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再读老舍《茶馆》-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王思站 2024-08-29 03:59:16

写于1957年的《茶馆》是老舍戏剧作品的巅峰之作。这部三幕话剧刚刚发表和演出,就引起了各方面的强烈反响。当时,文学评论家李健吾就认为《茶馆》“是我们文学和戏剧方面近年来一个重大的收获”。

十几年动荡结束后,《茶馆》重新与观众见面后,还曾经远赴当时的联邦德国、法国、瑞士、日本等国演出,在港澳台三地也多次公演,都受到热烈的称赞。事实上,《茶馆》可以说是中国话剧史上至今为止最优秀的作品,没有之一。

《茶馆》是一部三幕话剧。这个剧本以“老裕泰”茶馆50年的兴衰为经纬,揭露了现代中国三个时代(戊戌政变后、军阀混战的民国初年、抗战胜利后的国民党统治时期)的腐朽和黑暗,同时,将不同社会环境中各色人物的面貌和命运在这个小小的茶馆中展现出来。

尽管没有什么集中的戏剧冲突,但通过茶馆掌柜王利发、自强爱国的旗人常四爷和维新资本家秦仲义三个贯穿始终、性格鲜明的主角,以及其他七十多个身份各异的人物,一连串相互牵扯的日常事件,把这段宏阔复杂的历史生活浓缩在“老裕泰”这座小小的茶馆中,从而将那个时代的真实景象起伏紧凑、生动鲜活地展现在读者和观众面前。

第一幕发生在1898年初秋戊戌政变失败之后

在这一幕中,老舍安排了所有重要人物出场,随着人物的登场,又引出三个典型场景:一是庞太监买大姑娘当老婆;二是富人为了争一只鸽子而雇凶打人;三是穷人为吃饱肚子不得不卖儿卖女。这三个场景都发生在小小的茶馆里,彼此呼应、平行推进,构成了内在的戏剧冲突。

在第一幕的结尾,旗人常四爷因为说了一句“大清国要完”就被特务宋恩子和吴祥子当作“谭嗣同一党”抓进了大牢。面对这样黑暗的社会现实,老舍让一位正在下棋的茶客大喝一声:“将!你完啦!”这样的一句棋语,一语双关,暗示了清王朝无可挽回的覆灭结局。

第二幕发生在民国初年,袁世凯死后军阀混战的时期

地点还是在“老裕泰”茶馆,但你可以从第二幕的舞台说明中看到时代变迁的痕迹,比如老茶座已改良得仿佛一个洋气的咖啡馆:“一律是小桌与藤椅,桌子上铺着浅绿桌布。墙上的‘醉八仙’大画,连财神龛,均已撤去,代以时装美人——外国香烟公司的广告画。”

然而,在这个崭新的茶馆里,老舍告诉我们,民国的政治并不见得比大清国的时候要好,因为“‘莫谈国事’的纸条可是保存了下来,而且字写得更大。”人民的思想也仍是新旧杂陈,这可以从王淑芬“时行的圆髻”和伙计李三脑后“还带着小辫儿”看出来。

特别是李三那句“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的戏言,更体现出平民百姓对军阀混战的政局大失所望。也正是在这个以改良为名的时代,“老裕泰”原本想来个重新开张,但门还没有开,就不断遭到特务、巡警、兵痞的轮番敲诈。

在这一幕中,老舍让读者看到,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皇帝,但人民却陷入了更深的灾难。巨大的社会动荡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特别是旗人:庞太监死了;常四爷自食其力去卖菜了;提笼架鸟的松二爷穷了。松二爷说:“大清国不一定好啊,可是到了民国我挨了饿。”

战乱使人民流离失所,于是占卜吉凶的唐铁嘴发了财;穷困使人失去廉耻,刘麻子竟然会遇到两个男人合娶一个老婆的买卖;军阀政权给投机分子以机会,宋恩子、吴祥子摇身一变成了新式的特务,他们乱抓无辜的学生,瞎指刘麻子是逃兵,让他稀里糊涂地被砍了头。

老舍正是通过这些混乱的社会情境,暗示辛亥革命的失败,揭示军阀混战时期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畸形面貌。

第三幕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和美国宪兵在北京横行

经过战祸的蹂躏,老裕泰茶馆完全失去了体面,“莫谈国事”的纸条更多、更大,“茶钱先付”的条子反映了国民政府末期的经济危机。在这一幕中,中国社会混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所有社会沉渣都在这个时期堂而皇之地登上时代舞台,攫取利益。

“比外国人更像外国人”的小刘麻子比他父亲刘麻子“更能耐”,一跃而成“花花公司”的总经理,统管妓女、舞女、女招待;以算命为生的小唐铁嘴也比他父亲唐铁嘴“高一招”,摇身一变成为会道门的“唐天师”;地痞小二德子比他父亲二德子不差,以国民党特务的身份混入大学,镇压爱国学生。在他们背后,还有国民党北平市委党部委员、宪兵司令部的沈处长撑腰,使这些恶势力更加肆无忌惮。

在他们的欺凌下,一辈子谨小慎微的王利发再也保不住他苦心经营的茶馆,因此,在戏剧的最后,常四爷、秦仲义和王掌柜三个绝望的老人异常悲怆地为自己撒起了纸钱,借此宣布他们个人奋斗的失败,并预告那个旧世界的灭亡。

在戏剧的结尾,王掌柜含恨上吊自杀了,老舍让他的死告诉读者和观众,20世纪上半期的中国是一个没有出路的、令人绝望的时代,尽管皇帝换成了军阀,军阀又换成了国民党,但这些统治统统换汤不换药,并没有把人民带出苦难的深渊。

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

1957年,《茶馆》刚和读者、观众见面的时候,并不是人人都理解这部作品。在50年代浓厚的政治空气中,很多人认为《茶馆》这个作品太怀旧、低沉、感伤,没有明确指出人民的“必然胜利”与“远大理想”,甚至还有人建议应该以人物的革命为主线来发展剧情。

面对这样的误解,老舍在这篇文章中说:“我感谢这种建议,可是不能采用。因为那么一来,我的葬送三个时代的目的就很难达到了。……我的写法多少有点新的尝试,没完全叫老套子捆住。”这些话表明老舍对于戏剧的独特理解。

关于《茶馆》在选材、结构、人物和语言等方面的艺术特色。

正如老舍在答辩文章中所说的,他写《茶馆》就是要通过“葬送三个时代”来讴歌“新时代”,而如何在一出小小的戏剧中表达对整个20世纪中国历史的判断,就需要作家的匠心独运。当时评论者对于老舍的种种误解,除了出于政治风尚之外,也因为没有很好地理解《茶馆》这出戏剧的艺术魅力。

从戏剧的选材来说,老舍使用的是“反描法”。所谓反描法,就是指作者以反显正,通过反面的描写,自然引出正面的结论。这种方法处理的是题材与主题的关系。请看,《茶馆》三幕剧,分别生动地描绘了三个时代、三个社会。这三个社会是作者精心挑选的。

在第一幕中,老舍把晚清社会最黑暗的时期暴露于人前,无论是太监买老婆,还是穷人卖儿女,这种种惨状都是为常四爷的一句“大清国要完”的断语来服务,常四爷的感慨也正是老舍这个满族后裔的心声。

第二幕和第三幕,作者以同样的构思来设计剧情,尽管军阀取代了皇帝、国民党又取代了军阀,但社会非但没有前进,反而越来越腐败,人民的生活也一日不如一日。通过这三幕剧,老舍在反面做足了文章,目的在于歌颂新时代,让观众得出“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的结论。这是老舍以艺术手法完成政治任务的高明之处。

从戏剧的结构来看,老舍采用了“侧面透露法”。所谓侧面透露法,就是以小见大、以个别表现一般。这一方法成功的关键即在于对有表现能力的环境的选取,它直接影响到戏剧的结构。在介绍《茶馆》的构思时,老舍说:“茶馆是三教九流会面之处,可以多容纳各色人物。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

这出戏虽只有三幕,可是写了五十多年的变迁。在这些变迁里,没法子躲开政治问题。可是,……我也不十分懂政治。我只认识一些小人物,这些人物是经常下茶馆的。那么,我要是把他们集合到一个茶馆里,用他们生活上的变迁反映社会的变迁,不就侧面地透露出一些政治消息吗?”

老舍说自己不懂政治,可能是对的;他个人生命的悲惨结局—受尽屈辱而自杀身亡,是很好的说明。然而他绝对是热衷政治的剧作家,要“侧面地透露出一些政治消息”。在这出剧里面,老舍选择了北京一家五方杂处、三教九流齐聚的普通茶馆,让不同时代的各色人物都在这里亮相,各阶层、各政治势力的矛盾和冲突就都可以在这里展开,小小的茶馆无疑是观察政治社会的一个窗口。

正因为选取了“茶馆”这样一个人物往来不绝的环境,才使得老舍找到有别于一般戏剧的“一人一事”、集中矛盾冲突的结构方法,而采取了“人像展览式”的方法来结构全剧、展开场景和刻画人物。

茶馆老板王利发的戏虽然比其他人物多,但全剧并非为他一人而设计,剧中的事件也没有一桩是围绕他而展开。因此,王利发不是《茶馆》的主角,而是一个将三幕话剧连接起来的“串联人物”。

由这个串联人物,作者才能把三个时代社会各阶层的人物都搬上舞台,把各种丑陋黑暗的现象淋漓尽致地呈现。正如老舍说:“如果抱住一件事去发展,恐怕茶馆不等被人霸占就已垮台了。”

此外,从人物和语言来说,老舍更是极其讲究。老舍反复强调人物的语言是紧贴着人物的个性来写的。他曾经在一篇名为《戏剧语言》的文章中说:“第一是作者的眼睛要老盯住书中的人物,不因事而忘了人,事无大小,都是为人服务的。第二是到了适当的地方必须叫人开口说话,对话是人物性格最有力的说明书。”

他认为,人物“说什么可以泛泛交代,至于怎么说却必洞悉人物的性格,说出掏心窝子的话来,说什么可以不考虑出奇制胜,怎么说却要求语出惊人。”在“说什么”与“怎样说”的取舍,正是艺术家的用心之处。老舍就以唐铁嘴和沈处长两人的语言为例,做了精彩的说明。

在《茶馆》中,有相当多的精彩对话。例如在第一幕中结合人物的性格和主题的展开,秦仲义向王利发要求涨房租的对话:

秦仲义:小王,这儿的房租是不是得往上提那么一提呢?当年你爸爸给我的那点租钱,还不够我喝茶用的呢!

王利发:二爷,您说的对,太对了!可是,这点小事用不着您分心,您派管事的来一趟,我跟他商量,该长多少租钱,我一定照办!是!嗻!

秦仲义:你这小子,比你爸爸还滑!哼。等着吧,早晚我把房子收回去!

王利发:您甭吓唬着我玩,我知道您多么照应我,心疼我,决不会叫我挑着大茶壶,到街上卖热茶去!

秦仲义:你等着瞧吧!……我不但收回房子,而且把乡下的地,城里的买卖也都卖了!……把本钱拢在一块儿,开工厂!……嗯,顶大顶大的工厂!那才救得了穷人,那才能抵制外货, 那才能救国!

(对王利发说而眼看着常四爷)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不懂!……好啦,我该走啦。我亲眼看见了,你的生意不错,你别再耍无赖,不长房钱!

只这两人的对话,就可以看到老舍带出了多少信息。首先是掌柜王利发圆滑精明、八面玲珑的性格。他表面上应承秦仲义涨房租的要求,却又说这房租是“小事”,而把话头推开,让管事的来商量。这样一来,既可以避免与秦的正面冲突,又可以拖延时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当秦仲义紧咬着租金不放的时候,王利发又以柔克刚,说什么“心疼”、“照应”的话,以博取秦的同情。可是,无论王利发如何耍滑头,秦仲义都没有让他得逞,始终强调要涨房租;一方面表现了商人重利的特点,一方面又以“房租”为话头,引出了维新的资产阶级试图“实业救国”的抱负。

秦仲义和常四爷对穷人的态度,则又表现了中国人扶弱济贫、乐善好施的传统道德与新兴的资产阶级经济伦理的冲突。既用秦仲义的话揭示单靠传统道德来解决社会矛盾的局限,也用常四爷的行动证明秦仲义理想的不切实际。

此外,在《茶馆》中语出惊人的,不仅是主要人物的对话,连只有一两句台词的小角色的对话也发人深省。如第一幕结束时茶客的棋语:“将!你完啦!”一语双关,暗示大清国的灭亡。第二幕伙计李三开口就说:“改良!改良!越改越凉!”以“良”与“凉”的谐音双关,表达人民对辛亥革命的不满和失望。

小报童劝王掌柜买报读新闻的话:“掌柜的,你不瞧也照样打仗!”既说出老百姓对时局的无能为力,也充分表达出时人对战乱的厌倦。第三幕中唱戏的邹福远感慨道:“常言道:邪不侵正。这年头就是邪年头,正经东西全得连根儿烂!”一语中的,写尽了时代的腐败与无可救药。由此可见,语言是老舍在戏剧中刻画人物的最重要手段。

总的来说,老舍《茶馆》的出现,给泛政治化时期黯淡的剧坛抹上了一笔重彩。尽管这部作品在当时并没有广泛上演,但是,直到今天,读者和观众仍然记得《茶馆》。

老舍(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原名舒庆春,字舍予,另有笔名絜青、鸿来、非我等。北京满族正红旗舒穆禄氏,祖籍辽宁辽阳。 中国现代小说家、作家、语言大师、人民艺术家、北京人艺编剧 ,新中国第一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代表作有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话剧《茶馆》、《龙须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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