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一心向道美女师尊&一念成魔痴情孽徒,流星剑,美人眸,渺渺大荒,情之所钟……)
【1】
霜降时节,秋风萧索。
山神庙外,一名身姿绰约的白衣女子持剑而立,正凝望残破的庙门出神。
寒风裹挟零星叶子翻飞,风声里夹杂着少年略带粗呷的哭声。
“娘,娘——”
赵娉婷快步走进去,正看到那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半大小子,跪在奄奄一息的妇人面前哀哀欲绝。
“师姐……”
“师妹,你来了……我……我将孩儿……托付给,给你……”
妇人吊着最后一口气,将少年脏污的小手硬生生按在了娉婷的手心。
“娘!娘!不要,您不要丢下孩儿,不要……”
少年却飞快地挣脱,只是一个劲地摇晃妇人的手臂。
不知过了多久。
娉婷面无表情地蹲在地上。
怔怔望着已然闭上眼睛的妇人出神。
她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不敢相信,眼前这命丧荒野的农妇,正是伴她长大、令她日思夜想的师姐。
昆仑山大荒宫灵妙真人座下大弟子,赵窈窕。
大荒宫这一派在昆仑一向孤绝,虽也有众多门徒,灵妙真人生平亲传弟子,却仅有窈窕与娉婷姐妹两个。
窈窕先是被当做继任掌门来栽培,不料她生性活泼,难耐寂寞,于十四年前叛逃下山,娉婷也是近日才获悉音讯。
匆匆赶来,未及替师父清理门户,却莫名其妙成了帮师姐养儿子的冤种。
师姐同谁生下这孩儿?
娉婷心中真有万千疑问。
想外面花花世界,魑魅魍魉,师父所言非虚。
不知师姐适才会否有一丝悔恨?
“别哭了,你娘她已经……”
少年泪流满面地瞥了她一眼。
只见面纱之下,女子的脸孔朦朦胧胧,恍若谪仙般出尘。
尤其那双眼睛极美,淡淡春山,盈盈秋水。
只是语气极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2】
“娘……”
阡陌道上,十三岁少年瑟缩在马车里,紧握着挂在胸前的银锁片,时不时抽泣出声。
娉婷端坐于他斜对,原本在闭目养神。
“你再吭一声,我丢你下去。”
她终于不耐烦地睁开眼睛。
想她师姐是豪爽秉性,怎会生出的孩儿,这般软弱无能……
“姐姐,不,师尊,徒儿遵命。”
少年吓得登时住嘴。
娉婷找来之前,母亲对他的临别嘱咐言犹在耳,今后,这个美丽的姐姐就是他唯一的亲人。
娉婷年长他十岁,到底不屑同这半大小子计较:“不要叫师尊,你娘没有告诉过你么?我大荒宫向来没有过男子,我今携带你,也只是权宜之计,待我寻访到你生父,将你送回家是正理。”
少年一听这话,顿时心凉了半截。
“师尊,娘说,我爹早就死了……”
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来。
又来了。
娉婷蹙眉斜睨过去,正对上那种我见犹怜的眼神。
她适才在镇上为少年买了几身干净衣物,又引他在溪边洗过脸,这才发现他生的五官如画,尤是一双桃花眼妖媚惑人,对比他母亲相貌美艳大气,越发好奇,他生父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这才想起问他姓甚名谁。
“小杂种。”
少年难掩羞惭地埋下头。
娉婷一怔。
看来师姐是真的恨极了这少年的亲爹。
大荒宫中常年孤清,她未尝体会过男女之情,不懂师姐既然恨那个男人,为何要生下这孩子来这世间遭罪?
又怨师姐她行为不端,害她这个小师妹无端拖个累赘。
“……今后,你就叫无端吧。”
朱唇轻启间,娉婷再次闭上眼睛。
少年猛然抬头,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直勾勾将她望定。
“师,师尊……无端,谢师尊赐名!”
她赐名的同时,不也就默认肯收他为徒了么?
少年激动地磕下头去,粗呷的声线难掩惊喜。
十三年来,娘一直叫他“小杂种”,今天终于拥有了一个听起来不那么丢人的名字。
他将至死不忘,给他这名字的人,叫赵娉婷。
【3】
五年后。
巍巍昆仑,雪岭之上。
寂静庭院内,白衣女子青丝漫垂,孑然而立。
彼时美人双手交叠置于身前,静看雪花飘零。
北风紧,拂动她鬓角发丝削过脸颊,衬得清丽脸孔越发莹白如玉。
“师尊,师尊……”
十八岁少年清越的嗓音于身后响起。
赵娉婷略略转身。
只见无端一袭素锦,一路小跑朝她奔来,怀抱不知名的小花,红的粉的,簇簇累累。
“师尊,您看这些花好看吗?我从后山摘来,送到您房里?”
少年容颜如玉,笑起来恍若霁月清风,娉婷心中一动,不自觉垂下眼睑,躲开他灼灼眼神。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转眼无端都长这么大了。
旋即微微蹙眉,向他冷冷一瞥:“我前日教你的剑招,莫不是已练熟?”
娉婷年岁渐长,决意再过两年,便遵循历代掌门宫主的旧例出家修道,届时她想将这大荒宫传到无端手上,让他光大师门,是以对这顽劣小徒,一日胜过一日严厉。
——无端的跳脱个性,竟越来越像他那个不安分的母亲。
“师尊,我……”
无端听罢瞬间语塞。
长日无聊,见师尊总是不苟言笑,原打算摘几朵花讨她欢心。
“那就是没有?罚你去陆吾神君殿里,不许用晚饭,跪足四个时辰。”
女子嗓音柔美,却冷得骇人。
“啊,这,师尊!师尊!”
哪能叫得住?
娉婷早决然离去。
*
三通更鼓敲过。
娉婷从睡梦中惊醒。
梦中,依旧是她故去的师尊灵妙真人,怪她破坏门规收容男子,还是不肖之徒的儿子,斥她百年之后,有何脸面去见大荒宫历代宫主……
忽然一眼看到窗下瓶里的插花,仿佛正是白天无端采撷来的那一捧。
这孩子什么时候进来的?
想到四个时辰已过,娉婷不禁莞尔。
不自觉披衣下榻,走到花前驻足。
那些花倒有淡淡幽香,沁人心脾。
鬼使神差般,披上披风,便去了无端院中。
【4】
无端所住正是从前窈窕的起居之处。
娉婷赶到之时,少年正握一柄流星剑飞腾跳跃,挽出凌厉花式。
天空降下的雪粒子将他构陷其中,又被剑气冲得纷飞乱舞。
然而他似乎有些心急,有几招一味求快,下盘露出破绽。
娉婷不假思索捡起一枚石子,两指一弹,端端击打在他膝弯,无端瞬间吃痛,瞥一眼来人,便“哎哟”一声,拿剑支撑,单膝跪地。
“无端,你怎么样?”
娉婷见他俊脸扭曲,似乎痛苦难当,慌忙赶过去看。
然而堪堪走近,身子都尚未矮下去,少年猛然抬头,起身狡黠一笑。
“师尊,得罪!”
竟将娉婷整个人搂住,软玉温香在怀之时,伸出细长手指,便往女子颈下点去!
点穴之术是娉婷今年春天才肯教他的,说是教,不过是给了他一本讲述点穴解穴的书,因大荒宫中除了他之外尽是女流,男女授受不亲,无端也一直未曾试验过。
不想今天心血来潮,胆大包天竟拿师尊来试!
“你——”
娉婷骤然动弹不得。
不过片刻便自行解开,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盯住无端。
后者也是一脸懵,僵立于风雪之中。
师尊的身子,好生柔软……
少年眼底略过一丝异样,陡然之间,双颊泛起淡淡红晕。
不知从何时起,他见到师尊便会脸红,或在她不依不饶纠正他剑招之际,或在她趁他闭上眼睛为他掖被角之时。
世道险,她护他,三冬暖,春不寒。
“啪——”
尚未反应过来,俊脸上早着了一掌。
“明日起,你自去逍遥峰思过,我不使人叫你,不许回宫!”
娉婷从未如此动怒过!
不是怪他兵不厌诈算计自己,而是,他竟然,竟然对自己不敬……
这之前,她教他武功,两人最多碰触过手。
怪道创派祖师说过,男子都是邪恶负心浪荡之徒。
风雪更急,少年见她离去背影,不知不觉,心跳如鼓。
脑中竟在反复回味适才的感觉,只能暗骂自己,小杂种,禽兽……
……
少主无缘无故被罚去逍遥峰,一众门人婢仆,私下都炸了锅。
原来无端自来大荒宫,短短数月之后,就成功将一众姐姐妹妹的芳心俘获。
谁见过这么会抓巧卖乖的美少年?
凭哪个姐姐犯了错,他就爬墙上树,背不出书,挥不动剑,总归惹个更大的祸事掩盖过。
人也实在聪明,宫主给他十日期限练武,他九日用来游戏,读杂书,下山闲逛,剩下一日,他准能把剑招练熟。
“宫主,三日了,也不知少主在逍遥峰住得如何?”
“宫主,都七日了,大雪要封山了吧。”
“宫主,少主走了有半个月了,不如婢子们去接他回来吧,听闻逍遥峰那边。有狼有虎……”
没人知道少主这次究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娉婷对众人的旁敲侧击充耳不闻,近来她总是独自坐在房中念《道德经》。
一夜能看两页书。
【5】
无端走后一个月便变生不测。
昆仑剑盟的少盟主荆洛,着人抬着十来个箱笼的礼物上门求见。
大荒宫守山门的人没拦住,凭一行人浩浩荡荡闯入。
“荆少侠没看到山前的警示?此地男子不得擅闯!请诸位速速下山,以免伤了和气。”
“大荒宫与昆仑剑盟向来相安无事,去岁宫主还曾出手相助贵派退敌,荆少侠此举,令尊可知道么?”
大荒宫左右护法话音刚落,便引来荆洛身后一众下属嘲笑。
“敢问贵派少主是男是女?这种自欺欺人的话,还是不要再说了吧。”
“住口!不得无礼。”为首的锦袍青年忙挥衣袖阻止众人,又向两位护法拱手,“烦两位护法通报,昆仑剑盟对大荒宫主感恩戴德,此次诚心前来求见,实为答谢宫主去岁仗义相助的高义。”
“少侠还是请回吧,别说宫主不会答应见你,大荒宫百年门规,也断非儿戏……”
“是么?若是我今天非见宫主不可呢?”
……
娉婷以面纱遮脸,赶到之时,正看到阔别多日的无端与荆洛缠斗一处。
也不问是谁将少主叫回来,站过一旁作壁上观。
这姓荆的来得正好,他武功不弱,也是使剑,好巧不巧,拿他给无端练练手。
眼看百八十个回合过去,无端已渐渐落了下风。
原来荆洛渐渐看出这大荒少主下盘不稳,招招劈向他腿部,无端不得已反攻为守,且战且退。
“无端,用飞星逐月!”
娇柔的女声传入少年耳中,与此同时,荆洛循声望见来人,亦是神魂一荡。
赵姑娘哪里老了?容颜身段,分明二八美娇娥。
原来去岁大荒宫出手,帮昆仑剑盟击退过西域番僧,荆洛于混战之中乍见娉婷绝色姿容,就此情根深种。
他年过弱冠尚未成亲,一直希冀得配一个万中无一的绝色,这样一来,也顾不得娉婷年长他几岁,立誓此生非赵姑娘不娶。
他父亲剑盟盟主自然也乐见其成,若能娶到大荒宫主,自然也就得到了绝世武学《大荒经》。
无端见这英俊公子冲娉婷微笑点头,心中邪火更盛,依娉婷提点,果断使出了流星剑的绝招——“飞星逐月”。
不是这厮逼迫太紧,他根本不想这么快在师尊面前暴露实力。
眨眼之间,刚刚还不可一世的荆洛已给乱若飞星的剑花困住!
头晕脑胀之时,只见无数个少年的重影在他眼前晃动!
“少盟主小心!”
手下人提醒不及,大荒少主赵无端的剑身已搭上了荆少侠的脖颈。
【6】
“少主消瘦许多了呢。”
“少主快进屋,婢子已为您备好了沐浴的热水。”
“少主这多天不在,宫主很挂念您呢。”
……
打发走荆洛一行人,娉婷转身之际,无端便被姐姐妹妹们簇拥包围。
此次不用宫主亲自出手就将剑盟的人击退,无端俨然成了大荒宫最大的功臣。
“师尊——”
少年只在娉婷身后呼唤,娉婷径直前行,头也不回。
他一路追到她屋外,刚要推门进去,却听娉婷在屋里说道。
“无端,你什么时候学会的飞星逐月?”
原来她适才出言提醒,也不过是心存侥幸,想试他一试,怎知无端早已将流星剑法里最难的招式使得形神具备。
原来那个曾经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少年早已长大,足能护持她一派周全。
无端在门前站住,从容应对。
“徒儿原先只记得师父教的招式,这一向在逍遥峰勤加习练力道与技巧,终于有所进益。”
里面沉默了良久。
终于又道:“你武学天分甚高,远超为师,为师心中很欢喜,今后你当更加勤勉。”
她言语中却听不出半分欢喜。
无端心中一冷,她仍在为了上次的事介怀?多看他一眼也不情愿?
转念一想,她总还要教自己武功,到时不想见他也得见。
谁知晚饭也不同他一道吃了。
无端正在烦闷,有使女来报,宫主在藏书阁候见少主。
“雪儿,你先不要走,瞧我这身装扮,可还得体么?”
少主突然间将小使女叫住,后者只窥了他一眼,瞬间面红耳赤,只应了一个字。
“嗯。”
锦袍金冠,玉面风流,少主早成宫中妙龄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在她们眼里,他什么也不穿,才是最得体的……
或许只有宫主那样神仙般的人物,才能配得上他,小使女一想到这个可能,小脸都吓白了。
怎么可能?
年岁差那么多,况且辈分,纲常都在那摆着……
*
大荒宫,藏书阁。
娉婷依旧挽了凌虚髻,穿一身白,无端看见她脸上又罩上了面纱,心中没来由地一突。
记忆中,她在自己人面前,从未戴过面纱的。
陡然间,觉得自己花心思装扮都是徒劳,她现在已经刻意在疏远自己。
“师尊——”
少年那双桃花眼不自觉地一紧,行礼的语调也低沉了些许。
娉婷也不言语。
转身引他徐徐而行,向最里一排书架走去。
无端目不转睛地凝视娉婷,她身上散发的淡淡清香,正在凝聚令人崩溃的魔力。
纵然戴了面纱,她身形也很美。
玲珑的曲线,恍若移动的梦境。
无端呼吸渐促,这梦境,似乎从早几年开始,就将他无端困住。
如果说师尊是冤种,他就是个包藏祸心的小杂种,禽兽不如的孽徒。
终于,娉婷在最后一排书架前停住脚步。
她不动声色地抽出其中一卷竹简,只见书架之后,墙壁竟开出一扇暗门来!
【7】
师徒二人步入密室。
无端愈发心跳加剧。
师尊带他来这里,只他二人,孤男寡女……
一眼望见神龛灵位,竟也没多少庄严感觉。
“无端,先与我拜过历代宫主掌门。”
娉婷带他跪下。
行礼磕头之际,无端竟不要命地想,这像不像一对新人祭祖拜天地?
起身后,她带他看墙上的壁画,竟是本门至高无上的武学秘笈。
“这莫不是母亲曾经提到过的《大荒经》?据说只传继任掌门,娉婷想要我做下一任宫主么?”
他惴惴不安,就听娉婷娓娓说道:“本门绝学《大荒经》,为师愚钝,只修炼到第五层,你师祖天分奇高,兼之绝情弃爱,她老人家修炼到第七层。”
绝情弃爱?
无端只听到这四个字,就已胆战心惊。
这难道就是母亲当年叛逃师门的真正原因?
滚滚红尘,花花世界,酒色财气,七情六欲,有多少人能够轻易舍弃?
“无端,为师不能瞒你,修炼此功,一定要清心寡欲,一旦动情,便会走火入魔,有性命之危。为师并非只因你是师姐的孩子才用心照料,更因发现你是难得的武学奇才,想栽培你两年后继任大荒宫宫主……”
无端未等她说完便打断道:“师尊,徒儿做宫主,那您呢?”
他目光灼灼,娉婷不得不转身避开他的注视。
“为师早已看破红尘,决意出家修道,啊,你……”
她惊诧得瞪大了双眸,又被点了穴么?
一双健臂自她身后将她腰肢环住,少年的气息将她包裹,陌生又危险。
无端坠入凡尘梦,惹却三千烦恼丝。
“娉婷……”他在梦呓么?
“无端,你在做什么?”娉婷突然变得四肢无力,她这是已然走火入魔?
“做我想做的事啊。”少年的吻落在她耳畔,温柔而生涩,“既然要绝情弃爱,是不是先要有情有爱呢?”
若隐若现的面纱倏然落地,女子惊恐不安:“无端,你会错了意,为师是说……”
少年愈发将她搂紧,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娉婷,是我会错了意,还是你不愿面对?昆仑山上常年积雪,我身处苦寒之地,心头却备感暖意。娉婷,你早知我心意,你是我师尊不错,你当我禽兽也罢,我心里只有一个你。”
“无端……”
娉婷浑浑噩噩唤他名字。
天知道,她将他放逐逍遥峰一个月,反倒令他越发笃定了自己的心意。
情不知所起,孽缘更无因果。
他的任性,说到底就是她纵出来的。
明明都清醒着,眼前就是历代宫主的灵位。
却任凭衣裙一层又一层,委顿在地……
耳畔隐约传来轰隆巨响。
那一夜,大雪封山,天崩地裂。
【8】
大荒宫众人只知道,自那夜起,宫主带少主闭关三天三夜。
出关之后,宫主仍以薄纱遮面,看起来整个人却难掩憔悴。
少主倒是精神更盛从前,但从此沉默寡言,似乎变了一个人。
确切地讲,他自此只对宫主一个人笑,须臾不肯离她左右,纵然后者不肯再同他说一个字。
有人看到少主彻夜守在宫主门外,夜深了运功御寒。
那日小使女窥见少主在后院向宫主下跪,断断续续听到几句。
“……终究错在我,娉婷,我们不要再这样折磨彼此了好么?”
“娉婷,你这样对我不理不睬,不如干脆杀了我……”
小使女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落荒而逃。
当日黄昏时分,就有人来报娉婷,道小使女失足跌下悬崖,娉婷面色微变,叫速传少主。
赵无端赶到之时,娉婷正散下如瀑青丝,着一袭月白寝衣,对镜理妆。
她容颜甚美,身姿撩人,只是自幼清心寡欲,从不曾在意过这些,被人冠以“昆仑第一美人”的艳名,也从未理会。
师尊当年事务繁忙,她多承师姐教育,窈窕曾打趣她,真是美人坯子,将来我有了儿子,一定教他娶了你……
一语成谶。
失了身,又不肯同他在一起,在他看来不过是矫情。
“娉婷……”
他一进门就脱了鹤氅,昆仑苦寒,唯有她的温柔能够抵御。
娉婷欲要挣扎,他伸手过来,三两下,点了她的穴。
此时他身负《大荒经》九成功力,练就盖世神功,娉婷却功力大减,再不是他对手,原来动情的反噬只针对女子!她再不能轻易解开他的穴道。
耳鬓厮磨间,娉婷愤怒质问:“为何要对雪儿下毒手?她与你一起长大,是宫中照料你最多的人。”
赵无端将双唇从她脸颊移开,笑得邪魅:“害死她的人不是我,是你。你不是喜欢清静么?我怎能容忍你受到流言的打扰,娉婷,你身为一派掌门,怎会不懂得,只有死能让一个人永远闭嘴。”
娉婷痛苦地摇头:“你以为杀一个雪儿能堵住悠悠众口?无端,错就是错,三纲五常,你不管,我不能不顾。”
“不就是一死而已?”
自密室练就大荒经,他似乎一夜之间,从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昂藏男儿,他要光大师门,更要同她永远在一起。
“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他人而活,还是为自己而活?我不过是做我想做的事,怎么就错了?”
娉婷终于冲破穴道,起身远离他,叹道:“无端,我终是有负师姐所托,听为师一句劝,我们不能,一错再错。”
赵无端嘴角噙一丝苦楚,事到如今,她依然以他师尊自居。
自欺欺人么。
【9】
少年的离经叛道并未终止。
山门前,刻着“不许男子擅闯”字样的石碑不翼而飞,门徒回报是雪崩所致。
娉婷待要命人重做,少主赵无端却代她发号施令。
“诸位,昨夜创派祖师托梦给我师尊,她老人家言道本门欲要发扬光大,不可墨守陈规,招贤纳士不能再拘泥于男女。因此自即日起,诸坛主需各自用力,广纳门徒,兴我大荒基业。”
娉婷手足无措。
座下众人面面相觑之后,竟一齐跪下,向她齐声高呼。
“宫主英明,弟子敢不从命!”
自此,宫中护法,诸坛主奏事,渐渐决于更加年轻有为的少主,赵无端俨然将他师尊架空。
人们记得宫主曾多次公开表示,少主作为她唯一的亲传弟子,对他寄予厚望,所以少主所作所为,她们都当是宫主授意。
况且少主近来功力大增,众人惊骇,那一日,少主面容冷峻地站在院门口,徒手用掌风震碎小师妹们堆好的雪人。
雪人瞬间化作齑粉!
不少人揣测,这大约才是那块屹立两百多年的石碑真实的命运。
娉婷索性以闭关修道为由,将宫务尽付赵无端处理。
*
两年过去,大荒宫门徒扩增五成,田地铺面产业激增数倍,不仅与昆仑诸门派比勇斗狠,更与官府做起盐矿生意,曾经纤尘不染的神秘门派终究违背了修身养性的初心。
也有不耻于赵无端作为的人叛逃下山,给他鹰犬捉到,生不如死,管你是什么旧人前辈。
更有甚者,传闻赵无端欺凌师尊,常常夜宿宫主寝居,泯灭人伦。
自然,传这话的第二天就会没命。
娉婷日益消瘦下去。
她避居深闺,披上道袍,也未能阻止赵无端夜夜翻窗入内。
伺候她的人也被少主换成聋哑使女。
他功力日益深厚,往往等她冲破穴道,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
每每得逞后即离去。
娉婷出逃两次未果,还连累伺候她的使女,协助逃亡的门徒全部被抛尸荒野,她生不如死,终于对亲手养大的孩子起了杀心。
那一日备好酒菜,酒里混入断肠饮,誓要与他同归于尽。
“宫主,少主同剑盟盟主一道前往襄城赈济灾民,道今日晚归。”
娉婷方知襄城一带发了大水,赵无端力主昆仑各大门派拿出银钱赈灾,与官府百姓共度难关。
随从又回报,其实少主背地里做过许多替天行道,锄强扶弱的好事,只是从不肯告诉宫主。
娉婷听罢,沉默不语。
【10】
赵无端漏夜归来,只见锦袍破了几处,俊脸上也沾染泥泞点点。
他年已弱冠,眉眼已然长开,如画五官更多三分锐利,唇角微翘,偏执里又带五分不驯。
桌上的酒菜早已撤换,娉婷想,等他做完善事再杀他不迟。
然而他什么也没吃,倒在她榻上就沉沉睡去。
娉婷默默弄了湿帕过来,坐于床头为他擦脸。
思绪回到当年,他还只有十四岁,衣衫褴褛,满脸污秽,她领他去湖边,也是这样轻轻为他擦脸。
娉婷无言落泪。
或许有时候,一个人真的不能单纯用好坏来评判。
她又一次对他的身世产生了好奇。
身不由己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他挂在脖颈里那块从不离身的银锁片。
恰在此时,熟睡的赵无端忽然动了一下。
娉婷深呼吸了一口气,略顿了顿,只见银锁片一面刻着生辰八字,另一面,却是一个镌刻成圆形的“襄”字,字上面还有一个五爪龙纹的徽记。
娉婷大惊失色,这种纹样分明是皇族所用,难不成……
正在出神,手却给赵无端死死攥住!
“娉婷……原谅我……”
娉婷飞快将锁片归于原位,却见他双目紧闭,犹在梦中。
*
是年夏至,昆仑剑盟邀约西域各大门派召开武林大会。
大荒宫高调出席,赵无端代师打擂,力挫群雄,为宫主赵娉婷一举夺得新一任剑盟盟主之位。
却说襄王徐秀,正是此次盛会的座上宾。
原来这位王爷醉心武学,年轻时也常行走江湖,结交武林豪杰。
襄王大赞赵无端英雄出少年之际,随口吩咐属下,这位大荒宫少主瞧来十分面善,去查一查他的身世底细。
不是听闻大荒宫是女子立派,何以少主竟是须眉男儿?
“王爷,恕卑职无礼,这位少侠的眉眼间倒与王爷十分相似呢。”
襄王给他这一提醒,再一细看,也是悚然一惊。
“还真是啊,或许,这少年当真同本王有缘呢。”
徐秀哈哈大笑,只当是天缘巧合。
【11】
大荒宫一统剑盟,两百年未有之风光,娉婷却不知是喜是悲。
想到创派祖师本是前朝皇女,历代掌门也随她姓赵,清心寡欲才是大荒宫立身之本。
但赵无端光大师门,似乎也并没有错。
他自己也名利双收,短短一年,成为襄王驾前第一红人。
襄王徐秀称霸一方,招揽武林人士为其所用,已非一日。
赵无端由此常常带回新奇玩意讨好,如小兔小鹿之类的活物,中原女子的华衣美饰,京畿帝都的糕点糖果,娉婷起初不为所动。
这样做的后果是,赵无端命人将活物宰杀下酒,华衣美饰撕裂毁损,糕点糖果丢弃喂狗。
那之后,他送的礼物,娉婷无有不受。
终究还是不同他说话就是了。
纵然困锁深闺,赵无端为虎作伥的种种行径,桩桩件件皆传到她耳中。
赵无端究竟想干什么?他究竟是好人还是恶人?
凡襄王看中的武林门派,有不肯归顺者,赵无端替其一一铲除。
他听命于徐秀,帮其盘剥地主豪强,大肆招兵买马。
大荒宫甚至为襄王府训练刺客,谋杀那些不肯与襄王同流合污的地方官员。
使女们发现,宫主比从前更加沉默了。
少主不在的时候,她时常站在庭院中,望着天上的飞鸟出神,往往从黄昏看到日落。
*
中秋是团圆节,也是赵无端生辰。
那夜他自襄王府中回来,一进门便呆在那里。
只见面前静立的美人,竟褪下道袍,去了面纱,一袭清雅越罗,挽堕马髻,薄施粉黛,简直天仙化人。
“娉,娉婷……”
赵无端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郎君——”
她朱唇轻启,过来与他脱下披风。
赵无端定在那里,几乎魂飞魄散,这是他的娉婷?
她有多久没理他了?
一开口就叫“郎君”?
桌上只有胡饼,雪岭佳酿,一壶两盏。
她倒的酒,他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娉婷浅笑:“你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他拿过她的手,紧握手心,一如当年母亲临终前将他的手按在她的掌心。
于是笑得像个孩子:“正合我意呢,现在就死在你手里多好。”
娉婷微笑凝视他的眼睛:“那你今后都听我的话了,可好不好?”
赵无端几乎不假思索地回应:“自然,你是我妻子。”
他一语双关,师尊的命令可以不遵行,妻子的话却不可不听。
娉婷说:“好,你明日就变卖产业,遣散门徒,我与你或北上,或南下,总归寻一个无人认识我们的去处……”
赵无端猝不及防。
面上笑意渐渐消失:“师尊,如此世上再无大荒宫,将来百年之后,你我如何去见历代宫主?”
娉婷道:“你我早就没脸见任何人了,无端,你图谋刺杀襄王,一旦事败,大荒宫不也会灰飞烟灭么?”
赵无端眼中剧震,不可思议地将她望定。
她都知道了什么?
【12】
娉婷烟眉深锁。
“无端,你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是么?你接近襄王,帮助他无恶不作,不是为了他认你,而是为了报仇,对不对?”
赵无端千方百计获得襄王信任,自一年前开始伏线千里。
娉婷凭记忆画出了银锁片上的图案与徽记,派心腹暗中查访,飞鸽传书联络,襄王所用独一无二,一查就有了眉目。
转念又想,赵无端机智胜过她数倍,作为当事人又岂会查不出自己的亲爹是谁?
“那又如何?”赵无端眼神决绝,“我已经犯下欺师大罪,不在乎再多一条弑父!”
风流王爷对母亲始乱终弃,母亲带他漂泊江湖,后来母亲病重身亡,若没有娉婷,他这个小杂种早不知死在哪个角落。
襄王怎配做他爹呢?
徐秀本就心术不正,祸国殃民,他不过是想让他的报应来得更快一些。
不料娉婷凄楚一笑:“那我呢,无端,你有无想到过我?我心中早不拿你当徒儿了,倘若你万劫不复,我岂能苟且独活?”
“娉婷,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对我……”
她说她不拿他当徒儿了,那么……
娉婷别过脸去,难掩娇羞:“你那样对我,我早就……”
赵无端眼中现出狂喜,顷刻间泪如雨下,起身将娉婷揽入怀中。
是千年铁树开花了么?
天晓得,自他练就神功,光大师门,傲视群雄,却从未有此刻这般称心如意过。
一时间,什么深仇大恨,少年壮志,便在这一刻全部化为乌有,他已经得到了他最想要的。
“来,郎君,再饮一杯吧。”
娉婷含笑点头,顺势又给他倒上了一杯酒。
这一次,赵无端却清晰地看到,她指尖轻微摩擦的动作。
“好。”
他心中一冷。
她还是下了毒。
原来一切都是错觉,她怎会爱上欺师灭祖、无恶不作的孽徒呢?
却仍旧微笑着接过,一仰脖,把每一滴酒都喝干净。
他其实还有好多话想对她说,例如,她完全不用担心他不能全身而退,睿智如他,早将搜罗来的襄王谋反罪证命心腹带往京师,只待王师北上,除恶务尽,届时大荒宫就是忠于朝廷的最大功臣。
他怎会连累她所珍视的一切灰飞烟灭?
但是,现在一切不重要了。
她不爱他,所以一切都不重要了。
“郎君,妾身服侍你歇息吧。”
“好。”
赵无端携起她手,彼此又是相视一笑。
但得巫山会,焉能慕长生?
哪怕只有这一夜的真心呢?
无端天与娉婷,
夜月一帘幽梦。
【13】
史载,奉天十五年秋,襄王徐秀谋反,朝廷因收到线报,早有准备,挥师北上,将襄王一党一举诛灭。
天子同时颁下诏旨,论功行赏,出首有功的大荒宫赫然在列。
不幸的是,当时大荒宫实际的主人赵无端已经病殁,掌门宫主赵娉婷出家修道,左护法继任宫主,只得代领封赏。
深秋。
一乘马车在山道上辘辘驶过。
赶车的是位布衣青年,生得无比俊秀,眼神却很懵懂。
前方是座破庙,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躺倒在门口。
马车便在他二人跟前停住,两个乞丐当即拿拐杖支起身子,跪爬到马车前磕头。
“官人行行好,施舍两个子儿。”
壮士歪头看了他们一会儿,突然嘻嘻笑了起来。
“什么官人?什么施舍?”
两个乞丐面面相觑,这才反应过来,竟遇到个傻子。
于是恶向胆边生,飞快交换了一下眼色,跳起来向那人扑去。
谁知扑了个空!
那人力大无穷,摇头晃脑间,一手一个,将他二人摔个动不得。
“这里有坏人啊,娘子!娘子!”
那人惊叫着便朝车里嚷嚷。
不多时,车帘便掀开了一角,荆裙布衣的妇人露出半张脸来。
“阿端,你摔死人了吗?我不是教过你,不要鲁莽么?”
她于是从钱袋中拿出一些铜钱,往地上一撒,谁知那两个乞丐听见声响,又奋力爬起来争抢,口中说道:“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这一瞧,却又不约而同愣住。
三魂都丢了气魄。
天哪,世上哪有这么美的女人呢。
不意此举又将壮士激怒!
他几步奔过来,向两个乞丐吼叫:“拿了钱,还不滚那!”
等两个乞丐连滚带爬消失无踪,才将他娘子小心翼翼搀下车来。
娉婷凝望着眼前的破庙,驻足良久。
八年前,就是在这里,奄奄一息的师姐将那个乖巧少年托付她手中。
起初他就像身边这人一样懵懂,对她唯唯诺诺。
后来他长大了,越来越不乖巧,渐渐反客为主。
为了阻止他继续疯狂,她最终选择将他毒成痴儿。
窈窕的墓就在庙宇之后。
“对不起,师姐,我没有照顾好他。”
她跪在墓前,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娘子,你哭了,是不是阿端又惹你生气了?娘子,不哭不哭……”
阿端急得连忙拿袖子替她擦眼泪。
娘子不是说,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小人儿么?
他好像听到大夫告诉她说,不可以累,不可以哭。
“好,娘子不哭。”娉婷说着冲他微笑,“阿端,来,磕头。”
“嗯,好。”
阿端照她吩咐,对着木牌磕头。
也不问为什么。
娘子说的话,当然要听。
他们再次启程的时候,日头已经很高了。
阿端问娘子,他们现在去哪儿?
他娘子在车里柔声回答。
“一直往南走。”
(完)
阁楼,资深社畜,用通俗精致的文字,讲限量版的故事。感谢阅读,欢迎点赞评论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