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翡翠
唐宝牛气呼呼的离开了金陵楼,走了七八里,才记起忘了招呼方恨少一齐走。 此刻要他回头走,他又有点不情不愿。 这时,背后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 唐宝牛微转首过去,就看见一顶双马的纱蓬车子,前后各有两名衣服华丽的家丁,两侧有两名婢女,撑着彩伞不徐不疾在后面跟上来。 太阳很烈,拉车的和坐车的真有天渊之别,唐宝牛忽然首次有些羡慕起有钱人来了。虽然头顶上的太阳是同样的热,可是,有钱的人,可以活得比较舒服。 他现在正走得很不舒服。 这时候马车正经过他的身旁,忽听一个令人舒服已极的声音道:“唐公子。” 唐宝牛虽长得相貌堂堂,神气轩昂,但一直很少被人称作“公子”,那是因为他一身江湖人装扮的没钱模样外,也跟他过于高壮有关。 ——通常“公子”,不是有钱少爷,就说是文弱书生。 唐宝牛显然两样都不是。 所以唐宝牛一时也没弄清楚是不是在叫他,不知该不该相应。 那听起来令人很舒服的女音又说:“外面那么热,何不进来一起坐?” 唐宝牛定眼望去,只见纱帐内云鬓嵯峨,婀娜妖娆,唐宝牛道:“你,叫,我?”说到“我”字的时候,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以示肯定。 那女音笑道:“难道这儿还有第二个‘贪花大侠’唐宝牛唐公子么?” 唐宝牛怔怔地道:“你是……?”他已听出了是谁,偏就不敢相信。 女音道:“唐公子不敢进来,是不是害怕我这个小小的弱女子……” 唐宝牛不待她说完,已窜身掠入纱帐里。 他一落入车中,登时手足无措起来,深悔自己的孟浪。 轿里面没有多少位置,唐宝牛闯了进去,立即发现,除了那美丽女子坐处外,实在没有剩下多少地方。 如果他不坐下去,只有滚落车外。 这时候要他倒退出去,倒是唐宝牛所力有未逮的。 唐宝牛不想出丑,“只有”坐下去。 “坐下去”,其实是他所求之不得的事。 因为那女子正是唐宝牛想着念着心头发热的丽人——翡翠。 虽然是大热天,在车内却十分清凉。 车内很荫凉,甚至有一种薄荷浸冰般的清凉。 唐宝牛贴着翡翠身边而坐,在车子颠簸里,肩膊不时碰对方柔腻的肌肤,加上一阵阵香气袭入鼻端,唐宝牛的神魂也似幽香一般,一飘一荡的。 他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肩膊与对方的肌肤一分一合微触里,仿佛比一场兵刃相接的大战还要专注,还要剧烈,以至忘了要说什么,也不懂得该如何说起。 翡翠头微微偏着,打从斜侧看他,微微地笑着,红觚微微张着,唐宝牛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地看一眼。 这一眼,唐宝牛从微微的心跳变成了狂烈的心跳,心跳得像擂鼓一般。 唐宝牛的武功虽不高,但他的胆子大、气力壮,遇到生死攸关,冒险犯难的事也从未震栗过。 但这样一个堂堂男子,跟自己所心折的女子坐在一起,连上阵杀敌的也视作等闲的唐宝牛竟震颤了起来。 翡翠笑道:“唐公子,是不认得贱妾了?” 唐宝牛只好答:“认……得。” 翡翠侧着看他,甜甜的笑道:“公子不舒服?” 唐宝牛看见她甜丝丝雪白无瑕的花容,心里狠狠的想:别那么笑,别那么笑,笑得这样甜,看我敢不敢一口吻下去!仿佛这样想着就比较有大丈夫的气派,可以使自己镇定起来。 偏偏他镇定不起来。 他心里暗呼:唐宝牛,你老虎打过,刀口上溅过血,钉床睡过,火里水里都去过,连死过八次也给救转回来了,什么事儿没见过,今日连对一个女子也这般不争气……又想:唐宝牛、这女子这么美,说一个字像一颗冰糖甜入了心里,你这时候更该显出落落大方的男子气,怎么这般不济事! 想尽管是这样想着,但一样期期艾艾,脸热心烫的说不出话来。 翡翠偏首看他,见他没有回答,从袖子里伸出柔荑来,摸摸他额头。 这一摸,唐宝牛看见袖扬起处,袖里仍卷着一截白玉似的藕臂,而且香气袭来,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我……我没事。” 翡翠缩回手来,不解的望着他:“还说没事?大热的天,怎么额头都凉了?” 唐宝牛摸摸自己双颊:“凉么?我摸到烧热热的哩……”陡住口说不下去了。 翡翠笑道:“哦?”垂下头去,偷偷地笑着,唐宝牛偷瞥一眼,只见玉颊白得令人疼得想亲一口。这么一想,心里又突突地狂跳起来。 唐宝牛好不容易才想出一句话来说:“你……有什么事……?”这句话一出口,心中又后悔,后悔对方以为自己讨厌,一定要有什么事才相见,又后悔万一对方说没事,自己岂不是要下车?又觉得这一句话问得实在不好,应该加上“请问”两个字,除了“请问”,好像还应该有“贵干”,而且要用“姑娘”,应是“请问:姑娘有何贵干?”你呀你呀的太难听了。如此一来,唐宝牛几乎把自己刚问出口的一句话彻头彻尾的改了一遍。 翡翠却轻轻的答道:“今天的事,承蒙公子拔刀相助、出手相救,一直没有当面谢过……” 唐宝牛被这话题挑起了胆气,大声道:“姑娘,快不要这样说,能为姑娘效力,再难的事,上刀山、下油锅,也三生有幸!” 翡翠噗嗤一笑。 唐宝牛看得痴了。 翡翠挑起细眉,很好笑的道:“公子怎么那样激动呀?” 唐宝牛立时瘪了下去。 翡翠说了那句话后,似乎坐离了唐宝牛一点点儿。 不过这一点点儿唐宝牛并没有察觉出来。 翡翠侧脸望车外。 车外风光明丽。 有什么比一个女子在这样悠闲而无意的神态更动人的呢? 唐宝牛心里生起一种不惜在车内坐一生一世的冲动。 翡翠知道唐宝牛在偷看她。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坐姿和侧脸是很好看的,所以她保持着这优雅的姿态。 唐宝牛其实也没多看她——不是不想看,而不敢多看,所谓“怕唐突佳人,便是这个意思,生怕你扰了她,又怕让她知道会认为自己无礼,所以明明心里想多看,结果几乎没有看。 没有看清楚的形象往往比看清楚更美不可攀。 唐宝牛嗫嚅道:“我……我说的是真心话!” 翡翠一时没有听懂,偏首“嗯?”了一声。 唐宝牛本来想说的是刚才翡翠问他为何出语那么激动,他答是出自真诚的,可是这隔了好一会才答的话,而且是突如其来的一句,翡翠也忘了刚才自己说的话,所以一时弄错了他的意思。 翡翠在看窗外的侧脸,掠过的无奈掺和了哀伤塑成了一脸迷惘的神情:“你们公子爷们,说的话自然都是真的。” 她这句话很明显是误解了唐宝牛的意思。 欢场中的公子哥儿,酒后胡言,对天发誓,第二天醒后,连说过什么话对谁说的都忘得一乾二净,翡翠是青楼女子,当然经历过无数遍。 唐宝牛急了。他真的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几乎要跳起来,脸也涨红了,“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翡翠见他那么冲动,也吓了一跳,忙捉住他的手,说:“我知道,我知道。” 翡翠微微沁汗的手覆在唐宝牛那一对大手里,唐宝牛手里一阵疼惜,反握住了她的手,像包心菜一般小心翼翼把叶蕊卷在窝心里。 翡翠很大方地微笑着,并没有把手收回。 唐宝牛激动的说:“姑娘……我一看到你,我就没把你当作青楼女子看待……我……”他只觉捧着一只玉也似的手,亲也不是,吻也不是,只有紧紧的护着。 翡翠看着他,眸里升起了一层水雾。 “我只是个欢场女子,承受不起公子的厚爱;”她别过脸去,望向窗外,幽幽的说:“你当我是平常人好了……” “不!”唐宝牛打断道:“我不把你当平常人;你不是平常女子!你跟平常女子不一样!” 翡翠的手忽然冷了下去。 唐宝牛不觉怔怔地放了手。 翡翠把手缓缓地缩了回去,缩回袖子里。 一个女孩子的手要是不想让你握着,也不必怎样,对方一定会感觉得出来的,就像一块热而滑的鱼片,吃下去趁口,但凉冷了滋味就全不一样了。 唐宝牛犹觉双手里仍呵护着另一双手。 翡翠却已去看车外风景。 “你不问去哪里?” “姑娘要我去哪里就哪里。” 静了半晌。 “金陵楼的事,那位是不是沈虎禅沈大侠?” “是,他是我老大。” “他的做法……” “我……我也不赞成。” “你不问我任笑玉是我什么人?” “敢问姑娘,任笑玉是你什么人?” “他么?”翡翠嫣然一笑:“我不告诉你。” 翡翠笑起来一直很好看,可是这一笑,在唐宝牛心里却有点酸。 心里酸溜溜的滋味是怎样?当你心爱的人提起一个异性时甜甜的笑开了,你就会知道味道。 “你不问我们要去做什么事?” 唐宝牛心里都是旖旎情景,这一问,更是怦然心跳。“我们要去……” “去无妄山。” “去做什么?”这次唐宝牛终于记得主动的问。 “去找一个人。” 这答案有点跳离了唐宝牛的想像领域,于是他继续间:“谁?” “任笑玉。” “找他做什么?”唐宝牛这次是酸溜溜加上讪讪然在问。 “他受了你那位沈大哥的刀气所伤,又着了姓沐的暗算,伤得很是不轻,我们去助他疗伤。”翡翠观察着他,说下去,“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朋友,他受伤了,你该替他护法,让他早日好转复原。” 唐宝牛沉默了好一会。 “好!” 去无妄山需要一段路程,这夜他们留宿在“红叶山庄”里。 “红叶山庄”在半山,这地方顷间布着雾,神秘如美人,顷刻清晰可喜,犹如秀丽女子。 山泉冷冽清爽的自山上滚涌出来,清婉得像在敲响冰碎的声音;红色的叶子和奇色的花朵,把这山村点缀得像美人鬓上的饰佩。 唐宝牛眼看翡翠走进了山庄,回首向他嫣然一笑:“你先洗澡,休息一下,再一起用膳。” 翡翠的美,是不属于这山村的。她有一种长安金陵式的贵气,使人感觉到她不适于朴静无华,而是属于笙歌欢闹的盛宴。 她清悦的脸容,在山间温泉氤氲的雾气中,平添媚和艳色。 唐宝牛只觉喉头有些乾涩。 他浸在及颌的温泉里,那一股燥热之气不但未消,反而更烈。 他一直在呼喊自己:不可以,这女子这么美丽,这么纯洁,而且天公开眼,有心促成,她待自己又这么好……可是,那一股炽热,仿佛从脚趾炸到发梢,非要精锐而狠狠地喷发出来不可……这不是像他那样一个精壮的男子所能控制的。 他越叫自己不要想,越是胡思乱想;他知道仿佛这样想一想,就不纯洁了,就愧对她了,天公就不作美了,但那一股一股温泉的烟,仿佛是她捕捉不及的柔美、弹性的胴体,在他眼前掠过。 他满额是汗。像是在严寒里,跌进了一床温暖的棉海之中,整个人往下沉着,温泉的水已浸近鼻端了,但感觉里整个人还是浮着的。 这时候,门外有人敲响: “我可以进来吗?” 唐宝牛着实一震:那正是翡翠的声音! 他在烟雾迷漫中还未定过神来,依呀一声,门已推开,翡翠已走了进来。 唐宝牛本来正因绮思弄得心猿意马,男性本能正高涨到了接近爆炸的边缘,忽见意中人走了进来,一下子就像向日葵到了晚上般谢萎了。 翡翠裹了件白色浴巾,她露着两颗大门牙,雪白的向唐宝牛笑了笑,盈盈地走了近来。 唐宝牛身子往水里面缩,忙不迭地说:“我……我在洗澡。” 翡翠掠了掠头发,脖子在黑发拂沾下更白皙抢眼:“我知道你在洗澡……让我替你擦背……” 说着,白腻匀美的小腿一抬,一只脚已跨进了浴池。 唐宝牛一急,大叫道:“别……”人就哗啦一声,自水里拔身而起! 水花啦地洒了下来,唐宝牛这一拔,拔到一半,可七魂吓去了三魄! 因为他这才记起自己是光着身子! 翡翠一笑,忽也纵身而起。 唐宝牛和翡翠一齐落了下来。 落到了水中,两人贴得很近。 水浸及胸,水温意暖。 唐宝牛知道水中的翡翠,是身无寸缕的,这一个想法,又使他混身炽热起来,也使他忘了诧异,翡翠那一纵身竟是武林中罕见的轻功:“黄莺上架。” 蓦地,唐宝牛抓起浴巾,往后倒飞,飞越了浴池。 他反手一拳,击在自己的脸上。 他的下唇立即溢血,他全身因忍耐着情欲而每一寸肌肉都颤抖起来,他痛苦地道:“你……我会尽我能力救任笑玉!”他说得斩钉截铁,绝无挽回余地。 翡翠的眸子含着泪:“你……?” 唐宝牛惨笑道:“你只要坦白告诉我……你……是不是任笑玉的……?” 翡翠没有告诉他。 但她点头。 唐宝牛用浴巾重重地、厚厚地、层层地裹住了自己,别过头去,不敢再看浴池中的翡翠,只道:“你不必用这种方式求我。” “我一定去救他。” 他道。 然后又说:“我一定会尽力阻止老大杀任笑玉!”
第十一章:魔刀
无妄山。 山顶上,有一所茅屋。 大风起时,茅屋摇摇欲坠,看似要飞落悬崖去。 徐无害遥指道:“任笑玉就在里面。” 沈虎禅的眉好像两把嵌在花岗石里的黑刀,伏在额前更似老虎身上的纹:“还有谁在里面?” 徐无害道:“雷唇。” 沈虎禅一扬眉就像老虎的一记全身扑击:“‘电侠’雷唇?” 徐无害道:“正是‘青帝门’硕果仅存的总护法雷唇。” 沈虎禅的双眼像黑色而闪亮的星子:“‘封刀挂剑’雷家的人都不好惹。” 徐无害眼珠转了转:“要不要改个时间、地点下手?” 沈虎禅望定他:“有更好的时间、地点可以下手?” 徐无害只觉得给对方看得有点心头发毛,只有摇头,道:“我……没有把握。” 沈虎禅冷冷地道:“既然没有更好的时机,我现在就去。” 徐无害微吃一惊,道:“好,我们想个法子攻进去。” 沈虎禅忽长身站起,大声道:“任笑玉、雷唇,我来了,你们出来吧。” 徐无害这回可是大大的吃了一惊:“你这样……” 沈虎禅淡淡地道:“其实,他们也早已察觉我们来了,”他冷冷地加了一句:“你要是害怕,可以先走。” 茅屋的门这时打了开来。 山风更烈。 出来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略嫌肥胖的人。 这人站在茅屋前,仰首望向岩上的沈虎禅,两人对峙的时候,旁边的徐无害感觉到似有什么无形的事物在空中重击一下,使他捂心发出一声低吟。 这人道:“沈虎禅?” 沈虎禅拍拍高出后脑的木鞘,没有出声。 这人道:“我是雷唇。”这四个字,雷唇说来好像不费什么力气,但徐无害听来,却似空中行了四记雷鸣。 沈虎禅点点头。 雷唇喝问:“你来干什么?”他站在茅屋前,别看他矮小,气势却如守护整座山的神衪。 沈虎禅的回答很直接:“杀任笑玉。” 雷唇怒道:“你要趁人之危?” 沈虎禅答:“伤他的本来就是我,他本来就欠我一条命。” 雷唇怒笑道:“好,你也欠我一条命!” 沈虎禅道:“那我杀了你,再杀他!” 徐无害委实震惊于沈虎禅的口气,竟如此之大,云门雷家曾在五十年前扬言“封刀挂剑,退隐江湖”,但出来的子弟从不使刀剑,也自有过人的造诣,而且门人众多,成就非凡,更精擅于火器,在江湖上多人尊敬,在武林中地位超卓,雷家的人,是谁也不敢得罪的。 雷唇狞笑道:“你来杀吧。”霍地抖开缠卷腰间的黑色柔鞭。 雷唇手上一使力,软鞭啪的一声响,乍听以为有一株神木遭雷殛而折倒似的,鞭身粗若儿臂,布满逆刺鳞片,黑光油亮,不知是什么东西编造的,迎阳光一照,好似千百道金花般的,使敌人眼神被夺得一片空白。 雷唇的鞭一出手,徐无害就拔剑。 他的剑似蜻蜒的尾,轻不留手。 他的人似蜻蜒。 蜻蜒般的掠起。 他拔剑的同时,那雷神的影子似的长鞭,已挟折木裂石于瞬间之威,疾卷向他。 要不是徐无害早一步已经掠起,他现在的人就像他原来站着的岩石。 岩石裂开两爿,再裂为四块、八片! 雷唇的鞭子、真有开天裂地之能? 徐无害的人似蜻蜒飞入了风暴之中。 风虽狂烈,但蜻蜒借力而翔,连人带剑直刺雷唇。 雷唇没有收鞭。 他只是瞪看铜铃般的大眼,对看迎面刺来的剑尖,大喝了一声! 徐无害全身如着电击,像给迎脸打了一拳,剑势一折,轻衣飞闪地掠回了岩石上。 沈虎禅的背后! 雷唇大喝一声之时,亦发现沈虎禅始终立于岩上,动也不动,地上给雷肩一鞭打裂了一个大缝罅,他直似未见。 雷唇鞭如毒蛇,追袭徐无害。 沈虎禅忽一伸手,抓住鞭梢。 雷唇冷笑,回手一抽。 他知道自己这一抽的份量。 当年“神骑太保”程拾云的白象鼻子,就是给他一抽之下变成了“无鼻笨象”。 可是沈虎禅一动也不动。 他的鞭直似给一座山吸住了。 大山。 雷唇左手一闪,五指指甲暴长,发出青蓝色的厉芒,借力一掠,已到了沈虎禅的身前,五指已往他心窝直插下去! 沈虎禅依然没有拔刀。 他一拳击出! 雷唇中途变招,五指抓向那一拳! 武林中有言:“宁可遭雷电一击,不可吃雷唇一鞭;宁可挨雷唇一鞭,不可遭雷甲一刺。” “雷甲”就是指雷家的“指甲”。 所以雷唇对自己的指甲很有信心。 他相信只要给他抓破一点皮,沈虎禅就得比一头被宰杀的猪还不如。 徐无害也知道这一点,他大叫了一声:“小心他……” 倏然间,雷唇五指所抓的变成了刀柄。 他发觉的同时,刀柄已顺势反挫,重重地击在他肚子里。 雷唇大叫一声,脸都白了,徐无害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脸色会白得那么凄惨的人。 何况雷唇本来肤色就很黑。 雷唇捂腹的时候,飕地一声,茅屋里闪电似的标出一点人影,直投向山下小径。 沈虎禅的身形也急窜而出! “静若处子”不能形容沈虎禅的静,他那种“不动如山”静中暗藏杀着,同样“动若脱兔”也形容不出沈虎禅这一扑之威烈彪悍。 那人影去得虽快,但已给沈虎禅截住。 剑光一闪。 银色的剑光。 刀光飞起。 刀光压住了银色的剑气。 忽听一人暴喝道:“住手!”急掠而至! 这人拦在两人中间。 持刀的是沈虎禅。 他的刀又回到鞘中。 他的木鞘刀仍压住银剑。 持稚子剑的是任笑玉。 他脸色惨白,气喘不已,胸前还绑着纱布,双眼盯住沈虎禅,蕴藏着悲屈的恨意。 挡在中间的人硕如壮牛,气态豪强,正是唐宝牛。 唐宝牛愤然地望着沈虎禅。 沈虎禅冷冷地道:“你来做什么?” 唐宝牛道:“你没有理由杀他!” 沈虎禅的手已搭在刀柄上:“让开!” 唐宝牛道:“你不能杀他!” 虎虎禅的五指紧扣住刀柄:“滚开!” 唐宝牛呼叫道:“老大!” 沈虎禅叱道:“滚!” 唐宝牛厉声道:“大方没看见你变成这个样子!” 沈虎禅手背贲起了青筋:“别逼我!” 唐宝牛挺起了胸膛:“要杀他,好,先把我杀了!” 沈虎禅的眼中闪过一丝犹疑。 这时,徐无害忽喝道:“后面!” 雷唇连鞭带人向沈虎禅罩了下来! 沈虎禅出刀。 徐无害这次终于看见了沈虎禅的刀。 当他向将军报告的时候,只能说,他看见了那一柄刀,可是,完全无法追述那是一柄什么样的刀。 因为当时的情形太令他惊心动魄了。 刀光飞起。 首先是雷唇在半空中的血光,随着断鞭、碎甲、散发,直往山崖落了下去。 连惨叫声都没有。 然后是唐宝牛,当刀光回追任笑玉的时候,他挺身拦上,刹那间,一条精壮汉子,全身的筋给抽光了似的,倒在自己流出来的血泊中,同样来不及惨叫。 任笑玉是想逃。 可是刀光仍没有完,反而更盛。 他的稚子剑化作万千碎片,他空着手站在那儿,山风很烈,他笑了一下,以一种英烈的姿态,走到崖边,长吸一口气,一跃而下。 “然后,”徐无害犹有余悸的道:“一部马车冲了过来,跃出一个翠衣女子,抱起唐宝牛,哭着说:“我不该让你来的!”然后跃上车又走了,沈虎禅也没阻拦。 “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跟去看看?“沐浪花在一旁问。” “因为那头老虎那时正问了我一句话。” 沈虎禅那时在问他:“我的任务完成了。你带我回去找舒先生。” “唐宝牛、任笑玉、雷唇是不是都真的死了?” “死了。”徐无害大声地同答,这是他再也肯定不过的事。 因为他毕竟看过那一把刀。 那一把他形容不出来的刀。 像一个噩梦。 “不会有问题的,”“假将军”王龙溪道,“翡翠是我们的人,她的戏演得好,别人要演死人怎瞒得过她。” “唐宝牛也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燕赵说了这样的一句,将军马上点头。 ——在将军的心目中,燕赵的话比谁都有份量。 “只是;”燕赵又说话了,他说话很轻、很慢,带看浓重的鼻音,声音很好听,“你见过的,沈虎禅手上的是一把怎样的刀?” “魔刀!”徐无害几乎脱口而出:“你们没有看见,那真是一把魔刀!” 众人都静了下来。 好一会,将军才干咳一声,缓缓地道:“我们要用这个人,当然就不能都去看这一把刀。” 他顿了顿,悠然道:“不知道舒先生那儿成不成事,管他是真是假、是忠是奸,先毁了青帝门这个心腹大患,总是件好事。” “这件事有杏姑娘出马,准错不了。”慕小虾在旁连忙加了这么一句话。 将军宛似没有听到慕小虾在说话。他只望向燕赵,以尊重的眼神。 燕赵淡淡地道,“就算沈虎禅杀友求荣,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敌人的敌人不一定就是我们的朋友。” 将军笑了。 他留意到许多被扫兴和不以为然的脸色,但他想的就是这句话。 这句该由燕赵来说的话。 沈虎禅没有说话。 他本来就不多话。杀了唐宝牛、任笑玉、雷唇之后,他就更沉默寡言了。 他不说话,舒映虹只好说话了。 “我了解你的心情;”他不知是在安慰还是在劝解,“任何人杀了自己的朋友——而且是好朋友——都不免会有些难受。” 沈虎禅双眼凝视前面的一处牌坊,牌坊后氤氲着雾,像一个鬼域昏冥的世界。 “除非,”舒映虹补充道,“你找到充份的理由,不得不杀他的充份理由。” 一个人要杀自己的朋友,心中当然难过,但是,自古以来为杀害自己朋友而难过的人实在不多,因为他们都为自己找到开解的理由: ——谁叫他不仁在先! ——谁叫他先犯了色戒! ——我不害他,他就会来害我了!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他算什么东西,小人得志,颐指气使,这江山还不是教我替他打下来的,我既可以造就他,也一样可以毁了他! ——我这是自卫,逼不得已! ——我这是替天行道! ——弱肉强食,这是权力斗争中免不了的一个环节! ——要成大事,总要牺牲! 诸如此类的理由,使他们伤害甚至杀害了朋友,依样高枕无忧,心安理得。” 唐宝牛鲁莽闯祸,贪花好色,手上又没有真功夫底子,最近还闯下了大祸,“舒映虹很知机的为沈虎禅找理由:“你不杀他,准给他误事,又哪里能得将军信任?” 沈虎禅依旧盯着前面的牌坊。 牌坊下,密云昏布。 “东天青帝真的在里面?”沈虎禅问:“你肯定?” “我肯定。”舒映虹知道沈虎禅已经把心神放在格杀东天青帝的身上,“每年一度,他都要来吸神山,以玄阴之气,植元阳之功,图恢复他昔日的功力!” “青帝门已经没落,任古书也是个脱了爪牙的老虎,除了一个祖浮沉……”“神判”祖浮沉一直都是东天青帝的心腹,忠心耿耿。 沈虎禅长吸了一口气,道:“东天青帝虽没有了爪牙,他的武功虽失,但思考能力并没有失去。” 他紧紧盯着在浓雾里似有似无的牌坊:“他布下‘星罗牌坊’九处死门一处生地,我还是无法破得了。” “这你可以不必担心。”舒映虹悠然道:“我们已经抓住这老狐狸的破绽。” 沈虎禅冷冷地道:“我不认为任古书会留下什么破绽。” 舒映虹道:“任古书当然没有什么破绽,但是,只要等下去,一个人的一生必定有些时候会露出破绽。” “一个人在失意或太得意时都难免有破绽可袭;”沈虎神道:“可是,我们是现在就要杀东天青帝,总不能就此等他一生。” “其实也不用等太久;”舒映虹道:“我们只等一样事物。” “什么事物?” “光?” “什么光?” “烛光。” 第十二章 红灯笼 浓雾中,挑出了一盏红灯笼。 舒映虹疾道:“灯笼的方向是活门,快……”他话未完,发现身旁的沈虎禅早已不见。 浓雾里,牌楼下,有三个人。 一个羽衣高冠,甚有古意,但一脸疲色的老人。这是东天青帝。 一个脸削得牙签般的汉子,身子单薄得像茅草,紧抿着唇,目光四下游走,但五官眉清目秀,丰神俊朗,跟他单薄的气势很不相配。他正是“神判”祖浮沉。 还有一个是女子。 这女子穿杏黄色的衣服,提灯笼的手势很美。 可是老人仿佛有些怫然的对她斥叱道:“吉儿,你不该在这个时候亮灯的。” 祖浮沉也疾叱道:“快熄了它。”说着遥掌就要拍去,想以掌力击灭烛火。 突然之间,他掌势一变,向上一击。 “砰”地一声,云雾倏地四散,又自四方聚合,端的是一种风卷云涌的气象! 呼地一条人影落了下来,身形一晃。 只不过是一晃之间,祖浮沉已亮出判官笔,挺身而上! 浓雾又合拢起来。 交手是在浓雾之中。 不闻叱喝声、兵刃碰击声,甚至也没有凌厉的刀气掌风——只有浓雾骤飞倏聚,时散时合,暴拥疾卷,可见云雾中的恶斗,惨厉激烈! 忽然,祖浮沉脸色苍白,自浓雾里一步一步退了出来。 一个硕大的身影在浓雾中出现。 祖浮沉喘息道:“是你?” 东天青帝也愕然道:“是你!” 沈虎禅没有答话。他背后的刀柄像古树般耸立。他大步踏出了浓雾,走到牌坊底下,正面着对东天青帝。 祖浮沉苦笑道:“没想到是你。” 东天青帝也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会是你。”他这句话是对那杏衣女子说的。 杏衣女子道:“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东天青帝愣了愣,“哦?” 杏衣女子道:“你见我资质聪悟,对诗词歌赋都很有天份,所以才收我为徒的罢?” 东天青帝挪揄似的一笑,凄凉地道:“我一生收了三个门徒,全是叛徒,青帝门里三个一手栽培出来的大将,全是逆贼。我以为这次收个聪颖可爱的女娃子……哩!” 杏衣女子垂下头道:“我也不想叛你。” 东天青帝摇首叹道:“我不明白。” 他稍扬高了声调,问:“你说什么都是‘万人敌’的女儿,怎么……” 杏衣女子打断道:“问题就在我不是万人敌的女儿……万人敌只有儿子,没有女儿。” 东天青帝银眉一挑,失声问:“那……你是……?” 杏衣女子抬起水灵灵的眼眸,有些替东天青帝难过似的答:“将军。” “我是将军的女儿。” 东天青帝颤声道:“你……你不是吉儿……” 女子温婉地一笑,道:“我是杏儿,不是吉儿,楚杏儿!” 沈虎禅在一旁这才看得较为清楚:杏衣女子杏脸、杏目、杏色的嫩肤,有一种古典美人的柔弱,但却是青春女子的明快利落。这女子无论举手投足,都带了一种颇有古风的舞姿,无论说的话有多重,可是神态都十分温婉,同时神态也很温柔。 谁知道她就是江湖上,“将军的爱女”,“三面令旗”中的唯一女将:楚杏儿。 没有楚杏儿及时挑出一盏红灯,沈虎禅自知攻不入这“星罗牌坊”。 那温婉的女子仿佛感觉到沈虎禅在观察她,虽没有回眸过来,但是笑了一笑。 这一笑,笑得极其柔丽。 东天青帝道:“我以为有这么纯真笑容的女孩子……不会太虚伪。” “越是笑得纯真的女子,越容易骗人。”楚杏儿道:“我也不知道爹要杀你,他只叫我这时侯亮出红灯,不过,凡有沈虎禅第一次出现的所在,就得把座中最有名望的人杀掉……我也没想到会是您。” 东天青帝苦笑道:“所以你服侍我的那段日子是真情的了?” 楚杏儿咬咬下唇,这小动作使她更稚气:“任爷爷,其实,我也很喜欢您的。” 东天青帝语音十分凄凉:“那总算不枉咱们相交一场……当然,我也极疼你的,就当你作……你就不能为了这一段真情而不动手么?”这最后的一句,以这一位曾经叱咤武林风云一时而今武功全失毫无反击之力的老人口中问来,更觉怆痛。 可是楚杏儿温婉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极其坚毅的表情,这种坚毅的表情只可能出现在极少数性格坚强的粗豪男子脸上,此刻在这么温婉的一张女性脸上呈现,很是奇特。她说的语音十分温婉:“不。公私我一向分得很清楚。爹的命令我从不违抗。”这几句话以温柔清婉的声调说来,却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周转余地。 东天青帝呆了一呆,惨笑一声,不再言语,左右手无力地垂下,搭在椅旁的扶栏之上。 祖浮沉盯着沈虎禅,道:“你也来凑热闹?”他胸前血渍扩大,这种情形必然是因创口深剧,血水不断地溢出,否则不可能在片刻间染红了全身。 沈虎禅道:“对不起。” 祖浮沉冷哼道:“你要杀就杀,假慈悲做什么?” 沈虎禅猝喝了一声:“出来!”回手就飞起一道刀光,在浓雾间一闪而没。 只闻一声闷哼。一人跄踉而出,左手掩着右眼,神色惶惧,前额一绺发,自发根连头皮被那一记刀光削去。 这人正是舒映虹。 舒映虹万未料到沈虎禅会在这时候向他出手。 他既未提防,那一刀,他接不下,不过,沈虎禅也似乎无意要伤害他。 沈虎禅只是把他惊出来,他问祖浮沉道:“我道歉是在你我交手中,他暗算了你。” 祖浮沉冷笑道:“若不是他那一剑,你的刀也未必伤得到我。” 沈虎禅道:“我若知他出剑,也决不在那时候出刀。” 祖浮沉目光闪动:“那好,我们另约时间,再来一比高下。” 沈虎禅斩钉截铁的说:“好!但是今晚我要杀了东天青帝。” 祖浮沉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沈虎禅道:“我为将军而杀他。” 祖浮沉嘿笑道:“将军?” 沈虎禅沉重的道:“将军。” 祖浮沉道:“你不能不杀?” 沈虎禅道:“不能不杀。” 沉默了半晌,祖浮沉扬眉道:“我不许你杀。” 沈虎禅长吸了一口气,道:“那我只好连你也杀了。” 祖浮沉把胸一挺,判官笔一挥,道:“你动手吧。” 沈虎禅突然虎吼一声,跌出丈外。 鲜血,自他嘴边溢出来。 可是祖浮沉直挺挺的站着。然后,血水自他鼻梁上喷泉般溅起。 祖浮沉仆倒下去,倒在他自已的血泊中。 舒映虹在那刹那间,什么都看不到,只觉眼前一亮,刀光似乎已飞到了他的眼前。 他挥剑急退,待站定时,眼前残局已定:沈虎禅伤,祖浮沉死。 只剩下一个毫无还击之力的东天青帝,以及自己这边的三个人。 于是他狞笑道:“青帝,枉你妄想跟将军作对这许多年,到头来,落得这般下场!” 东天青帝脸上浮现一个凄凉、无奈而且完全绝望了的笑容,他的手已紧紧在他那张奇特铁椅的扶手上。 沈虎禅倏地大叫道:“不要让他碰那扶手!” 舒映虹一惊,挥剑要去斩东天青帝的双手,可是东天青帝已扳下的扶杆! 舒映虹的身子立时僵住。 他想起了“星罗牌坊”的传说:如果不知里面安排的九道活门,武功纵然再高,也根本无法攻进,只要触动其中一道死门,定必死无葬身之地。 就算攻进了牌坊,牌坊枢纽下埋的炸药,也足以把任何事物粉碎于一瞬。 舒映虹一旦想起这些,心都冷了。 沈虎禅本也掠了出去,但可能因他被祖浮沉击伤之故,行动缓了一缓。 就这样行动略缓,沈虎禅扑近时,东天青帝已扳下了扶手。 一时间,一切都静到了极点。 控制炸药的枢纽已旋开。 炸药即将爆炸。 炸药终于爆炸。 整座牌坊,炸成万千碎片。 连原来坚硬的花岗岩,也炸陷了一个丈余的深洞。 在附近的走兽草木,炸成粉碎,无一侥幸。 “那你们是怎样逃出来的呢?”将军在“将军府”里问。在他面前的是衣衫碎烂犹有余悸的舒映虹。 “在炸药未爆炸前的一刹那,那头老虎突然扑上前,挥刀,砍断了东天青帝座下椅脚,果然下面出现了一个深洞,他把我和杏姑娘都扫入地窖去,一路滚了下去,然后爆炸声就响起了……”舒映虹触目惊心地说:“真是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眼前仅是一列列的强光,飞砂走石,全扑盖在我头上、身上、脸上……我还以为我死定了呢!” 他说的“那头老虎”当然就是沈虎禅。燕赵沉思着道:“那头老虎一定觑准了东天青帝必留下后路,不致玉石俱焚,而在当时的阵法里,无疑任古书座下极可能会有机关。”他目光锐利而头脑清醒地道:“他砍断了东天青帝的生路,也等于为你们铺下了活路。” “没有沈虎禅推那一把,”舒映虹兀目惊心地喃喃道:“我早就炸成碎片了。就算跌到深洞里,泥石纷纷打下,我也不知是否渡过此劫。” 燕赵淡淡地道:“那是东天青帝留下的活路,所以一定是炸药威力不能及之处,你们一定能活的。” 王龙溪接道:“所以失去功力的东天青帝和身受重伤的祖浮沉,就一定活不了。” 将军道:“沈虎禅,好一刀。” 燕赵却替将军问了一句本来应由将军一早就问的话:“那么,杏姑娘呢?” “炸药一爆,木断石碎,我们三个人一齐下去,然而,在天摇地动中,屑石雨般打下,堵断了我的路……”舒映虹呐呐地道,“我和杏姑娘也就……失散了。” 王龙溪怒道:“你怎能让杏姑娘跟你失散?” 舒映虹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燕赵忽道:“他非跟杏姑娘失散不可!” 王龙溪抑制着怒火,但已忍不住目光向将军一瞥,冷然道:“哦?舒老三不该负起保护杏姑娘的责任么?” “应该。”燕赵道:“只是,杏姑娘是故意失踪的。” 王龙溪忍不住提高了声调:“你说什么?” 燕赵闭上了嘴,什么也不说了。 “是这样的,”将军说话了:“杏儿是照我的意思去做的。” 王龙溪也合上嘴,铁着脸色,不说话。舒映虹却怔住了。 “可是,”燕赵这时候向将军道:“我不明白,要是那炸药真的爆炸了,而沈虎禅来不及……” “不会的。”将军笑道:“要是那头老虎来不及出刀,杏儿也早已知道活路,那么,留在地上挨炸的,是任古书、祖浮沉、外加一个沈虎禅。” “所以,”燕赵微笑道:“沈虎禅到现在还没有死,那是因为他未曾杀假将军,而又真的杀了东天青帝,救了舒先生。” 将军淡淡地道:“你果然是我的敌人。” 燕赵肃然道:“谢谢。”然后问:“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将军道:“你问。” 燕赵道:“在此次的事件里,小玉会不会出手?” 将军点头。 “那就没有问题了。”燕赵笑道:“小玉和杏儿,双剑三飞,所向无敌。” 将军道:“不过,小玉最近倒是升了官。” 燕赵扬眉道:“哦?” “官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将军似脸有忧色:“只是小玉正是从青年得志到中年,又当了官,顾虑难免就多了。” 燕赵表示同意:“何况小玉是聪明人。” 将军笑道:“蠢人是当不了大官的。” 燕赵道:“所以小玉一定能当大官。” 将军道:“可惜他这个官,正是万人敌辖下的。” 燕赵想了一想,道:“就算是万人敌的麾下,只要他一天仍爱着杏姑娘,那么,还是你一声号令之下就倒戈而起的心腹。” “但愿……”将军道:“……是……”
第十二章:镜子
爆炸刚起的时候,沈虎禅抢过去,搂住楚杏儿,只觉一股醉人的处子馨香,袭人鼻端,杏儿楚楚的身子,同时投入在他宽宏的怀抱里,实在是因为杏儿太过纤小,所以使得沈虎禅更有蜜意轻怜的感觉。 这时候,惊天动地的爆炸已经发生。 地道不断震动崩陷,他们所立的土地,像一头怒龙似的不住跳动,像要把他们摔向地面去一般。 好不容易,这条怒龙才平息了怒火。 沈虎禅拍了拍楚杏儿的背,两人以一种快而利落的姿势分开。 这时候,残木碎石,不少沾落在他们的身上,楚杏儿用手拨去粘在她衣上、发上的尘屑,向沈虎禅一笑,道:“我们上去。” 沈虎禅摇首:“上面已炸塌了,上不去的。” 楚杏儿微微一笑道:“那么,要一世堵在这里啦?”黝黯地道里虽然不清楚,但原来在地窖石壁间嵌的硫磺八角铁箱灯还有一两盏亮着,这样照去,楚杏儿似笑非笑的时候,特别慧黠,也特别妩媚。 而且非常少女的轻俏可喜。 沈虎禅道:“我们还没有走到地道的尽头,只要没有被炸掉,仍是一样有出路。” 楚杏儿扪发到耳上,眄住他道:“有出路,为什么还不带我出去?” 沈虎禅道:“舒先生……”因为觉得楚杏儿的目光很有挑逗性,所以避开不去看她,目光在搜寻舒映虹。 楚杏儿婉然笑道:“他没被炸死罢?” 沈虎禅道:“他也一齐下来了。” 楚杏儿把发往后头扪得高高的,因为手肘的高举,使得胸脯也挺突出起来,就像两朵小蓓蕾在浅黄色的杏衣里,奇怪的是这姿态不但不是使人有艳冶的感觉,反而有的只是少女佻皮促狭之意。 “我们……不等他了。” 沈虎禅沉吟了一下。 “我爹要见你。” 楚杏儿过来拉他的手,往地道里跑去。 两人出得了地道口,已经是在山下,天色渐明,早晨的彩霞在东边一曲一曲的而又一层一层的,甚至一卷一卷的,映得楚杏儿脸上一片朝霞和雪般的美,又有一种清晨般的芬香。 她问他:“你杀东天青帝、祖浮沉、雷唇、任笑玉,毁青帝门,为的只是银子?” 沈虎禅道:“不是银子,而是金子。” 楚杏儿看着他,侧着头:“只是金子?” 沈虎禅道:“我要加入‘将军府’。” 楚杏儿托着下颔,“为什么选‘将军府’?” 沈虎禅道:“武林中,‘好汉帮’的人要对付我;官府里,‘万人敌’的人在追缉我,我要的是人手、地位、权力、名声,加入‘将军府’,这些都有。我别无选择。” 楚杏儿款款地笑道:“你也可以趁此除去青帝门,以消心中一股怨气?” 沈虎禅不去瞧她:“这是你父亲要我做的事。” 楚杏儿把双手放在背后,十只春葱也似的手指互缠着,这样负手作小小的沉思,眼珠在垂睫略一转,抿着嘴,终于笑了起来,这一笑,露出了皓雪般的小齿,有一些儿参差,还露出了点牙床,使得她的笑容更稚气。 “你只要多杀两个人,爹一定让你进入‘将军府’。” “那两个?” “谭千蠢。” “还有一个呢?” “齐九恨。” 沈虎禅掉头就走。 楚杏儿急步趋前问:“你去那里?” 沈虎禅头也不回:“再见。” 楚杏儿顿足道:“这是什么意思?” 沈虎禅道:“我要走了。” 楚杏儿急道:“你去那里?” 沈虎禅道:“当然不是去杀谭千蠢和齐九恨。” 楚杏儿停了下来,声音里充满了瞧不起的不逊:“你不想加入‘将军府’了?” 沈虎禅道:“活着比加入‘将军府’更重要。”他顿了顿接道:“没有命就什么名声富贵都享用不到了。” 楚杏儿冷笑道:“你怕?” 沈虎禅道:“我怕,我怕得罪‘万人敌’。” 楚杏儿叉腰道:“可是,爹势必要铲除万人敌的,你何不先出手,讨他个欢心?” 沈虎禅霍然回身:“你可知道为什么多年来他一直消灭不掉万人敌?” 楚杏儿点点头。 沈虎禅道:“你可知道原因?” 楚杏儿摇摇头。 沈虎禅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更不愿去送死。” “我知道万人敌不易杀;”楚杏儿道:“但万人敌的确是个无恶不作,早该恶贯满盈的奸人!他为了要剪除政敌,故意让人畅所欲言,呈状提谏,然后一一诬以莫须有罪名,一网打尽,斩草锄根,不知枉杀了多少清官,制造了多少场冤狱……。” “我都知道。”沈虎禅道:“他官升得那么快,那是因为凡是提拔他上来的人,只要他的地位一旦高过对方,他就先对这些知道他底细来历的人加以迫害……”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绿杨庄那次屠杀灾民事件,也是他一手促成的。不过,我敌不过他。我也不想为了行侠仗义,而丢了性命。” “我只是叫你杀掉他手下几员大将,不是要你取他的性命。”楚杏儿挖苦道:“而你,连这都没有胆量!” “你知道谭千蠢为什么叫做谭千蠢?”沈虎禅问。 楚杏儿摇头,她等沈虎禅再说下去。 “因为谭千蠢是个聪明人。这个名字听来像个笨人。通常人们对有个蠢名字的人比较不加提防,而聪明人往往能利用刹那间疏忽的心理决定成败。” 楚杏儿有些不屑的撇了撇嘴。 “至于齐九恨,他只恨九件事:那是九个人的名字。”沈虎禅问:“你知道是哪九个?” 楚杏儿很想回答,但实在回答不出来,只好又摇首。 “他们是:萧秋水、方振眉、诸葛先生、卫悲回、燕狂徒、李沉舟、苏梦枕、雷损和你爹爹——将军,他恨不是这九人之敌。” “这个人如果不是太笨和身体有毛病,以他的武功,排行只怕绝不在王龙溪之下。”沈虎禅补充道。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敢招惹万人敌?”楚杏儿撇嘴道:“你是有名的战将,连你都不敢招惹万人敌,就由得他横行天下不成?!” “其实,这些,都不是我害怕的主要原因;”沈虎禅道:“我最忌畏的,还是万人敌的背后,有整个官府、军队与朝廷!” “只要你杀了这两人,爹自会使军队、官府和朝廷支持你。”楚杏儿很有信心地说。 “可是将军除得了万人敌吗?”沈虎禅反问了过来。 “不管你杀不杀,反正,有人会帮我杀,谁杀了这个人,就一定会得到将军的信任。”楚杏儿道:“谭千蠢和齐九恨很快就要经过五福镇江鸿桥,他们有一宗买卖要在那里进行,不论你去不去,我都一定会去杀他们。”说罢掉首而去。 沈虎禅一把拖住她,楚杏儿掉开手:“做什么?扯扯搭搭的!” 沈虎禅稍有点讷讷:“你最好也不要去。” “为什么?” “我不想你死。” “你怕,我可不怕。” “我还是不能冒这个险。”沈虎禅沉吟了一阵,道:“是将军下令我做的?” “不是。”楚杏儿挺着胸,仰着脸,那稚气又呈现在脸上:“是我叫你做的。” 沈虎禅叹了一口气,摊摊手道:“那我更不能为你做了。” 楚杏儿杏眼一瞪,道:“你!”气白了脸,跺一跺脚,转身就走。 等了一会,却不见沈虎禅再追上来,也没听他再说什么,回首时,连沈虎禅的人影都不见了! 楚杏儿气得又跺脚起来,这次跺得大力了,足趾也隐隐作痛起来。 楚杏儿本来自告奋勇,向父请命,一是监视沈虎禅是不是真的诛灭东天青帝,二是要试探沈虎禅是不是会为将军而胆敢得罪万人敌的手下大将。 可是,连她自己也不了解的,当她躲在沈虎禅壮阔的怀里之时,被那一种无形的男子气概和实质的英雄魄力所震住了。 不知怎么的,像她这么刁蛮而天不怕、地不怕,一向破人宠护惯附和习惯了的个性,也无由地弱小了起来,纤怜了起来,温柔了起来,像一朵向日葵忽然开成了好小好小的一朵雏菊,让风吹吹,花瓣不落也要瘦了。 这种感觉对楚杏儿来说,虽然独特,但并不深刻。不过,当沈虎禅问她杀谭千蠢与齐九恨是不是将军的意旨时,她却冲口而出是自己的意思。 只要是她自己的意思,沈虎禅如果担了,那就是为她而做的。 可是沈虎禅掉首而去。 楚杏儿的内心似有一把火在燃烧,脸色却冷得发白。她稚气而又傲气地笑着,自尊却像刚给人淋了一桶水。 ——沈虎禅居然不做! 这些年来,她要谁做什么事,就算是必死,再大的危险,那些男子也前仆后继,争先恐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竟然有个沈虎禅! 她心里恨恨的想:我一定要他好看,总有一天……她忽然想到了另一点:沈虎禅不敢去杀谭千蠢与齐九恨,她的任务本来算已失败,可是,谭、齐两人确实是将军的仇雠,她要不要真的过去诛杀了这两人呢? 将军曾经说过,这两人,决不是她所能应付得了的! 想到这里,她已经要打消了赴五福镇的念头。 可是她蓦地想起了谭千蠢和齐九恨这次所做的买卖:听说是一面镜子。 一面可以把自己纤毫毕现清清晰晰地照出来的镜子。 听说这面镜子是波斯国王所宠幸的妃子所拥有的最好一面,这面镜子被波斯高手几经艰辛偷出来后,旋为中原飞贼俸化天所夺,单为了这面清明如月的镜子,就死了不少高手,听说连当今天子也派出高手来夺取这面镜子。 ——一面美人照则要人心碎、平凡人照也心悦的镜子! 楚杏儿一直想真真正正看看自己的样子:她在水影里照过,那映出纤弱如水中月的倩影;她在黄铜镜里照过,那娇丽的容颜比她小时冥想中的仙女更美——但是,都还是看不清楚啊。 ——如果真有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自己…… 楚杏儿咬着薄而红的唇,心里已经一直往“去”的决定想,直至她想起另一个人的时候,她笑了。 她已决定去了。 因为那个人在等着她。 不管天荒地老,物是人非,那个人一定会痴痴地等着她。 那个人叫做“兜玉进”。 “兜玉进”是她爹的门下弟子,跟唐多令、冷秋帆三人都是江湖上鲜衣怒马的年轻一代高手。冷秋帆和唐多令对她一向都千依百顺,只望得她青睐,就算做牛做马也甘心。 冷秋帆是“点苍派”高手,这人在十七岁的时候已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外加嫖赌饮荡吹也无一不晓,但他的武功,却绝对不是纨绔子弟绣花枕头,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以一柄剑,一夜之间,一口气踩平了七座连环山寨,把七大匪首六伤一杀,才奠定下他如日中天的名声。 唐多令却从来没有杀伤过那么多人。 他今年二十五岁,平生只遭遇过三场战役。 第一次是在七年前,“雪山派”掌门人陈离山瞧不起他,当面侮之,唐多令与之决战,当时观擂台约有三千一百三十三人,除了一个人之外,足有三千一百三十二人全买雪山派掌门人必胜。 结果陈离山没有输。他死了。 一枚小小的铁蒺藜,嵌入他的胸口里,他就直挺挺的倒下,死了。 他当然至死不相信会死在这样一个年轻人的手上。 三年后,另一个武林大豪郭天涯也不相信,他以九索飞环决战唐多令,使得唐多令三次几乎坠崖,身上负伤十一道,终于还是唐多令以一枚蜻蜒镖打中了额心,登时惨死。 去年,唐多令又遇上一场战役。 唐多令是蜀中唐门的人。 唐门有一个出类拔萃的暗器高手,叫做唐敢。 依辈份而言,唐敢说来是唐多令的七叔父。 可是唐敢因某事与唐多令不和,要用暗器杀他。 这一场决战的结果是,唐敢镖囊里的暗器用光了之际,唐多令还没有倒下。 等到唐多令发出第三度暗器的时候,唐敢已经是个死人。 所以唐多令年纪虽轻,在武林里有一定的地位,在暗器界更享有盛名。 唐多令追求楚杏儿的时候,他的情敌正好是冷秋帆。 这两人眼看就要为这件事而流血的关头,却发现他们的一位好友跟楚杏儿往来频密。 这个人就是兜玉进。 唐多令马上“拱手让贤”。 唐多令“让贤”的原因很简单,年轻一辈里他就只服兜玉进一个。 当年在与陈离山的决死战中,唯一买他嬴的人,就是挚交兜玉进。 唐多令退让,冷秋帆可不让。 于是在将军的主持下,冷秋帆曾借事挑衅,与兜玉进比武比文。 这一文一武,一比下来,冷秋帆一败涂地。事后,冷秋帆逢人就说:“这一战,输得心服、口服,更服膺的是:兜大哥的相貌气度、修养学识,无一不在我之上。” 至于兜玉进怎么败服冷秋帆的过程,知道的人就不多了,不过,当楚杏儿身边的追求者多了个兜玉进后,很多人都知难而退,静悄悄的转移目标,死了这条心了。 “人贵自知”,虽然迷恋于爱情中无疑飞蛾扑火,但清醒的人仍是有的。 兜玉进后来当了官,这样的武功、这样的人才,加上官威,更是相得益彰。 兜玉进也把唐多令和冷秋帆提携,进入官场中。三人聚成一个班底,很有点实力。 而今,楚杏儿确知,五福镇中,兜玉进必定会等着她,而且连同唐多令与冷秋帆,也必定会在。 ——有他们三人在,那怕对付不了齐九恨与谭千蠢? 楚杏儿决定去了。 一个刁蛮的女孩子要决定一件事儿,其实有没有理由都一样:只要她想怎么做,她总会找到借口去做的。 至于后果如何,她楚大小姐可是一向不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