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送河人

雾灵说文化 2024-08-10 21:48:43

文·陈国洲

二十世纪中叶以前,北方夏季的雨水十分丰沛。

每当雨季到来,人们会突然发现,那位天天挂在天上,性格十分火爆又十分任性的“老爷”(当地土话:指太阳),此时,却好像一个情窦初开,娇娇美美,羞羞涩涩,又害着单相思的少女,常常把自己藏在绣阁深闺之中,懒洋洋,羞达达的不愿见人。与之相反,那位躲在东海龙宫、掌管天下行云布雨之责的龙神,在酣睡了大半年之后,却养足了精神,又异常的勤快,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总是忙个不停。

抬头望去,天空中常常乌云密布,雷声滚滚,阴雨绵绵。尤其是“梅雨季节”,雨水渐淅沥沥昼夜不歇,甚至十天半月老天都不肯放晴。放眼四顾,山上山下,沟里沟外,到处都喝饱了水,只下得山崖边上的土层里渗出了晶莹剔透的“空山水”,从而形成大大小小各不相同的瀑布;只下得山沟里的沟沟叉叉到处都冒出汩汩泉水,从而形成一条条奔流不息的小溪;只吓得地面上的泥土变成颤巍巍软绵绵的海绵,一脚踩上去,会陷进半截小腿,拔都拔不出来;只下得大街小巷沟满壕平晃晃当当,那拥挤的水流就像电影院散场时的情景,你拥着我,我推着你,汇成奔腾咆哮的巨大洪流,急急忙忙地奔向远方。

于是,在村与村之间形成了一道又一道难以逾越的江河天险,平时偌大的村庄被洪水隔绝,一时似乎变成了一个个孤岛。因此,人们夏季出行,走亲访友,能不能顺利渡过湍急的河流,真的是每一个旅行者面临最大的障碍和难题。

然而,让许多人没有想到的是,每年进入这个季节,在潮河两岸却会出现一群让人不可思议的人,那就是被当地人称为“送河人”的志愿者。当旅行者需要渡河而寻求帮助的时候,“送河人”总能不顾个人安危,及时伸出援手,帮助那些不识水性,又急于渡河的人解决燃眉之急。陈三爷就是他们当中水性最好而且名声最响的一个。

陈三爷的大名叫陈焕,“三爷”是大家对陈三爷的尊称。陈三爷不是什么神人,也不是什么奇人,他既没有长着三头六臂,也没有掌握冠绝一世的神功,他就是一位本本份份的农民,世世代代以耕田种地为生。他除了是一个颇通农经的种田能手之外,没有什么别的特长,唯一可以向人炫耀的,就是他的水性特别的好,他不仅会凫水,而且会“踩水”,他踩起水来,整个大半身都在水面以上,不知道河水深浅的人,还以为他在蹚一条齐腰深的小河。他的凫水技能可谓独领风骚,如果用“过河如履平地”来形容,也毫不夸张。陈三爷不仅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庄稼汉,一位心地善良,循规蹈矩的公社社员,他还是一位见义勇为,乐于助人的业余“送河人”。

其实,陈三爷的家就住在潮河岸边,他自小在潮河边长大,一到夏天整天泡在水里,练出一个好水性实在不足为奇。让人好奇的是,为什么在那个年代会有那么多的“送河人”。日光流转,斗换星移,如今时光已经进入新的世纪。然而,也许现在的人不知道,也许现在的人根本不会相信,在上个世纪中叶以前,在一百多公里的潮河河面上,竟然没有架设过一座永久性桥梁,也没有见过一处能够帮人渡河的渡口或船只。每当夏季洪水泛滥的时候,潮河的水面又宽又深,流速又猛又大,阻碍了人们的正常出行。于是,接送往来客人过河,就成了必须有人去干的一项善事。

那时的农村人,纯朴善良,无论谁去河边接送人过河,都是无偿的义务劳动,从来没有人张口向客人索取过什么报酬。在他们那代人看来,能够帮助别人是一种美德,是一种义务,也是为子孙后代积德纳福的善举。然而,实事求是的说,在洪水泛滥的时候接送人过河,并非是一件轻轻松松的事情,每次过河,其实是一场生与死的考验,一旦“失手”就是万劫不复,绝对不像局外人想像的那样,那么有趣,那么刺激,那么容易,那么浪漫。

潮河,古称“鲍丘水”,因“水性强悍,声响如潮”而得名。《郑晓吾学编》上说:“潮河本源避暑故道,最为要冲。做桥则浮沙难立,为堑则涨水易淤”。“中有嗟岈之巨石,旁依峻嶝之危坡”。河水在深山狭谷中疾流,水地皆是“绝险”。

陈三爷的水性好,人人皆知。因此,每年洪泛季节求他接送过河的人就格外的多。陈三爷有个习惯,每次接送人过河,他都显得不慌不忙,总是先在河边找一块石头,然后坐下来抽上几锅烟。烟点燃之后,他一边“吧嗒吧嗒”的吞云吐雾,不言不语,一边却咪起眼睛慢慢的扫视着河面,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侦察兵一样,打量着河面的宽度,判断着河水的深浅,计算着河水的流速,思谋着入水与出水的最佳位置。当他拿定主意后,就会果断的站起来,将烟锅往鞋底上一磕,扔到地上,脱掉鞋子,甩掉上衣,再将裤管挽到大腿根,然后,用似乎带有命令的口气,对客人说:“过!”尔后,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挽起客人的手臂向河边走去,接着,一场惊心动魄的“人水大战”,在没有音乐伴奏和开场锣鼓的催促下,便徐徐地拉开了序幕。

多年来,由陈三爷亲自接送东来西往的客人究竟有多少,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提起送河的往事,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他在民国时曾经送过一个日本女人过河。陈三爷说:“当时村长告诉我,要过河的人是一个日本娘们时,我老大得不愿意。可是,村长说,你水性好,你不去送谁去送?我知道你不待见日本人,你就把他当成猪,送过去不就得了?”接着,陈三爷又说“那个日本娘们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长的白净净的。她不会说中国话,两手比比划划,张嘴乌哩哇啦,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可是,看样子挺着急。

我没办法才答应下来”。据陈三爷说,那个日本娘们跟中国的娘们不一样,她一点也不知道“寒碜”(土话:意思是不知道羞耻)。过河前,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脱了一个“溜光”,露出雪白雪白的大奶子和“光溜溜”的大屁股。她就那样的站在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面前,好像一点羞骚的感觉都没有。可是,我却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场面,把我弄个大红脸,浑身上下不自在。过河后,那个日本娘们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向我躹个弓,头也不回地走了。

随着岁月的更替,陈三爷的年龄也一年比一年大了。他不再轻易答应接送客人过河的请求,原来在他身上呈现出来的那种豪气,那种热情,似乎日渐稀少。

有一年的夏天,天刚过晌午,一位打东边而来的、举止文雅、穿着得体的女性找上门来,她说家里有急事,央求陈三爷帮忙把她送到潮河的西边去。陈三爷听了她的诉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干干脆脆地答应,而是装上一袋旱烟默默的吸着,眼睛望着窗外,长时间的不说话。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女人见陈三爷没有答应送她过河,心里着急,乞求的声音略带颤抖,眼泪几乎一下子夺眶而出。

陈三爷的妻子是个善良的女人,尤其经不住女人的眼泪,便催促陈三爷说:“老头子,能不能送,你道给人家一个痛快话啊!”陈三爷看了妻子一眼,依旧没有说话。女人急得团团转,最后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忍不住的低声抽泣起来。

历来乐于助人,有求必应的陈三爷,为什么今天却一反常态?实在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外,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实,他的犹豫不是没有道理,昨天的一场大雨,潮河河水陡涨,河面比平时宽了很多,水势也比平时更加迅猛了多少倍,如果在这个时候强行渡河,风险实在太大了。另外,他感觉自己老了,有些力不从心了,胆量也越来越小了,能不能安全地把人送过河,他一点把握也没有。他想拒绝女人的请求,可是,看到女人哀求的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最后,陈三爷的心还是软了。他把没吸完的烟锅往鞋底上一磕,果断的站起来,说:“走!”说罢,头也不回的向村外走去。

陈三爷在前边走,那个女人在一帮小屁孩的前呼后拥下,一路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哭哭啼啼地跟在后边,紧追不舍的朝前走去。

从村里到潮河边的距离并不算远,满打满算也就二里多地。陈三爷带着女人来到河边后却没有立即下水,他还像往常一样,先找到一块石头坐下来,然后,点上一锅烟慢慢的吸了起来。眼前的潮河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奔腾咆哮着,发出的声响十分恐怖瘆人,听上去令人肝颤;河水裹着泥沙,泛着黄黄的颜色,好像刚刚“和”好泥浆,似乎可以用来砌墙;一路翻着“跟头”的巨浪,就像串起来的“冰糖葫芦”,一个挨着一个,打着“踅”奔腾而下。那气势,那响声,就像一只饥饿万分的斑斓猛虎,张开一张血盆大口,随时将敢于前来的动物,一口吞进肚子里。这景象实在令人震撼,让人恐惧,让人望而生畏。大约过了一刻钟,陈三爷将烟袋锅在石头上嗑了嗑,将裤腿挽到大腿跟,脱掉上衣,伸手拉上那个女人,毅然决然地走向河边。

送人过河,选好入水点和出水点是关键。如果选择的不好,人会被水流冲到出水点的下方。下方的岸边可能是崖壁,可能是陡坡,可能是暗流,也可能是“踅涡”,如有偏差,人就不能顺利登陆,更可怕的是,人一旦被卷入水流汇聚的下流激流中,一般都会被卷入河底,后果不堪设想。

陈三爷将渡河地点选择在一个河面开阔,水流相对平稳的地方,俗称“哗哗哨子”的上游。尽管出水点比较开阔,但是,由于入水点是一个河道的转弯处,不仅水流湍急,而且入水和出水的角度也不大,一旦被水流裹胁,很可能会被卷进激流,不能顺利登岸。

这时,陈三爷左臂架着女人已经下到河里,水先没过人的膝盖,接着没过腰部,越往里走,水越深,浪头越高,河水很快没过了他们俩个人的肩部。突然,女人的脚下失去平衡,像树叶一样漂了起来。陈三爷也努力施展他的泅水绝技,用一只右手拼命划水,带着女人向对岸前进。

水打在陈三爷的右侧,激起一个“∪”形浪花。浪头像小山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打来,陈三爷和女人就像漂在水上的木块,随着浪头一上一下,一起一伏,一隐一现的漂浮。有时,一个浪头打下来,两个人一下子被埋进水里,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片刻,两个人又从水里冒了出来。陈三爷一直紧紧地拉着女人,奋力向对岸游去,每前进一步都牵动着站在岸边观战人的神经。穿过激流,水流也平缓了许多,离岸边也越来越近,水也越来越浅。经过惊心动魄的人水大战,几分钟后,俩人终于游到对面的河边,成功的登上河岸。

目送女人远去后,陈三爷再次下水游了回来。上岸后,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又坐在下水前的那块石头上,捡起扔在地上的烟袋,用手擦了擦烟嘴,重新装上一袋烟,默默的吸起来。

回想刚刚发生的那场步步惊心的搏斗,他第一次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离死神的距离是那么的近,其实就是一步之遥。当他在激流中被巨浪打到水底的一刹那,他突然感到死神的降临,他知道如果这时他一松手,他会立即脱离危险,而对于那个女人来说,就是她的末日,她会被永远的留在河底,永远会与死神为伴。然而,他没有松手,没有自己求生,他使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奋力挣扎出水面,又带着女人奋力向岸边游去,他成功了,成功完成了又一次“送河人”的使命。

月亮慢慢的爬上头顶,天边的云彩越来越黑,预示着又一场大雨就要来临。可是,陈三爷依旧没有立即起身回家的意思,他一个人孤独的坐在石头上,一锅连一锅的吸着旱烟。他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一个念头,“老了,真的老了!是时候“洗手”不干了。如果自己还要继续逞强好胜,自不量力,继续不知进退,送人过河,一旦失手,自己死了事小,连累人家事可就大了。这是最后一次,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

可是,可是他转念又想:“那么多要过河的人,要不是家里出了为难着窄的事,谁会冒那个险呢?如果我不送,他不送,那过河的人怎么办?难道他们会长上翅膀飞过去吗?唉,自己没有别的能耐,不就会点水吗?能帮不帮,难道自己的良心能过的去吗?”“不行,不行,我不能再逞能了。人不服什么都行,但不服老真的不行,老了就是老了。”“唉,我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可是,可是……。”

“老陈--,老陈--!你在那里?你在哪里啊--?”从不远处的夜幕里,传来妻子略带凄惨和恐怖的声音,让深深沉浸在思索和挣扎中的陈三爷不由得打了一个机灵,他磕掉烟袋里的烟灰,穿上衣服,慢慢的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回家!”接着,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怀着重重的心事,朝着妻子叫喊的方向走去。

透过淡淡的月光,一个高大却略显佝偻的身躯,慢慢的溶进朦胧的原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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