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姬生的庶子就一定没有出息吗？

他的生母身份低下，歌姬出身，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但他却入宫为唯一的嫡出公主做了伴读……

延和八年十一月初八，是殿下的生辰，大雪下了整整一日，午后未时，冢宰卫重的庶子卫风进了宫。

殿下坐在高台上，不过向下多看了两眼，就被长公主罚跪在宫门口，直至隆冬深夜。

膝下厚厚的雪被体温一暖，化成了刺骨的冰水，浸透了我和殿下身上的棉衣，寒意刺入骨髓，冷的发疼，疼的久了，就逐渐没了知觉。

长公主说，卫风进宫，是为羞辱我北陈皇室而来，所以她要殿下每见卫风一次，便记起今日的痛楚一次。

长公主的话连我都晓得，卫风生母低下，乃歌姬出身，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可卫风进宫，是为伴读而来，伴殿下这个北陈唯一的嫡出公主。

礼记有言，男女七岁不同席，而殿下此后，却要同个歌姬之子同进同出，这不埑于明晃晃打我朝陛下的脸。可冢宰权重，北陈皇室早成了人家案板上的鱼肉，除了生生受了这一巴掌，陛下半点法子都没有。

殿下靠在我身上颤抖着双腿行礼：“姑姑今日所言，嘉宁铭记五内，绝不敢忘。”

夜里，皇后娘娘一身斗篷披夜而来，站在床榻前静静看宫女为殿下和我上药，静默了半晌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殿下昏昏欲睡时，忽然伸手摸了摸她滚烫的脸，然后一滴泪就那么掉了下来，径直的砸在锦被上，可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静静看了会儿，很快就离开了。

她来时孤身，走时一人，不敢让谁知晓。

她一走，殿下就睁开了眼睛，呆呆的望着塌上繁复的锦绸问我：“兰心，母后她爱我吗？”

“爱的，”我忍着腿上的痛楚走过去替她掖了掖被角，“娘娘是很疼爱殿下的。”

因为那滴眼泪我看的分明。

说来也怪，陛下和皇后娘娘情深意笃，却双双对亲生女儿感情冷漠，视若无睹。

殿下三岁那年，皇后娘娘诞下双生子，按我朝惯例，双生子为大不祥，于国运有碍，需处理其一，但陛下不忍，瞒着众臣将小皇子养在了殿下身边，假作内侍。

小皇子与太子殿下长的十分相似，殿下瞒了很多年，最终还是在小皇子七岁的时候被卫冢宰发现.

冢宰联合群臣上书，礼部大夫死谏，当场撞死在大殿上，陛下无法，只得亲喂小皇子服下毒药，后又把殿下交给了永安长公主抚养，只留如今的太子殿下在身边教养，迄今已整整五年。

永安长公主，不知为何，一生未嫁，终日躲在后宫最冷僻的永信宫，性情冷僻，为人严苛，对殿下动辄打骂，可陛下与娘娘从未置喙半分。

甚至除过这一次，殿下与娘娘，已有一年多不曾在私下见过面了。

我与殿下相顾无言的时候，有宫女迅速进来传话，“殿下，卫公子在殿外候着。”

我一愣，脱口问道：“他就这么进来了？”

那宫女反应极快，“长公主不曾拦。”

殿下扶着我的手坐起来，“姑姑自有深意，兰心，替我梳妆吧。”

我扶着殿下走出门时，只见卫风提着一个食盒，恭立在阶下，朗声道：“听闻殿下今日因我被罚，下臣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方才得知今日是殿下生辰，下臣特意备了长寿面，聊补一二。”

他的话随着寒风吹进了殿下的斗篷，殿下立刻打了个冷颤，接着我听见她用一种异常温柔的语气慢慢开口，“谢过卫公子了，今日虽是我的生辰，可并无人来贺，卫公子可否进殿，陪我过个生辰？”

我站在殿下身侧，很想提醒她这样不合规矩，若是被长公主发现了，只怕会被罚得更重。

可我很快发现，她正在用一种奇异的神情盯着卫风，像是裹了毒的麦芽糖，看起来纯粹又绵软，可偶尔闪出一抹绿光，蒸腾着要人性命的决绝。

食盒底下铺了一层炭，取出那碗长寿面的时候还是热腾腾的，扑面而来的热气忽然湿了殿下的眼眶，她慢吞吞尝了一口，苦笑道：“卫公子有心了，可笑我身为公主，生辰之日，竟无一人来贺。”

殿下的手捧着面碗，等手上也染了些热度，又贴在自己颊上，彷佛很贪恋这些许温暖，“你瞧我，做什么公主，还不如周相家的幼女受尽宠爱。。。”

殿下面上很是伤情，也许只是因为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倒是卫公子这样特殊的人送来了一碗特殊的面，所以她才露了些情绪。

但我宁愿她如此，而不是在长公主的教导下，性子越来越像长公主，明明还未及笄，就已经形如枯槁。

卫风听了殿下这些话也十分意外，连忙跪下十分恭敬道：“殿下天之骄女，万万不可有此思绪.......”

殿下撇了撇跪在地上的卫公子，不屑道：”你倒是恭敬，可比不上你父兄那样野心勃勃的！”

卫风再叩首，“下臣父兄，为国尽忠，万死不辞，不敢受此猜忌！”

殿下轻轻摩挲着那面碗，渐渐沉了脸色，“卫公子，这前朝后宫，万般算计，我烦了，也厌了，日后你我朝夕相处，我想做些什么，怕也瞒不过你去，因此我同你直说罢，我在这宫中，空有个公主的名头，父皇母后于我，全然如陌生人，至于姑姑，我不恨她，已是极好了，因此，若真有山河颠覆的那一日，我只求公子，保住我与兰心二人的性命即可。”

殿下起身，朝着卫公子，郑重的拜了下去，我亦随着殿下伏地叩首。

卫风倒没再次被吓到，他直起身，先前惊慌惊恐的样子已荡然无存，受了殿下这一跪，他只点了点头，“殿下此言，卫风记得了。”

片刻，他又笑了起来，颇有些无奈，“其实下臣在父亲心中地位远不如兄长。。。。”

殿下抬起头满面泪花的盯着他，他收了笑意，面色也渐渐凝起来，道：“殿下，你只是个女儿家，不该陷在这些诡谲权谋里，若你只是求一条活路，下臣会努力护着你的。”

于是殿下再叩首，“得公子此言，嘉宁亦立誓，有生之年，定以真心对公子，若违此誓，不得好死！”

这番对话这样郑重，却又无比荒谬，谁也说不上来二人有几分真心，我估摸着，大多是互相试探罢了，因为第二日宫里就流言四起，说这北陈唯一的嫡公主，是又痴又傻，不过见了卫风一面，竟然要真心以对，这天下谁不知道，卫冢宰正野心勃勃要夺她父皇的皇位呢！

因为这些流言，长公主大怒，亲自拿着软鞭抽了殿下二十鞭，我双倍。并就此将殿下和我赶出了永信宫，陛下和皇后恍若不知，首领黄门也不敢随意安排，于是我搀着殿下，在后宫里随意找了个没人住的宫殿，虽然偏僻，倒也不至于杂草丛生。

没两日，长公主就派人将殿下的行李送了过来，因此就算是正式搬家了，这偌大的宫殿，就只殿下与我，且双双负伤在床，连口热水都喝不上，还好按照宫规，卫风也得一道住进来，不然只怕我与殿下病死在这床上，烂成了泥也不会有人知晓。

卫风大约是听了我们的惨状，搬进来的时候急匆匆的，连殿下的面都没见着就先冲进了御医院，成功的带了个白胡子老御医光临我们这破败的宫殿，我定睛一看，御医院的张院判。

“啧啧，人家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瞧则不然，我这堂堂正正的公主都快病死了，求爷爷告奶奶都没请回个御医，人家这不得宠的庶子一去，连院判都得卖面子。”

殿下毫不在乎的调侃，彷佛挨鞭子的不是她一样。

我倒是很高兴，自打出了永信宫，殿下整个人彷佛活了过来一样，连带我都轻快了许多。

不过她这话说的太直白了，连张院判那张老橘子皮都忍不住泛红，卫风倒是面色如常，只是有些愧色，“殿下，实在抱歉，是我连累了你......”

殿下十分大度的摇头，“不用道歉，我知道，你肯定瞒不过你父亲去，不过咱们都说好了的，真心以对嘛。”

张院判为皇家服务了这么多年，大概从没想到皇室公主也能这么不要脸，他很明显曲解了这话的意思，于是连咳数声，慌忙道：“殿下的药我之后会让药童送过来，”他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白瓷瓶，“这是外敷的！”

说着扔在桌子上就落荒而逃了，留下我们三个面面相觑。

殿下把那药瓶捏在手里，看着并肩躺在床上的自己和我，不知所措，“这药......”

卫风白了她一眼，“看什么，自然是我上了！”

殿下红着脸，羞怒道：“胡说什么，这等无礼之事，岂是君子所为！”

卫风满脸疑惑，“这种情况下，你跟兰心动一下伤口就要裂开，你们主仆两个是要活活疼死吗？再说了，如今满皇宫里都传你对我一见钟情，我们又在这宫里朝夕相处，殿下该不会天真的以为，自己还有什么清白吧？”

殿下面色一窒，辩解道：“纵使别人口舌再长，我们也须得谨守礼法，方能问心无愧。”

卫风不以为然的摇摇头，“事急从权，不然看你和兰心去死吗？再说外边流言如沸，殿下不会以为将来还能嫁给别人吧？从我进宫那日起，殿下便该知道，今后的终身人选，只能是下臣了。”

殿下脸上已经滚烫了起来，啐道：“乱臣贼子！”

看着殿下一张绯红的脸，卫风颇为得意，“那是我父兄，我可是个清风朗月的君子，绝不会占殿下便宜的，有些事，还是要等成了亲做才好。”

说着他夺过殿下手里的药瓶起身出去了。

殿下扭头跟我说，“这厮脱下了羊皮竟然这般不要脸！”

就在我深以为然的时候，倒没想到，卫风带回了个宫女来为殿下和我上药。

殿下痊愈后，便要继续去太学念书。

太学里的学子并不多，殿下与太子，还有戎平将军的独子，殿下的表弟，行之少爷。

戎平将军，乃是皇后娘娘的兄长，其家三代驻守边关，抵御戎狄，威名震震，令北狄人闻风丧胆。也是卫冢宰最动不得的人物之一。即使他想称帝，也不会想要一个内忧外患的王朝。况且从目前看，冢宰更倾向于接受禅位而非篡权夺位，他日史书工笔，他大约还是想落个好名声的，不然也不会让卫风进宫，用这种手段定死了卫风和殿下的关系，日后作拉拢宗室之用。

殿下到学堂的时候太傅还没来，行之少爷见状立刻溜了过来，奉上一盒芙蓉斋的点心，“宁姐姐，听说你挨罚了？呶，补偿你的！”

殿下摸了摸鼻子，叉着腰道：“臭小子，你看我笑话是吧？当心哪天你闯出祸事来，被舅舅吊在树上打！”

行之少爷吐了吐舌头，“阿爹才不敢呢，只要阿娘一哭，阿爹什么都不敢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殿下的脸色微微暗了下去。

行之少爷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眼珠子转了转，便转到卫风身上。

“哎呀，这就是未来的姐夫吧？你好你好！”

殿下揪着行之少爷的耳朵，“臭小子，你胡说什么！”

“疼疼疼疼疼！”行之少爷捂着耳朵回嘴，“宁姐姐，你莫要害羞，我在家里可听说了，你对人家可是一见钟情，再见定情！不过这未来姐夫长的可真好看！”

行之少爷拉着卫风的手舍不得放开，卫风使巧劲儿退后半步，恭敬作揖道：“行之小公子莫要胡说，事关公主清誉，须得慎重！”

殿下朝我翻了个白眼，大概是想说，他又披上那张羊皮了。

“无媒苟合，无耻之尤！”

突然一句尖锐的话就这么闯了进来，太子殿下在一旁静坐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了。

殿下面上渐渐浮起怒气，“图南，出言无状，辱及亲姐，父皇母后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你们敢做，我怎么就不敢说了！”

“好，你倒是说说我们做什么了？”

殿下气极，太子同样是口不择言，“你那破宫殿，成日里就你们两个，谁知道都做些什么勾当！”

殿下三两步冲过去，抬起巴掌就要扇下去，我下意识就冲过去拦，便是亲弟弟，殴打太子，也不是殿下能担得起的。

还没开口，殿下就被人拦下了，卫风仍旧是那副恭敬的样子，可说出口的话很不客气，“殿下三思，何必与黄口小儿计较！”

太子暴怒，一脚踹在了卫风心口，接着反身推了殿下一把，殿下踉跄几步，身后赫然是蜡烛将要燃尽的烛台。

卫风反应极快，忙伸手去拉，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立刻改拉为护，下一刻，那烛台尖端就洞穿了他的手掌，顿时血流如注。

太学里立刻乱成了一片，行之少爷二话不说就差人去叫御医，殿下拿着帕子急急忙忙给卫风止血，太子站在原地，几次想帮忙拉不下面子上前，气呼呼的转身离开，我看见他贴身黄门递给他一盒糕点，他接过来就狠狠摔在了地上，我远远瞧着，像是殿下爱吃的芙蓉糕。

各路下人早拔腿去报了自家主子，一片慌乱中，倒是卫风最为淡定，“殿下，我瞧着，咱俩真是八字不合，你这才方好，我就立刻见了血，哎，以后这日子怎么过......”

他话还没说完，抬头就看见殿下浑身都在抖，眼泪控制不止的往下掉，眼睛睁的大大的，满脸惊恐，还强忍着把那帕子往他伤口上缠。

我走过去接过那帕子，“殿下，奴婢来吧。”

她僵在原地，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恐惧，半点都不敢动。

卫风也看出了不对劲儿，抬头问我，“殿下怎么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殿下就呜咽了一声，突然扑进了我怀里，颤抖个不停。

殿下怕血，但长公主从不许她流漏出半分害怕的样子，她早就学会了用一张笑脸掩下自己所有情绪。所以此刻，她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在做戏。

我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接过她的戏，面上十分心疼，“公子也看出来了，殿下怕血，小皇子，被，被处决那日，偏殿里空无一人，偏就殿下，闯了进去，她抱着被用了药的小皇子，求遍了皇后娘娘的漪澜殿，可没有一个人敢救，小皇子躺在公主怀里，吐了她一身的血，后来，殿下一见血，就会想起那日里的事。”

这话很真，可又不那么真，那日漪澜殿被清空，唯独我和殿下被锁在了殿里，殿下跪在宫门内一边哭一边求，求救的声音撕心裂肺，穿透了整个后宫，回应公主的，自始至终都是奉旨黄门在宫门外一遍遍念卫冢宰所上奏折的声音。

“双生不详，于国运有碍，实为祸根，即便出宫，也是祸根深埋，请陛下为北陈计，早除此孽婴。”

而小皇子被喂了毒，在殿下怀里缩成一团，浑身痉挛，一双小手紧紧攥着殿下衣襟，不停乞求道：“姐姐，我疼，疼，姐姐，姐姐，疼，你救救我，救救我，姐姐......”

他气息越来越弱，哀叫却越来越惨，殿下终于忍不住，像丢了孩子的母兽一样惨叫着嘶鸣，最后突然拔出头上的发簪，狠狠刺进了小皇子脖颈处，鲜血霎时喷溅出来，溅了公主满身满脸，她在一片血腥中把小皇子紧紧揉在怀里，感受着小皇子慢慢安静，逐渐冰凉，不复温热。

殿下走出漪澜殿的时候，只是发髻乱了些，只是眼睛哭红了些，只是染了一身血水，只是，刚没了弟弟。

可她已经是个手刃亲弟的北陈嫡公主了。

卫风难以置信，“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弟弟慢慢死去吗？”

“是，”我低头，“小皇子气绝身亡，无人敢救，殿下那时不满十岁，因此怕的厉害。”

“这样啊，真是可怜，”他摸了摸殿下的长发，低低道：“那以后，就别让她见血了吧。”

我搂紧了怀里的殿下，低头不语。

卫风受伤的事情传遍了朝堂，卫冢宰手下的那些大臣不依不饶，纷纷上书太子言行无状，肆意伤人，要求严惩。

卫冢宰倒是难得的好说话，听说他在朝堂上呵呵笑了两声，居高临下道：“孩子家的口角，有什么要紧，诸位话说的也太严重了些，太子么，严惩倒是不必了，请太傅好好教导就是，臣倒是听说犬子受伤，是为了嘉宁殿下，这番小儿女情意，还望陛下成全一二。”

陛下攥紧了衣袖，连咳数声，“嘉宁还小，朕还想多留她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