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宁波坐车到舟山需要一个半小时,从舟山坐船到东极镇庙子湖岛需要两小时,从庙子湖岛到青浜岛也要坐船。过去几年,这条路线方励跑了不知几十遍,东极岛上的每一寸地他都很熟,不少岛民都能认出他来,聊上几句家长里短。
十年前,方励作为制片人和韩寒选择了东极岛拍摄电影《后会无期》。当时的东极岛只是一个偏僻不起眼的小渔村,每天只有一班船能上岛。韩寒在《东极岛之歌》里写道:“东极岛啊你人杰又地灵,太平洋的风儿最先吹到你”,让东极岛一夜间成为令人向往的神秘之地。今天的东极岛已经成为旅游热门打卡地,每天近3000名游客上岛,船票火爆,一票难求。
而韩寒作词、邓紫棋唱的“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则像一把钥匙,自此开启了里斯本丸的尘封往事。

今日东极岛
方励是拍《后会无期》期间偶然听说里斯本丸沉船事件的。当时的他一定想不到,自己即将把接下来八年的人生,交付到这段历史的追溯上。他说不是他选择了里斯本丸,而是里斯本丸选择了他,“如果不完成这个使命,我就是历史的罪人。”
八年不计成本的人力物力投入,让方励这个“跨界搞电影的理工大佬”耗尽了此前所有的积蓄。他卖掉了所有房产,从豪掷千金变得负债累累。期间无数人劝他,差不多就可以了,早就超出一部纪录片所需要的素材了,他偏不,他一定要任性一把。
这早就不是方励第一次“任性”了。很多人对方励最深的印象是那个为了帮《百鸟朝凤》求排片而在直播间里扑通一跪的中年男人。他说人生苦短,抓紧做自己认为有趣、有价值的事情,才算不白在人间走一回。
这一次,娱理工作室跟随方励重新回到东极岛,一同回望八年来关于《里斯本丸沉没》这部电影的点滴回忆。

2014年我采访方励的时候,他就在饶有兴致地给大家介绍东极岛。当时的他还没有听说里斯本丸,更预料不到这个名字会改写他的人生。
2013年5月1日,路金波给方励打电话说,韩寒终于决定要拍电影了。
方励之前已经劝过韩寒很长时间了。问韩寒想拍什么,韩寒提起他曾经想写的一本小说,叫《东极岛少年往事》。几个人就去东极岛考察,坐船吐得一塌糊涂,到了发现是一个很荒僻的小岛,一度还考虑过借别地方的景来拍成“东极岛”。
2014年《后会无期》正式开拍。剧组借了两条船,一条用于拉人,一条用于拉设备,在两边往返开。

有一次在船上,方励听当地人讲起里斯本丸的故事,方励顿时来了兴趣:我是个喜欢历史的人,为什么我都没听说过它?
里斯本丸是一艘货船的名字,二战期间被日军征用,1942年一次押送盟军战俘途中,因受到美军鱼雷袭击,沉在了中国舟山群岛附近。盟军战俘奋力求生,然而或因为被锁在了船舱里,或因为被日军扫射,或因为落入海中溺水,共计828人在海上丧生。
附近的舟山渔民看到海上漂浮的战俘,不顾危险,毅然决定救人。庙子湖、青浜岛两个小岛上的渔船倾城而出,善良的渔民们把384名战俘安置在两个小岛上,把他们仅有的粮食、衣服送给他们。后来日军登岛搜捕,只有三名英军战俘藏在海边陡峭的岩洞里躲过搜捕,在中方的一路辗转护送下最终回到了英国。

而里斯本丸号和上面的数百名军人永远地沉睡在了海底。受当时技术所限,船被击沉后只留下了一个不准确的坐标,至今没人知道他们在哪里。
方励听后很震撼,作为海洋科技领域的大佬,他的第一反应是:我要找到它。
2016至2017年,方励率领着浩浩荡荡的团队,出动了水下机器人、无人艇、空中无人机等各种技术设备,经过系统搜寻、精确比对,最终他们确认找到了里斯本丸。


故事到这里还算意料之中,但之后的事情走向,则一步步偏离了方励的预想。
沉船找到了,媒体开始采访,对这艘船感兴趣的人开始零零星星出现。一位叫托尼·班纳姆的英国历史学家在2004年写过一本关于里斯本丸的书,他接触过一二十位在世的战俘,也做过很多周边采访。方励与托尼·班纳姆取得联系,在后者的无私帮助下获得了深入调查里斯本丸的许多资料和联系方式。

方励形容自己和托尼就像两个接力赛跑运动员,托尼跑了第一棒,然后把接力棒交给了方励。
方励猛然发现,当前里斯本丸事件的亲历者只剩下两个人还在世,并且都已经是90多岁高龄的老人,渔民林阿根已经记忆不清了。而里斯本丸这段感人至深的历史,中国人不知道,英国人不知道,甚至连方励认识的英国军人都疑惑地表示没听说过。
他意识到,这段历史如果再没有人来向外界讲述,就会永远地被遗忘了。
泰坦尼克号因为卡梅隆的电影举世皆知,而载人数量比泰坦尼克号还大的里斯本丸却籍籍无名。沉入海底的数百名盟军战俘都成了找不到归家路的魂灵,中国舟山渔民的无私壮举也无人知晓……

方励决定拍摄一部纪录片,抢救历史。
当时他对一部纪录片的判断是,花个一两百万、两三百万,怎么也够了吧?
在托尼·班纳姆的帮助下,方励开始着手寻找亲历者及其后人。一位60岁的英国女士辗转联系到方励,说她的爷爷就在里斯本丸里。在通话中,对方激动地向方励讲了两个小时,说她的父亲7岁时就失去了父亲,爷爷的墓里是空的,这成为他们全家的遗憾。
方励的心一下子被击中了。因为曾经他也花费过很大力气,帮98岁的父亲寻找母亲的墓地。1927年,方励的奶奶因为不被爷爷的家族接受,投江身亡,当时方励的父亲仅5岁,父亲一生都在寻找母亲的踪影,目睹过这种伴随终生的切肤之痛,方励太懂得会是什么滋味。
方励制定了去英国战俘后代家登门拜访的计划,一共十几个家庭。第一个见的就是亲历者丹尼斯·莫利。
“我答应他,100岁的时候,送他一个纪录片礼物,我心想一年半时间应该够了。结果接下来几天的访问,你就受不了了,都是非常动人的、让人心碎的故事。

于是我开始纠结了,虽然抢到两位在世的亲历者,可是他们的后人经历了这么大创伤,天各一方的父女,天各一方的父子,新婚分别的夫妇……我是一个比较轴的人,总共1800多人,就算托尼给了我一二十人的名单,我也不甘心。我还想找到更多人来讲述他们心中的里斯本丸。”方励说。
方励斥巨资在英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上连续打广告,寻找听说过里斯本丸的战俘后人,BBC也给方励做了一个直播采访,“弄得满城风雨,口口相传,很多人都知道了我们在找人”。


他找到了380多个家庭。更重要的是,他竟然又找到一位亲历者,而且还是被中国渔民救起来的英国军人!他可以说是里斯本丸事件最好的目击证人。
在电影里,我们能看到这位亲历者详尽清晰的讲述、豁达幽默的性格和有爱的大家庭。如果他的几百名战友还活着的话,原本也可以拥有这样的幸福人生。

在跟一个个后人、家庭接触的过程中,方励的感情投入越来越深。纪录片中他大量出镜,但他并不像是一名采访者,而像是有着相似阅历和感受、惺惺相惜交流谈心的老友。电影也从开头寻找沉船的理性,变得越来越感性。
故事越来越多,早就超出了一部两小时纪录片所需要的素材量。团队劝他做做取舍,有的用线上方式交流就可以了,但方励终究不忍心,一次一次为一点小线索飞到地球对面。
比如有一个30来岁的美国小伙子发过好几次邮件,一直希望团队能去采访他的奶奶。奶奶的父亲当年是一名炮兵,在沉船中去世,她的心愿就是能把父亲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
还有一个老奶奶动情讲述,她唯一的一张全家福是报纸上一个记者抓拍到的照片。1940年的她还是摇篮中的一个小婴儿,父亲提着篮子走在前面,母亲在不远处的后面。这张模糊的照片成为她一生中对父亲的唯一记忆,不久后父亲就去世了。
类似的妻离子散、悲欢离合故事太多太多。方励跟很多战俘后代、渔民后代家庭都成为了交心的朋友,每个人的名字、面孔都印在他脑子里,每次采访的情形都历历在目。

渔民亲历者林阿根老人去世时,方励专程赶回了东极岛,亲自为他抬棺,送英雄一程。

前前后后,方励总共采访了150多人。
除了扎实的史料之外,方励也一直在摸索如何用更好的形式来呈现这些影像资料。纪录片毕竟不是电视专题片,也需要有出色的视听语言才能打动观众。
比如他花了半年时间尝试请雕塑家根据照片做出人物雕塑,再用光学扫描成数字模型,然后做动态捕捉、渲染,让历史人物“活过来”、能说话,但最终发现这样做出来的人物虽然活灵活现、接地气,却没有了历史照片瞬间定格成永恒的震撼,只能推翻了这个方案。他用三渲二的动画还原出激烈的炮火战争场面,为了找到更有代入感的镜头语言,渲染一次就是三四个月。
八年时间转瞬即逝,不知不觉间,方励在这个项目上花的钱已经无法计数了。

“我从来没存过钱,我都是靠自己不断造血,不断滚动、疫情期间造血停了,我没收入了,我还要养团队,怎么办?我就砸锅卖铁,房子全卖光了,我现在是租房子住。
这部电影我从来没想过预算是多少,怎么记账,因为这不是一个传统的电影项目,这就是一个你必须要完成的,说高一点叫使命,说低一点就是个心愿,那就是你该做的事。
历史给了我这个窗口,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活在今天,身体很健康。我不敢说我多懂纪录片,但至少是在电影圈里,又刚好是干科技的,找到了沉船,我不做谁还会去做呢?这已经不是说我愿不愿意了,如果我不做的话,我就是历史罪人。”方励说。


跟方励相熟的老友都知道,大老方是性情中人,常常带着冲动和一腔热血做事。
他从小喜欢文学,爱琢磨摄影,是个文艺青年;机缘巧合读了理工科,后来自主创业,开始从事地球探测和海洋调查技术装备的系统集成、研发制造工作,在地球和海洋科学领域获得很大成功。一次偶然机会他接触到了电影业,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二十年来担任了李玉近乎所有电影的制片人。
一边是科学,一边是艺术,方励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71岁的他每天都疯狂地扑在工作中,舍不得分配多少时间在吃饭睡觉上。只要跟人聊起电影,他就收不住话匣子,能一个人神采飞扬地连续讲上几小时。

看方励的作品列表,能明显感觉到他是一个不以投入产出比、票房收入为首要考虑的电影人,这些作品普遍都具有强烈的文艺气质和人文关怀。以前这样“任性”没什么问题,他可以用做地球物理的利润来给做电影的亏损托底,但就像前面提到的那样,经过一场疫情和八年的找寻,现实让他不得不暂时收敛起任性。
“我不是工作狂,我只是好奇心太强,一辈子都在做有趣的事儿。尤其是到了我这个年龄,已经是在倒计时,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就要抓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好不容易来人间一趟,人间多精彩啊,我们一闭眼一把灰,对不对?就像你一辈子只能去一次的地方,比如今天有四个小时去胡夫金字塔,你当然会很珍惜这四个小时。”
2014年吴天明去世后,有一天吴妍妍跟方励聊到,她父亲的遗作《百鸟朝凤》还一直压在手里,已经两年多了。吴天明生前给知名的制片人发信息,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这个讲传统民俗的片子,有的人连信息都不回。
方励看了片,被电影深深触动,他认为这部电影不只是讲传统文化的传承,其实也在讲焦三爷的那句话,“唢呐是吹给自己听的”。这种人生价值观跟方励不谋而合。

方励说,有任何能帮到《百鸟朝凤》的地方,他都义不容辞。
于是在后来的一场直播中,方励当场向全国影院经理下跪。他喊话说,人活这么短,我们一年有50多个周末,请求大家也任性一次,给我们德高望重的吴导演排一个周六的黄金场次,我给你们磕头了。
《百鸟朝凤》一夜间成为热门话题,最终票房8600多万。除成本之外,利润全部捐给了中国电影基金下的吴天明专项基金。

2020年疫情最严峻的时候,方励也带头做过“义工”,把大批防疫物资运送到了武汉前线去。
这次《里斯本丸沉没》上映,方励坦言,他心里很清楚这部电影不会有很高的票房,票房也早就不是他做这个项目的目的了。
管虎在拍的电影《东极岛》,讲的就是舟山渔民营救里斯本丸沉船战俘的故事,管虎和编剧都看过《里斯本丸沉没》。里斯本丸的故事,未来值得被更多人继续讲述下去。
方励说,如果不是因为公司得想办法还钱,他原本是希望能把这部电影送给观众、院线上映的话就只收影院分账的钱的,因为《里斯本丸沉没》早已经不是一部院线电影的概念了。
“这部电影最终是留给历史的,东极岛会被全世界人民记住。”方励说。(何小沁)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娱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