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用“一个真正的乱世”来形容魏晋时期,也可以表述为“一个真正的动荡年代”或者“一个真正的混乱时期”。
在这个时代,涌现出了一批货真价实的铁血英雄,他们遵循着“成功者称王,失败者被视为盗匪”的政治准则,在血腥的斗争中开拓生存之路。随着这些英雄的衰老,被他们的威望所掩盖的各方社会力量开始涌动,为自身争夺权力和地位。曹魏与司马氏之间的斗争就是这种乱象的最好例证,政治舞台上的雄心壮志被替换为明争暗斗、机巧权谋,各种权术、反叛和谋杀层出不穷。
在专制统治下,社会表面上有秩序,实际上却非常混乱。许多文人因此不幸地成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文人与朝廷的互动,尤其是在治国政策的制定方面,使得政治斗争变得更加复杂,最终导致了严重的后果,许多文人都死于政治迫害。例如,前朝的晁错和后世的王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在政治上,理智的文人应该清楚,要么选择屈服于强权,要么远离是非之地。身处乱世的阮籍,在处理变节和远离是非方面比较均衡,因此他有幸能够对人生进行深刻的哲学思考,超然于世人之上。然而,他的好友嵇康却没有那么“明智”和“幸运”。
阮籍和嵇康最初并不相识,后来经由七贤中最年长的山涛介绍,两人相见恨晚,彼此欣赏,结成了竹林中的琴乐酒友,形影不离。他们常常在山亭中袒胸露背地喝酒、弹琴、唱歌。
在中国古代音乐史上,有“嵇琴阮啸”的传说。据说,阮籍的歌喉非常爽朗圆润,他在山野间呼啸吟唱,余音袅袅,久久不散。加上嵇氏出神入化的琴艺,两人一唱一和,吸引了远近的林鸟纷纷聚拢来,聆听这美妙的音乐。这样的情景仿佛只存在于小说之中,令人难以想象。
乐哉苑中游,周览无穷已。百卉吐芳华,崇台邈高跱。
林木纷交错,玄池戏纺鲤。轻丸毙翔禽,纤纶出鳣鲔。
坐中发美赞,异气同音轨。临川献清酤,微歌发皓齿。
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斯会岂不乐,恨无东野子。
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
——嵇康《酒会诗》
嵇康在游玩的过程中突发灵感,写下了这首诗。他的情感基调既愉快又怅然。他身处百花林木交错的优美风景中,上头有山峦苍翠,下头有游鱼嬉戏于深渊。他举头观看鸟儿飞翔,低头可以垂钓鲤鱼和鲫鱼。他一边饮酒,一边弹琴而歌,生活的惬意难以言表。然而,在极致的欢乐中,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悲伤,从快乐中忽然陷入了悲痛。他在诗中写道:“这样的聚会难道不快乐吗,可惜没有东野子。”他在高兴的同时突然思念起过去的朋友阮侃,感叹这位“东野子”无法再参加他的音乐酒会。
“东野子”是嵇康深深思念的人,他原本是河内太守,与嵇康有着金兰之交,但后来迁居东野。因为两人多年未见,所以嵇康借“东野子”来指代他,表达自己的怀旧之情。然而,思念故人只是嵇康惆怅的一个原因,他真正的悲伤来自魏末的朝政混乱。
魏晋时期,嵇康深恶痛绝两股势力,他常说决不能与这些俗人同流合污。因此,他的言志诗大多都表达了自己的清白。当晋文帝司马昭当政时,他非常想要招揽嵇康,礼数周全,人情到位。然而,嵇康断然拒绝了司马昭的好意,让对方颜面尽失。这使得司马昭对嵇康怀有深深的敌意,必欲除之而后快。
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司马昭对他的子民有着天生的控制欲。一旦有人脱离他的掌控,他就绝不能让其继续存在。显然,在与帝王的周旋中,嵇康没有任何优势,也没有阮籍那种佯装狂放的“障眼法”。最终,他因坚守节操而献出自己的生命。
因此,许多后代人以这件事来衡量阮籍和嵇康的人格,认为阮籍在气节上稍逊一筹。艺术需要缺陷才能成就永恒,人需要缺点才能更显独特。嵇康的缺点和独特恰好是他的倔强和不屈服。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没有任何政治抱负的人,只是他不想为司马氏做事。为了躲避司马昭的纠缠,他甚至到洛阳郊外做了一个小小的打铁匠,同时研究玄学。
嵇康对玄学的崇拜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他也喜欢炼药吃药,希望成为仙家,但对儒家学派颇为不屑。这也是他远离仕途的原因。但是,当朋友吕安遇到困难、被官府扣押时,他又挺身而出,为其辩护,甚至大骂统治阶级的迂腐,公然高唱老庄论调,以“越明教而任自然”来反对儒家思想对天下百姓的人格钳制。这种行为无疑是在触怒司马氏的逆鳞。
既然决定远离是非,就应该不再涉足官场。在《酒会诗》中,嵇康已经表明要笑傲山林,后来又何必投身官场这个染缸自寻死路呢?
当统治者想要置人于死地时,即使一个人有再大的背景也无济于事。因为被指责藐视圣人经典、危害江山社稷,司马昭对嵇康愈发忌惮。在钟会的谗言围攻下,司马昭下令将嵇康处死。当时,嵇康已经是备受尊崇的人物,许多人都敬仰他。刑场上,三千太学学子匍匐跪地,向朝廷请命,希望朝廷能放嵇康一马。这样一个比皇帝还有号召力的人,司马昭怎能不嫉恨?他誓言非要嵇大才子的命不可。
面对死亡,嵇康不仅不惧,甚至在刑场上从容潇洒地笑了。他向人要来一张琴,面对无数的送行者,起手抬袖按下琴弦,演奏出一曲《广陵散》。
《广陵散》其实并非嵇康所作。广陵是扬州的古称,可见这首曲子源于江东一代,早在秦代就已存在。经过数百年传承,《广陵散》的曲谱在人们手中辗转流传,到了嵇康手中时已经不再完美,原始的灵气也大大减少。嵇康选择在赴死前弹奏这首曲子,也许是看中了《广陵散》前曲的幽咽、黯然销魂,以及后曲的空明有力、海阔天空的特点。这首曲子的前后调转折如同灵魂的阴阳两面,迥异非常,彼此相生相克。这也正如嵇康的诗歌和人生一样,一生曲折,有悲也有喜,有对世事的不能谅解,也有对人生的参透和淡然。
嵇康从容面对死亡,选择亲自结束这段悲壮而有趣的一生。他推开琴台,借刽子手手中的刀自刎,以结束自己的一生。他弹奏的《广陵散》成为绝唱,如同遥远的绝响,永世不再能听到。这首曲子就如同他本人一样,从容而来,从容而去,宁愿成为绝世奇人,也不屈就于世俗之人。
大多数人对于嵇康的命运感到惋惜,宁愿他选择追求玄学之道,炼药修仙,也不愿意看到他命绝刑场。然而,恰恰是在临终的那一刻,他的形象得到了永恒的印记。
嵇康的才华和独立性格,使他成为了一个佳人遗世的象征。他不仅是一位杰出的思想家和诗人,更是一个坚定的个人主义者,不愿妥协自己的原则和信仰。他拒绝了官场的虚伪和阿谀,选择了隐居山林,追求内心的真实和自由。
尽管他的生命短暂,但他的思想和精神却像一颗璀璨的明珠,照亮了后人前行的道路。他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对于那个时代的文化和思想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因此,尽管他的命运令人惋惜,但他的精神和思想却永远闪耀在人类文化的历史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