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原题《绍兴好酒不掺水》，作者盖叫天，选自《盖叫天表演艺术》（柳河整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文中插图素材源自网络，侵删。

上回马老先生（马一浮先生）请咱们喝绍兴老酒，叫什么？对，叫"善酿"，这是上好的陈酒。我不会喝酒，马老先生也不会喝，倒是上海的电影明星（指秦怡、上官云珠等同志）喝了。我在路上就想了：马老先生给我出了好题目，叫"绍兴好酒不掺水"。

好酒是不掺水的，越陈越严，味儿越醇。有时一坛原装酒，在地窖里藏了十多年，打开来只剩下半坛，可酒性厉害，真家伙全在里面了。而且陈酒不能掺水，一掺水就酸，就去味。可是咱们现在演的不少传统戏，都掺水了，变了味儿，酸了，可这"酸酒"还在当"好酒"卖。

有些老观众也知道掺水了，因为没戏看，好戏看不到，"掺水"的也只好将就着。有的小青年没见过，可把酸酒当陈酒喝。有的生气了："瞎！什么玩意儿，一点艺术性也没有！"他不怪掺水的，就怪那"酒酸"。

京剧 武松 盖叫天饰武松

我们从小学戏，一本《石秀探庄》，光是走边，要学几年，要学好了，再往下教。老先生把毕生功夫都教出来了，学生也淌着大汗学，一招一式，几记锣，几个眼神，棍儿怎么施展，怎么收住，落在哪条腿上，都有规定。

好演员可以发挥，也可以加上点，可不能随便乱加，要练熟了，定死了，再让观众提意见。头一场完，第二天就向行家们征求意见："您老看哪儿不合适？"人家讲了，指出了毛病，当场就练，当场就改了。

所以，五十年前学的戏，五十年后再演也不会变样，只会好，不会差。就算是年高老迈，手脚不灵活，可东西不能少，精、气、神还能一样才好。可是现在看《探庄》，小青年腰腿功挺好，就是马马虎虎，而且一天一个样。

有人问我："老先生，您看我昨天的《探庄》哪儿不合适？"我说："你再练一段给我看看。"他练了。练完，我就说："怎么和昨天不一样？""差不多吧。""不，差得多，你昨天踢大带就不是这个样。收棍也不一样。"他搔搔头皮说："这些小地方……我也记不清了。"

然后他好像要教训我了，说："老先生，现在新的排戏方法，是启发演员做动作，照各人自己的特长，自己想动作。"我就说："那你还来问我干吗？"他很干脆地回答说："因为您老人家的身段好看，我想学几下，提高提高。"你们听，多干脆！

学《探庄》，是武戏打基础的戏。年轻人应该不折不扣、老老实实学下来，一点也不能走样，这就是练基本功。有了基本功，再可以演现代戏、新编的历史戏，自己也可以去"化"，编新的武打，新的动作。好比鲁班师傅，先要会使锯子、刨子、斧子、凿子，这些基本功会了，才能去造高楼大厦。

我看，要是一个人在练功时，学打基础的戏偷工减料，比那卖酒掺水的还要坏。卖酒的不过为赚钱，害了别人，你可是害了别人又害自己，别说赚钱了，基本功都没有，不是人民用小米白养活你吗？

京剧 武松 盖叫天饰武松

还有一种"掺水"，是半瓶酒掺上半瓶水，冲淡了，简直酒味儿也没了。六十度变十度，白干变汽水了。

早先《钟馗嫁妹》只演二十分钟，看身段，看功架，也听几段昆腔。可是有的地方改成演两个多小时，加上许多情节，让终南山的钟进士变成做媒的红娘，变成断案的老包（包拯），又变成捉妖的张天师，最后像上封神台的闻太师。哪还有钟馗的味儿！

我看戏从来不打瞌睡，再看不下去，我也睁着眼看，可我心里在想：看你怎么个编下去？我可不保守，不是死顽固脑子，我是太爱那出《钟馗嫁妹》了，可惜给掺了水。

《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是出好戏，也很紧凑，可也给掺水了。加上诸葛亮在马谡丢街亭后的大段唱，说他已经算就街亭不保，就要赵云赶回来。这一来，空城计就没意思了。

为什么要掺水，我不清楚。我可不是保守，戏是越改越好的，但是明明是一出小戏硬要拉长，观众就不爱看。橡皮筋拉松了，连裆裤腰带都不合适。

我主张：宁可少喝点，也要喝绍兴陈酒，喝善酿，可不要那一点也没有酒味的"荷兰水"（我国民间最早对汽水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