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不重男,不轻女,只恨我。
因为有我在,让她没办法给领导捐肾。
没办法让她凭借一颗肾,在职场上越走越远。
后来,我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才知道,原来有的东西,是不必用女儿的命来换的。
1
妈妈因为怀了我,又加之身体状况不好,所以没办法舍弃我,来给他们病重的领导捐肾。
本来妈妈已经和领导提前说好,领导也许诺了妈妈职位的晋升。
可偏偏有关手术的一切都安排好,只差妈妈进病房了,妈妈却在这时,查出了有我。
妈妈是不想要我的,因为妈妈十分看重这个晋升机会。
可是,爸爸不许,爷爷奶奶不许,就连妈妈的亲生母亲,也就是我外婆也不许。
与外婆担心妈妈身体状况不同,其他人都是因为妈妈很难怀孕,而他们急需一个可以延续他们香火的后代,让他们能在邻里,在亲戚面前抬起头来。
妈妈无法,只能留一下我。
可是因为我是个女孩,没办法成为他们的延续,即便我也姓了爸爸的姓。
所以我出生后,爸爸时时看着我叹气,连带着对自以为放弃颇多,每天和爸爸争吵诉苦的妈妈,也避之唯恐不及。
与此同时,妈妈还得到的,是被寻得其他肾源,康复出院的领导记恨。
在让妈妈背了无数黑锅,给妈妈穿了无数小鞋后,把妈妈赶出了公司。
而妈妈因为那些无法说清的罪名,再也无法再同行业立足。
妈妈高不成低不就,最终无法,当上了家庭主妇。
我知道,妈妈是怨我的,恨我的。
所以长到六岁,我最先学会的,就是极尽一切弥补妈妈。
对妈妈所说的一切言听计从。
可妈妈还是不快乐。
妈妈动辄打骂我,刚一开始眼里含着泪。
在我渐渐记得很多事的时候,妈妈就眼里只剩无光,和时不时不知在什么角度盯着我的,像是昏暗洞穴中的毒蛇般,阴毒的目光。
妈妈希望我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呢?”
“毁了我,你凭什么可以活着?”
这是妈妈最常对我说的话。
而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小声地对妈妈道歉。
我不知道,我只是无法选择地出生了,又做错了什么。
可她是我妈妈,我只希望她能开心。
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发自内心地把所有一切揽在我的身上。
久而久之,我也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了。
可是,我好像罪孽可以减少一点了。
因为妈妈的领导再次找到了妈妈。
领导的肾再次坏掉了。
因为领导出院后不肯放权,几年下来繁重的压力让她身体彻底垮掉。
领导打算,这次移植完妈妈的肾后,她就把更上一层楼的职位,交给妈妈。
领导和妈妈原来的职业特殊,只要妈妈能力过关,这样做是完全可以的。
妈妈眼中又有光了,我也跟着高兴起来。
领导马上就要来了,我乖乖巧巧站在一边。
我想表现得好一点,也许领导能觉得我有那么点可爱,可以少因当年的事怪妈妈一点。
也许,说不定那个领导会认为,妈妈的做法,情由所原。
或者更幸运的,是值得的。
可是,事实证明,一切不过是我妄想。
2
领导敲响了家门,妈妈早早就站在门口迎接了。
几乎是第一时间,妈妈就把手放到了门把上。
可是妈妈又立即收回了手,照了下玄关的镜子,匆匆看了眼不自信的自己。
我说:“妈妈,你很漂亮,你是最棒的!”
妈妈却剜我一眼。
那眼神好像是在说:“我警告过你了,别再多话。”
我抿住嘴,低下头,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讨好妈妈的方式,就是尽可能在妈妈面前降低存在感。
妈妈不敢再耽搁,几乎是瞬间,就换上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笑。
那笑,灿烂,又舒服。
就连那个妈妈口中极其厌恶的领导,在见到妈妈后,都眼睛微睁、
“小赵啊,没想到这几年,你当家庭主妇了,日子过得挺好,气色也比从前每天熬夜完成工作时好多了。”
领导说出的话不阴不阳,我能感觉她的视线还在我头顶上停留过一段时间。
妈妈脸上笑意僵了僵:“没有,这不是知道您来,特意收拾了下自己。”
“唉,我现在这样,身体好的时候每天熬工作,现在身体又垮了,更是没那个精力收拾自己了。”
妈妈这几年在家,从来都是她说什么,我和爸爸顺着她什么。
她应该是太久没听过这样夹枪带棒,刺耳的话了。
眼看妈妈脸上的笑就要挂不住,我赶紧端来一杯水,递到已经自顾自走到沙发上翘腿坐下的领导前。
领导见了我,鼻子里哼了下气,杯子连接都没接。
我努力做出温顺讨喜的表情,眼巴巴地看着领导。
领导说:“你就养了这么个丑孩子?”
我确实长得不好看。
与妈妈颜值相差太大。
妈妈狠瞪我一眼:“别出来丢人现眼,给我滚屋里去!”
被妈妈骂了。
可是这已经算是妈妈比较温和的话,我该庆幸。
我又把杯子往前送了送:“那你先喝水。你别怪妈妈,妈妈这几年照顾我,很辛苦的。”
话说完,一声毫不掩饰地轻笑。
领导就让我这么把杯子举着。
“还记得,当年你求我别开除你,也是这样做的。”
“你当时,还哭了吧?”
话音未落,我立即抬头看向妈妈。
妈妈这些年和街坊邻居吵架吵了个遍,从不让自己输一分半毫。
我想象不到,妈妈忍气吞声,没有尊严讨好别人的样子。
果真,妈妈听到领导的话后,脸上最后一丝笑意都看不见了。
妈妈问领导,到底还想不想要她的肾?
领导眼里满是轻蔑,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想要肾源,六年前能轻而易举找到一个,六年后也能。”
“只是我听说,你丈夫在外面找了人,我来看看,当初你耍了我,现在活得怎么样罢了。”
妈妈现在同样也被耍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下意识朝妈妈的手看去。
妈妈的手在抖了。
我不由往角落里瑟缩,杯中水洒湿了我的袖子。
这是妈妈暴怒的前奏。
我身上又开始发疼。
最终领导得意地离开了。
那一天,我在空荡荡的单元楼里不住哭嚎。
太疼了,妈妈也太用力了。
“你还有脸哭?你哭给谁看?”
“整栋楼里的人都去上班了,只有我每天要围着你和你爸转!”
“谁活得像我一样憋屈!”
“我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
妈妈累了停下来。
而我,也迎来了另外一种命运。
或者说,理所当然,且必然的命运。
3
我被送到了乡下奶奶家。
妈妈说,她不想再靠别人施舍,她想通过自己努力,再次找到自己的价值。
而不是通过换肾的方式。
也不是在她想要换肾时,第一时间想的是把肚子里孩子弄掉的方式。
所以,妈妈不能,也不想再照顾我。
我总感觉,奶奶对妈妈有愧疚,所以在妈妈把我送到她面前时,她隐下很多想说的话,里面大半是不同意。
但最终,还是将我留了下来。
我追着妈妈到了村口,可是她脚步未停,头也不回地,在我生命中消失了。
在那之后,我许久不见妈妈,也听不到妈妈的音讯。
“问她干什么?她就是只燕,心比天高,可是扑腾不了多少!”
奶奶对我说话向来没好气,比起她对隔壁小男孩的态度来说,差远了。
我一直以为,奶奶是迁怒罢了。
直到有一天,爸爸回来看我。
我以为爸爸是来看我的。
可他只是团了下我的脑袋,推开我,让我别烦他,就关起门来,和奶奶说话了。
他们说了许久,我也在墙根底下听了许久。
他们没关窗户,我向来在我现在蹲的地方玩泥巴的。
奶奶说,爸爸该考虑以后的事了,结婚这么多年没个儿子,她都没脸出去见人。
爸爸听了后,两只胳膊肘搭在膝盖上,头深深埋着,沉默了半天。
“晓蓉知道我在外面的事了,她跟我闹了一顿,我和外面的人断了。”
奶奶听了后,狠狠捶下爸爸的肩:“断了?那她给你生的儿子怎么办?晓蓉能容他?不是亲生的,以后都是业障。”
爸爸抬起头:“不会的,晓蓉说了,她能养,也能让孩子上我们家户口本。”
奶奶显然不信。
爸爸说,妈妈答应,是因为那个领导。
她不能离婚,不能跟别人说她过得不好。
孩子他能认,丈夫有人她也能忍。
只要爸爸答应,不把孩子的事说出去,不离婚,从此收心。
爸爸说,他对妈妈还是有感情的,知道他有儿子后,为了不抓住他,妈妈对他的态度也回到了从前。
只要能这么一直太平下去,他没必要再折腾一遭离婚。
奶奶说:“也是,重新娶媳妇又得不少钱。你和赵晓蓉结婚这么多年了,离婚彩礼也要不回来,还不如就这么将就着过,只要她能安分,不闹!”
爸爸说:“放心吧,晓蓉把刚找的工作也辞了,安心在家带孩子。挣得仨瓜俩枣,还觉得自己功劳蛮大,辞了也好。”
“不过她说了,这一年她先不能在别人面前出现,她要假装怀孕,不能让孩子发现不是她生的。”
奶奶狐疑道:“这能装出来,孩子年岁都不一样?”
爸爸深出了一口气:“只能虚报一岁,也不是什么大事。”
奶奶双手一拍:“可怜我的孙子了!”
爸爸说:“你也别往外说,最起码先瞒一年,孩子都有了,就不必着急堵别人的嘴。”
奶奶脸上沾了喜:“明白,明白,我保证管住自己的嘴。”
妈妈有新孩子了。
新孩子跟爸爸的姓,没有妈妈的血。
我跟爸爸的姓,有妈妈的血。
妈妈养他,却不养我。
我把墙根下已经晒干巴的泥巴一推,站起来,踮着脚,说:“爸爸,我想回家。”
4
我说爸爸,我想回家,我想和他们一起生活。
我来奶奶家已经好几年了,我都要上初中了,我想去离他们近的地方上学。
爸爸和奶奶对视一眼,然后朝我招招手。
我前面有墙挡着,总不能爬上去跳窗。
奶奶不让。
原来妈妈更不让。
她说的长得丑,性格还顽劣,就会让她越来越厌恶。
我即便乖巧懂事,妈妈已经恨不得我去死了。
于是我站在窗前,不肯动。
爸爸啧了声,奶奶也绕出来拧我耳朵。
“能耐了你,敢威胁人?”
“你嚷嚷,你接着嚷嚷,我看最后谁丢人,大不了我和你妈离婚,让你妈带着你过。”
我爸声音不大,语气里是经常出现的不耐烦。
我想说,你不会的,你舍不得钱,我刚才都听到了。
爸爸见我盯着他看,他先回避了我的眼神。
他说,他大不了离了不娶,实在不行雇个保姆,那才多少钱。
娶新媳妇比雇保姆费钱,我记下来。
我不敢再说话。
刚才的一切已经让我快把胆子吓破了。
我左右看了看,妈妈不在,也不会突然出现,可我还是浑身的疼。
爸爸没带走我,只是临走前给奶奶塞了几张钱。
奶奶很高兴,眼里还含着泪,说,养儿子就是有用,知道孝敬她了。
我还是在离奶奶不远不近的地方待着。
奶奶也不愿看见我,可是我不能让她看不见我。
因为奶奶总是忘记做我的饭。
这一天,我在饭桌上吃饭,吃完饭自觉去收拾碗筷的时候,竟然听到了门口小汽车的声音。
我算算时间,三年了。
爸爸妈妈来接我回去上高中了吗?
我立即往门口跑,身后的碗因的动作太急,哗啦啦地响。
“要死了你啊,着急投胎!”
“投胎也别再是个女娃,晦气得很!”
奶奶在我身后叫骂。
又是六年,这些话我已经听太多了。
我心里只有喜悦。
现在这段时间除了要高考外,没什么特别的日子。
不逢年不过节,爸妈来能是因为什么?
走到院子门口,我看到的果真是爸妈!
还有在妈妈怀里,像是个粉糯小团子般的弟弟。
弟弟六岁了,还是能被妈妈抱啊。
我心里酸酸的。
没关系,我已经十五岁了,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抱了。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完。
反正,爸爸妈妈还没有忘了我,不是吗?
我开心极了,迎到他们面前。
“这谁家小孩子,眼睛还挺大,是不是看到我们车了,看看这没见识的样子。”
妈妈掩唇笑,怀里的小男孩也兴奋地附和:“没见识,没见识!”
说完还咯咯地笑起来。
因为太急,咳嗽了两下。
妈妈立即关切地给小男孩遮了遮衣服:“快进去吧,没想到天这么热还能感冒。我说不带天赐来,你非不听,你看,更严重了吧?”
我爸脸上的不耐烦已经消退得几乎看不见踪迹:“都跟你说了,别叫他这个,他有大名。叫这个被人听见了,指不定别人怎么笑话。”
我妈一脸不赞同,还骄傲极了:“笑话什么,我们儿子就是天赐的宝贝,有了他,我日子可是好过多了,你生意也越来越好,我们天赐就该叫这样的名字。”
爸爸不再说什么,但眼底的不是负面情绪。
他是爱听这样的话的。
我上前一步,走到正欲绕过我进院子的他们面前:“爸妈,我是见妹。”
我清晰地看到,面前的两位大人一愣。
5
“贱妹,贱妹!”
“哈哈哈!”
是怀里小男孩的声音。
是他这个年纪很容易被逗乐,还是,我的名字真是什么被值得嘲笑的名字。
我明明,很小声说那两个字了。
我每次,也都在跟别人介绍自己时,拿着自己的课本,说:“你看,是遇见的见哦。”
“我妈妈其实,很高兴遇见我的。”
说完这些话,我就不再看对面人的表情。
这样,我也就不用把遇见的见,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登记时一闪而过的善意的秘密,暴露出去。
可如今,天赐带有童真的笑,让我不能再自欺欺人。
豆大的泪水从眼眶汹涌而出,我狠狠抹了抹眼泪,却被狠推一把。
“挡这像个门神干什么!哭哭哭,就知道哭,你是受了多大委屈,我们有哪个是对不起你的,给你吃给你穿,你还哭天抹泪,你能不能有点良心,你个赔钱货!”
是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