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楚舟
加拿大导演内森.菲尔德拍过一部奇怪的电视剧集《彩排》。剧中他接受普通人的委托,让他们通过精心"排练"来为自己生活中最重要的时刻做准备。内森拉来一支建筑团队、一大批演员,提供资源,为他忐忑不安的客户们反复排练他们难以面对的场景,包括:怎样向好友坦白,怎样与兄弟讨论祖父的遗产继承问题,以及怎样养大一个孩子,等等。
剧中的重头戏是帮助安吉拉预演家庭生活,任务是在两个月内让她体验把一个孩子从出生养到18岁的过程,"父亲"由内森扮演。拍摄过程意外重重,内森和安吉拉因为孩子的教育问题争论不休,安吉拉中途退出,扮演孩子的演员也因为和内森的分离而情绪低落。在精细的设计中,生活反而走向失控。
当人们用彩排消解社交焦虑,用预制菜规避烹饪的烦琐步骤,表面上更加自由,实际上是将自己囚禁于更隐蔽的规训之中。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王小伟在一次演讲中把预制菜这样的事情称为"现代人琐碎的自由"。"我们可以选择在家、在公司或者在商场吃外卖,但本质上我们吃的是料理包。它是一种自由,却显得无关紧要,这是现代人一种非常荒诞的处境。"
王小伟用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对于技术的观点,阐释他对外卖的理解。海德格尔说现代技术的本质不是一种工具,而是一种存在方式,这种存在是我们每个人都要承受的。这种存在方式是把一切的存在者都当作一种"持存"。"什么叫持存呢?简单地说,就是把持一个东西,然后任意地去取舍、摆弄它。"
王小伟不喜欢"预制"的一个角度是,好像任何事情都成了可以摆弄的部件。"预制好像在强迫性地对生活进行一种筹划。支配感是挺重要的一个点。"王小伟说。他不否认这种支配感能制造简单的快乐,具有很强的诱惑力。他不久前跟年轻人分享关于预制菜的想法,学生说:"我每天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点外卖。我可以很轻易地选择不同的口味,比我妈做的好吃多了。"
当然,今天的预制可以有更多的含义,它可以是我们在疲惫的生活中需要的折中方案,我们试图寻找可依赖的模板,让险峻的生活显得平顺一点。简而言之,预制的上限不高,但是下限还行,比起期待惊喜,还不如选择确定。
在吃饭这件事上,王小伟也不是"现炒主义者"。我们在学校里的西餐厅见面,面前就摆着一盘盘预制菜﹣﹣意大利面、沙拉和甜品,都在10分钟内端了上来。
王小伟说:"我自己其实不太在乎要吃现炒的还是预制菜。我觉得风险只有一个,如果你不知道预制菜和非预制菜之间的味道差异,那才是比较可怕的。等你的味蕾习惯了预制菜,你会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甚至吃到现炒的菜,你觉得这个不方便、不快捷,没有深度加工不好吃。对此,我会觉得很遗憾。"
生活中有各式各样可以被比喻成预制的现象。情绪可以预制,短视频的制作者很清楚如何用"钩子"引爆情绪点。人工智能的人设可以预制,把特定角色的脚本"喂"给大语言模型,它就能用相应的人格与用户聊天。感情某种程度上也可以预制,从心动到离婚,每一步都可以在电视节目里被分解、设计和展示。
"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王小伟说。这可能由于预制暗含着"策略性的思考"。它的问题在于,如果预制走到极端,生命体验可能变得没有层次、没有褶皱。"观看设计好流程的情感节目,实际上并不见得能学到怎样和一个人建立信任,学到更多的是策略性地考虑亲密关系。比如说,一定要问我们为什么在一起,为什么感情会出问题,然后把感情问题化,解决这些问题,接着就把感情变成一个操作对象。实际上感情这种东西无论结合还是分裂,怎么能是操作对象,怎么能跳出来在一旁审视它呢?"
或许我们应该相信人的本能,我们总会在某个时刻发觉,生活最有趣的地方在于那些不可预制的部分。在《彩排》里,内森试着停下一贯的旁观者姿态,去了扮演儿子的小演员家里。那个家与他精心布置的剧场截然不同,东西摆放得看似毫无逻辑,却又相当合理。"待在真正有小孩的屋子里感觉很怪,毕竟我在假的家里待了那么久,我不习惯这么多的细节,每样物品都摆放得恰到好处,但没有一样是设计好的。"这是艺术,也是现实生活。
(溪 流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第52期,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