴尬地朝葛管教点头哈腰。 裴云飞吓出一身冷汗,好在有惊无险。不过这么一来,他就没法和“小武”取得联系了。那个扒窃犯虽然没说出什么,但心里恐怕有一种潜在的警觉了,再用这个递纸条的办法,极有可能被抓个现行,看来得另打主意。 看守所有规定,夏季三个月,在押人犯可以午睡两个小时。“外劳动”晚上回监房睡觉,午休就不回监房了,可以在伙房之类的地方凑合一下。裴云飞昨晚没睡好,这天午后虽然哈欠连连,眼皮拴着秤砣,却难以入睡,一直在冥思苦想如何跟“小武”取得联系,同时还要提防着跟“小武”同监的那个扒窃犯。可裴云飞毕竟不是专业特工,没受过相应训练,更没一丝一毫的经验,想得脑壳疼,也没想出个有效的法子来。 还是“056”有办法,他轧出苗头,这个“外劳动”迫切要和自己取得联系,便来了个主动配合 午睡方起,裴云飞正帮另一个“外劳动”做煤砖时,葛管教来了:“169,带上拖把扫帚,去‘拘捕监’走廊劳动。” 葛管教身后跟着一个年轻民警小周,估计刚从公安学校毕业,是“拘捕监”的看守员。裴云飞随小周进了“拘捕监”一看,19号监房门前一片汪洋,里面其他犯人已经暂时转移,只剩“小武”一个。“小武”气咻咻地站在监房内,嘴里嘟嘟哝哝,看守员几次吆喝也没能阻止他的话头,裴云飞因而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午饭后,“小武”在打盹,那个扒窃犯却不肯安分,一会儿整理自己的衣物,一会儿又去水龙头那里“哗哗”放水,不知在冲洗什么,搅得他根本睡不着。他好言好语跟对方商量,能不能安静点儿,不料扒窃犯像吃了枪药,冲他破口大骂,把他祖宗三代全都问候了一遍。“小武”也恼了,一怒之下就去接了满满一脸盆水,朝兀自站在铁栅栏前骂骂咧咧的扒窃犯劈头盖脑泼去。扒窃犯不肯吃亏,当即冲他挥拳踢腿,他是瑜伽高手,还接受过格斗训练,扒窃犯哪里是他的对手,三拳两脚就被放倒了。 “小武”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又去放了两盆水,把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扒窃犯浇成了落汤鸡。值班看守员赶到,扒窃犯躺在地上不起来,说是被打断了骨头。看守员也吃不准是不是真的伤筋动骨了,保险起见,还是把他送往医院进行检查。 “056”以前虽然没进过看守所,但他接受过反侦讯的训练,如何对付狱警或看守员,也是训练项目之一。他知道扒窃犯被送医后,肯定会有看守员带着“外劳动”过来处理积水,这便给他制造了机会。 果然,新警小周见他无视警告一直喋喋不休,当即大声呵斥:“让你闭嘴你还不闭嘴,你这是对抗管教!” “什么对抗不对抗的,我话都不能讲了吗?”"好小子,你等着,马上给你好看!”小周甩下一句话,匆匆离开走廊,去院子里的值班室取监房钥匙。 裴云飞抓住机会,立刻凑到铁栅栏前,低声把原先写在纸条上的内容说了一遍,临末叮嘱:“绝对不能惊动同监犯!” “明白!” 这时,小周拿着钥匙串怒气冲冲地回来了,二话不说打开门锁:“你给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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