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当导演王扶林筹备拍摄电视剧《红楼梦》时,音乐创作成为一道棘手的难题。
曹雪芹的原著中,未留下任何音符。
如何将这部文学巨著转化为音乐语言,成为作曲家王立平毕生最大的挑战与机遇。
当时的王立平很羡慕化妆师,服装师和道具师,起码书中有具体的描写。
而音乐呢?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彼时,王立平已是凭借《牧羊曲》《驼铃》等作品声名鹊起的国家一级作曲家,但他心中始终埋藏着为《红楼梦》谱曲的执念。
通过王扶林夫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音乐编辑王芝芙的牵线,王立平毛遂自荐,想要进红楼剧组。
与导演及红学家的会面中,王立平以“满腔惆怅,无限感慨”八字,概括了他对《红楼梦》音乐基调的构想。
这一论述,击中了王扶林对原著的理解,使他成为唯一一个独立完成全剧配乐的作曲家。
为捍卫创作的纯粹性,王立平向剧组提出两个要求:
第一,所有歌词必须采用曹雪芹原词。第二,不接受任何合作,全剧音乐由他一人创作。
这一近乎“独裁”的坚持,源于王立平对《红楼梦》深沉的情感共鸣,
“我愿将创作的黄金时代,全都献给《红楼梦》”。
此后四年半,他如同苦行僧般投入创作,从《枉凝眉》的缠绵悱恻到《葬花吟》的悲怆天问,最终以13首歌曲及全剧配乐,为中国音乐史留下了不可复制的“红楼绝唱”。
一,《晴雯歌》的创作历程。在《红楼梦》的音乐画卷中,《晴雯歌》的诞生,堪称一场意外。
王立平最初为晴雯创作了两首歌曲,却在导演要求下,硬着头皮忍痛删减其一。
他将被删的曲目珍藏了三十年,说将来有一天会披露。
在剧组的三年时光里,王立平把自己活成了大观园的守夜人。
他常在凌晨三点披衣而起,守着故宫角楼的月光推敲旋律。
创作《晴雯歌》时,他刻意避开了传统戏曲的程式化表达,用现代音乐语言重构古典意境。
当"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化作跌宕起伏的旋律线时,王立平在谱纸上画下的不仅是音符,更是对薄命司女儿们最深情的告白。
创作《晴雯歌》的那个冬夜,王立平在琴键上反复摩挲着"心比天高"的意象。
他想起曹雪芹用"爆炭"形容晴雯的性格,突然在旋律中注入京剧西皮流水的节奏元素。
副歌部分"多情公子空牵念"的拖腔处理,既保留了昆曲的婉转,又融入了现代咏叹调的自由,这种突破传统的尝试让他如履薄冰。
二,《晴雯歌》:败笔和万金油。可这首《晴雯歌》,却让王立平陷入自我怀疑。
他对这首歌并不满意,“起得太平,缺乏特色”,甚至自嘲其旋律如同“老太太的裹脚布般冗长绕口”,担心难以承载晴雯“心比天高”的悲剧命运。
然而,这首被王立平视为“败笔”的歌,却意外成为红学家与观众心中的至爱。
审听会上,当陈力的声音穿透录音棚的寂静,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种沉默,不是否定,而是被音乐震撼后的失语。
原央视台长戴临风摘下眼镜擦拭,感慨道:
"这才是曹雪芹笔下的晴雯,连骨子里的傲气都唱出来了。"
红学家们盛赞其“活脱脱一个晴雯”,既契合人物泼辣灵动的性格,又能在剧中悲喜场景中自由切换,放哪里都合适,成为贯穿全剧的“万能配乐”。
你高兴的时候,觉得这首歌很欢快,你觉得难过的时候,又觉得它很悲怆。
究其原因,《晴雯歌》的旋律,没有《枉凝眉》的缠绵,也没有《葬花吟》的壮烈。
这首歌,以轻快中暗含悲凉的矛盾性,精准映射了晴雯“风流灵巧招人怨”的命运。
其曲调在古筝与琵琶的交织中跳跃流转,既似晴雯撕扇时的恣意,又暗藏病补雀金裘时的凄楚,最终以“多情公子空牵念”的尾音戛然而止,留下无尽唏嘘。
歌曲播出后,无数观众来信说在旋律中看见了"病补雀金裘"时咬断的丝线,听见了夜半咳嗽声中的不屈。
王立平后来回忆,《晴雯歌》的成功,让他恍然顿悟:
真正的艺术突破不在于形式的新奇,而在于对文本精神的精准把握。那些看似离经叛道的音乐处理,恰恰是对原著最忠实的再现。这种创作理念,为后来的影视音乐树立了难以逾越的美学标杆。
三、天籁之音的创作者。选择陈力担任主唱,是王立平最富胆识的艺术抉择。
当时还是长春一汽化验员的陈力,既非科班出身,也无演唱经验。
这一决定饱受争议:剧组质疑业余歌手的稳定性,制作主任担忧其薪资开支。
而陈力本人亦因丈夫罹患癌症、女儿年幼而犹豫不决。
但王立平在她未经雕琢的嗓音里,听到了大观园女儿们应有的纯净:
"她的声音像浸过雪水的绸缎,带着天然的悲剧质感。"
这种直觉判断,成就了中国音乐史上最独特的声乐现象。
他如同匠人般对陈力展开“魔鬼训练”:
从视唱练耳的基本功,到每个字的吐纳、拖腔的虚实,甚至以近乎苛责的态度反复打磨。
他让陈力反复抄写《红楼梦》判词,在颐和园长廊上对着湖水练声。
当陈力因情感投入过度在录制《葬花吟》时晕厥,王立平却认为这是"灵魂与角色真正交融的证明"。
这种近乎残酷的艺术打磨,最终淬炼出穿越时空的天籁之音。
在丈夫病逝的至暗时刻,陈力将悲痛倾注于歌声,《枉凝眉》的柔肠百转与《葬花吟》的泣血呼号,皆成为她生命体验的投射。
陈力回忆:
“他骂哭我无数次,但若没有这般锤炼,便无今日的《红楼梦》。”
最终,陈力以三年苦修,完成了从工人到歌者的蜕变。
音乐家施光南曾戏称王立平,“只是借了陈力的嗓子”。
陈力的演唱毫无炫技痕迹,却以质朴空灵的音色,将曹雪芹的词与王立平的曲熔铸为浑然天成的艺术整体。
历史证明了这种选择的预见性。
陈力的演唱没有学院派的技巧炫耀,却以本真性创造了不可复制的艺术奇迹。
她那带着淡淡气声的演绎方式,让每个音符都仿佛从原著书页间自然流淌而出,这种"人曲合一"的境界,至今仍是声乐教学的经典案例。
四、王立平筑起音乐的高墙。王立平对87版《红楼梦》的贡献,远不止于旋律的谱写。
他以四年半的“炼狱”创作,为中国音乐史树立了三座丰碑:
1. 独创“红楼音乐方言”。
他摒弃戏曲、民歌、流行等既有范式,创造出一套“十三不靠”的独特音乐语言。
从《序曲》的古筝幽咽到《分骨肉》的恢弘悲怆,每一首作品皆如从曹雪芹笔尖流淌而出,既古典又超越时代。
2. 以音乐重构叙事。
他通过《葬花吟》将黛玉葬花升华为“天问”,借《分骨肉》将探春远嫁的寥寥数笔扩展为全剧高潮。
音乐不再是剧情的附庸,而是与文本并行的情感载体。
3. 定义经典的美学标准。
他拒绝商业化速成,以“十年磨一剑”的匠人精神,将《红楼梦》音乐打磨为经得起时间冲刷的永恒经典。
时至今日,这些旋律仍是观众心中不可替代的“红楼印记”。
站在四十年后的时空节点回望,王立平为87版《红楼梦》打造的音乐宇宙,早已超越普通影视配乐的范畴。
他用四年光阴谱写的十三首歌曲,不仅完美诠释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内核,更开创了文学经典音乐化改编的美学范式。
当《晴雯歌》的旋律再度响起,我们听见的不仅是红楼女儿的悲欢离合,更是一位作曲家以生命叩问艺术的永恒回响。
王立平曾坦言,为《红楼梦》作曲是“太痛苦,也太过瘾”的经历。
这场耗时四年半的音乐苦旅,不仅成就了87版《红楼梦》的艺术高度,更将中国影视音乐推向了哲学与美学交融的新境界。
正如红学家周汝昌所言:“红楼音乐非王立平写就,而是从曹雪芹字缝中抠出。”
而陈力的天籁之声,则让这些音符跨越时空,至今仍在亿万观众心中“绕梁三十年”。
王立平以生命浇筑的这场音乐大梦,终成中国文艺史上最璀璨的“红楼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