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肉身向来是人们最乐意想象的对象。人们在皇帝的身体上寄予了太多太多的感情和感慨。皇帝制度把皇帝身体变成了世界上最美好最神圣的身体。
在政治的刺激下,人们把皇帝身上的每一个部位,每一处器官,每一根发丝都变得与众不同,异乎常人,并无所不用其极地赋予其神秘的象征意义。
一、秦始皇暴君形象的产生
在后战国时代,皇帝的身体开始进入人们的想像之中,随之成为政治思想史上一个最不朽的政治神话和最具创造力的意识形态符号。
不过,作为“始皇帝”,秦始皇的肉身在被人们想像的过程中,却呈现出一种由美变丑的“异化”状态。这当然与汉人有关。
因为后人所能想像到的秦始皇的身体形象都经过了汉人的过滤,并通过汉人的感知和评价而格式化下来。
在这个意义上,应该说,汉人支配了国人的政治想像,并控制了国人对皇帝身体的“审美”向度。
最初在纬书中,秦始皇的形象还是非常神奇英武的。但到了汉人的正式历史文献中,始皇帝的身体形象开始发生怪异的变化,并与汉朝皇帝的身体形成一种鲜明的想像性对比。
比如,通过尉缭的叙述,人们对秦始皇的身体想像就被完全导向单一的模式,即被定格化为一种标准的暴君形象。
从此,人们只能按照尉缭的麟和评价来想像、接受和认同秦始皇的身体形象。
尉缭虽为法家,但对依法治国甚至还要依法平天下的秦始皇并不欣赏。可问题是,如果他原本就不欣赏,为何从魏来秦?
这说明他对秦始皇的描述与其本身的政学理念无关。如果他是见到秦始皇之后才有此种感觉,那恰恰说明秦始皇的身体给他的印象和刺激实在太过于强烈,以至于他竟然可能会改变自己原来对秦始皇的想像和感觉,而作出一番冒险的描述。
而且这种描述与尉缭个人待遇地位无关。因为秦始皇对其礼遇有加,所谓“见尉缭亢礼”,不但“衣服食饮与缭同”,而且对其言听计从,“卒用其计策”。
在某种意义上,秦始皇对尉缭之礼遇与燕太子丹对荆轲之礼遇可有一比。就此而言,尉缭实在没有理由来如此描述秦始皇。
所以他对秦始皇“少恩而虎狼心”的评价,似乎只能说是一种直觉。而这种直觉也只能是来源于他对秦始皇身体的个性化观感。
在尉缭眼里,秦始皇的面貌虽然说不上是丑陋,但却极其凶恶:“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
尉缭描述了秦始皇古怪的鼻子、暴凸的眼睛、令人厌恶的胸脯,还特别提及了秦始皇异乎寻常的声音。
这一切搭配起来,禽兽般的长相加上豺狼般的声音,这无疑给人一种极为可怕的感觉。这种感觉构成一种无意识的力量。它支配着人们去自觉地对秦始皇的身体进行这种想像和描述。
通过这种想像和描述,对秦始皇的恐惧和憎恨被合理地呈现出来,成为可信的和人们愿意信以为真的东西。因话语而成为直观,于是秦始皇的暴君形象呼之欲出。
这是一个对秦始皇的身体进行想象性建构的过程。通过这个过程,秦始皇的肉身就自然转化为一种人们期待的政治形象和人们需要的价值符号。
在这个过程中,客观存在着一种我们现在称之为“潜意识”的力量。在这种潜意识的引导下,人们很自然地将不太“美好”和“优雅”的形象附加给了秦始皇,从而暗示出秦始皇性格和德行中的恐怖特征。
所谓“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这个说法很自然地就从前面那种怪诞的“动物形象”中脱胎而来。
不仅如此,人们还要进一步发挥,“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显然这是一种由想像逻辑构制出来的完整图谱。
它由秦始皇的身体向人们昭示出秦始皇个人的命运和天下人的命运。在这种由表及里的政治话语中,秦始皇的身体和面孔就成为显示和暴露他内心邪恶和暴戾的直观表征。而这种身体表征对于所有人都是一种致命的危险、危害和威胁。
但所有这些却并不妨碍秦始皇本人对自己身体的自我想像。秦始皇想像自己完全可能拥有一个不死的身体。
而这种自我想像又与来自东方齐国的神秘观念直接联系在一起。它使秦始皇相信,他可以像神仙一样享受生命的永恒和身体的不朽。
这是一种不死的“真人”形象:“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热,陵云气,与天地久长。”秦始皇对真人之身的自我想像极为狂热和痴迷。
他表示“吾慕真人”,甚至不惜抛弃那本来标志着皇帝权势的绝对符号“朕”。可见在激发秦始皇对身体的自我想象中,方术之士使之达到了一个神乎其神的境界。
在这种境界中,秦始皇的身体成为一个不死之躯。或许正是出于对自己身体的不死性的追求和信仰,秦始皇竟然“恶言死”,内心对死亡充满了厌恶和憎恨,以至于“群臣莫敢言死事”。
就其本质而言,这是皇帝凭借其强大的专制权力强迫官僚来被动地想像一种永生的肉身。显然,帝国宫廷关于始皇帝的身体想像同民间对他的身体想像迥然相异。
在鄙视他的那些士人眼里,秦始皇的身体似乎比那位穿着“新衣”的裸体皇帝还要丑陋。那完全是另外一个无比恶俗的身体。
无疑,人们在对秦始皇身体和面孔的描述中,蕴含着一种朴素的道德意识。它没有任何非凡的神圣性,完全是一个世俗的肉身。
对于这个肉身的想像,根本受制于人们对秦始皇功业的认同程度和褒贬倾向。这就提示出一个如何想像皇帝身体的基本原则,即本质上,它既不是审美,也不是审丑,而是在政治评价和道德判断的规范下,对皇帝身体进行一种价值评判。
它把政治“血统论”和历史“命定论”搅拌在一起,使之成为对于皇帝身体的话语表述和心理透射。
对于舜和项羽这两个不是皇帝但又类似皇帝的人,相同的身体特征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德行和命运,这在司马迁看来,舜和项羽作为都有“重瞳子”者,恰恰意味着这两位一帝一王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而二人身上的相同“重瞳子”就是一个最鲜明的象征符号。它足以诱发人们无穷乃至无聊的想象。
在这里,天子的身体成为人们解析天命的密码,成为人们获知天机的暗语,成为人们参悟天意的法相。
于是,皇帝的身体特征作为人们的想像符号,常常被恣意夸张成一种神意的征兆或•天命的启示。
它有时是一种粗俗的“人身攻击”,有时是一种虔诚的“塑造金身”。总之它都力图将皇帝的肉身弄成一种非常特别的东西。
而这种特别之处以及人们试图对其赋予的种种寓意都更为深刻地暗示出存在着一个由皇权政体和皇帝制度所给人们提供的巨大无比的狭小政治想像空间。
它诱惑人们将所有的思想能量都渐渐集中于一个小小的身体上面。身体想象力支配着纯粹思辨力。缘此之故,国人头脑里便永远不会发生“一个针尖上究竟能站多少天使”这类经院哲学问题。
二、匹夫天子的神性塑造
在刘邦这位匹夫天子身上,汉人的政治想像力达到了极致,并创造出诸多美妙的身体“奇迹”。而且这种身体“奇迹”已经“家族化”。
关于刘邦的出生经过,汉人的想像极为生动:“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据司马贞说,当时也有人更明确地认定是“赤龙感女媪”。这倒是非常吻合于后来刘邦在斩蛇时所拥有的“赤帝子”身份。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所有这些描述不光是一种关于刘邦出身的世俗血统,而且也是一种关于皇帝身体的神意想像。
于是,刘邦作为“龙种”,又将产生“龙种”。这整个就是一个俗套的故事。刘邦临幸薄姬时,薄姬告诉他:“昨暮梦龙据妾胸。”刘邦说:“是贵征也,吾为汝成之。”“遂幸,有身。岁中生文帝。”
值得注意的是,在刘邦的众多儿子里,唯有文帝获此身体想像之“殊荣”。其他那些没有当成皇帝的儿子且不必说,就连做成天子的惠帝,也没有在他那位以毒辣著称的母亲身上获得被刘邦“龙幸”的标志。
此点可以透露出文帝在汉人排列出来的皇帝谱系中的特殊地位。汉人将刘邦称“祖”,将文帝称“宗”,自是不会无缘无故。
在对皇帝身体的想像中,皇帝的功业和德行都可以被置换成一种特定的身体符号和特征来加以印证和审视。
通过对刘邦身体德描述足以使他的“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的德行变得顺理成章,毋庸置疑。
因为刘邦的德行作为天命早已在他的身体相貌上显示出来了。可以看出,它的话语结构同人们形容秦始皇的话语结构完全相同。都是由身体想像而推及德行褒贬。
在刘邦的一生中,体态面貌常常成为他成功和奇遇的标志。司马迁在《高祖本纪》中记载了三个例子来说明这点。
从贩夫走卒到豪强士绅,再到世外高人,皆从不同侧面发现了刘邦身禀异相所蕴含的高贵天命。
这种世俗眼光的身体想像,凸显了皇帝与众人在肉身上的先天区别。与人们对皇帝的身份崇拜相异趣的是,人们这种对皇帝的身体迷信。它所生发出来的对皇帝身体的迷恋和幻觉,成为人们用来解释皇帝种种功德的主要原因。
当刘邦造反时,人们把他的“身体”想像成为一种具有异乎寻常功能的法力。比如,刘邦斩蛇后,老妪夜哭言:“吾,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
这样,一件普通的斩蛇行为,就变成了一种有关真命天子身体的想像机缘。而且通过这种身体想像,皇帝获得了政治合法性。
因为在想象中,刘邦的肉身同赤帝子重合,由此其神性便得到肯定。
如果说,在人们对秦始皇的身体想像中,是把他和某些低贱野蛮的兽类相联系和比附,通过描述他相貌中“恶性”的异相面来昭示其统治的“无道”,使之成为令人厌恶的暴君的话,那麽,在人们对刘邦的身体想像中,则是把他的身体和神圣而高贵的龙附会起来,通过叙述他相貌中“善性”的异相面来昭示其统治的“有道”,从而使之成为令人爱戴的明君。
如此一来,皇帝的统治合法性便合理地寄托于这种身体的想像之中。
三、皇帝身体的政治想象
源于身体的想像在实际政治中的表现,似乎说明身体对权力的影响可能要超出人们对政治事务的一般理解。
不过,身秉天命的体态相貌有时也会为当事人带来某种难以预料的杀身之祸。比如,范增就以此为理由劝说项羽杀掉刘邦:“吾使人望其气,皆为龙,成五色,此天子气。急击之,勿失。”
因为人人都想拥有一个成为皇帝的身体,同时人们又对某个有可能成为皇帝的身体充满敌意和恐慌。
而秦始皇的恐惧就在于他似乎确信,可能存在有另外一个身体来取代他的统治。这个身体的存在直接威胁到他的存在,威胁到他的身体、他的百年皇位和他的万世帝国。所以他必须除掉这个可恶的身体。
“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而这一行为却意外地启发了刘邦对自己身体的敬畏与想像。
“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股山泽岩石之间。”它暗示着一个身体将取代另一个身体。因为,“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
“知夫莫若妻”。吕后的这个说法实打实地暗合了刘邦对身体的自我想像。所谓“高祖心喜”,便透露出刘邦将会有意识地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一种政治象征和权力符号来塑造和引导人们对自己的政治想像。
这样,在巧妙的心理暗示作用下,一种被期待的政治结果就出现了。“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
当皇帝的身体成为人们相信或畏惧的对象时,人们就已经不再需要寻找其他依据了。于是,对皇帝身体的想像便成为人们必须要有一个皇帝的正当理由。
这是因为皇帝的身体本身就具有天然的绝对性。所以,对皇帝身照的想像往往成为皇帝观念和皇帝神话中最具趣味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