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狼共舞:旧时东北有的普通人遇到胡子却不慌,甚至反向要钱花

历史爱杂谈 2024-08-27 17:11:37

民国十五年(1926年)六月,吉林省吉长道,农安县。

关东大地柳绿花红,草繁木盛,庄稼秧苗也在疯长,一天一个样。从松花江沿遛过来的清凉夏风,将铺天盖地的苞米高粱吹得波浪起伏。

在这翻滚绿浪当中,似有一叶狭长孤舟逶迤向前。待放近了看,却是在大道上迎面赶过来二十辆花轱辘大挂车,装得满满当当,都是二马驾辕。大车队还跟着二十个押车的炮手,使用清一色的“麟春造”。为首一人腰带上别着一支长苗大肚匣子枪,与头车并辔而行。

只见那头车的车辕上插一面旗,上书红底描金的两个大字:“威仁”。

这是宽城子“威仁”镖局的车队,此行北上前往白城子,大车上装的全是泰西绸布——这当真是价值不菲,道路又不太平,所以货主斥资雇镖局押运。

此时车老板子都把大鞭插在辕板眼里,只用小鞭调教辕马。在坑口洼坡“闹套”宁肯用人推,也不使大鞭梢够马耳朵,以避免甩出响亮的鞭花声。

然而就在大车队行进之间,忽听青纱帐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呼哨声,惊起一群“老家贼”扑棱着翅膀盘旋飞远。伴随着高粱叶子沙沙作响,喘息之间已经从横垄地里钻出一匹匹大马。

马似游龙,人比恶刹,埋汰得有如黑锅底的脸上满是杀气与邪气,枪管子上系的红绸布连成一片,七长八短能有近百号人,高粱地被踩出一个扇面形,将大车队堵在当场!

中间簇拥着一人,头戴圈沿草帽,身穿黑色川绸团花裤褂,手里捏一根甜高粱杆,正懒洋洋的嚼着吃……

闹胡子了!

坐头车的管事吓得面如土色,趴在油布货包上抖成了一团——此行他作为货主代理人,且不说会不会被胡子插了,单说这二十车货若被劫走,他空着爪子该如何回去交差?

那为首的领镖人右手高高举起,伴随着车老板一阵阵“吁——吁”声,大车队停下。

此时人马虽多,现场却是鸦雀无声。只有马匹在打着响鼻,原地用蹄子刨土,还试图去啃青苗,浑不顾那压抑的气氛……

注:正在锻炼驾驭长篇的能力,深感存在不足与短板

01

“爷台 起大团,是人都该钱;善要他不给,恶取加倍还!”

这短短四句话,道出了旧时关东大地上胡子的肆意妄为与贪婪无度。他们拎枪走马,头戴毛皮帽,脚踩靰鞡鞋,青布长袍的一角掖在巴掌宽的腰带上,从山林、河谷、江岸、青纱帐、草甸子当中呼哨而出,轰隆隆的马蹄声震得关东人心惊肉颤。

他们踢火坷垃(砸窑)、捆秧子(绑票)、别梁子(劫道)、登大轮(抢客运车),用极端暴力的方式来劫掠财物,以满足个人的欲壑,背后却是苦主能填满河谷溪流的血与泪。

但是胡子本身却从未想过脱离社会,求财的根本目的还是要回归社会享乐。所以他们也会有一套行为规范,当然这肯定不包括砸黑窑的“二茬胡子”,这种小团伙没有报号,完全不讲规矩,也不挑对象,是真正的穷凶极恶,出手即灭门。

而一般正经绺子则不会这样,其中虽然也有“耍浑钱”(不讲规矩)横推立压,但这种绺子很难长久,不但官府、百姓容不下,就是其他绺子也会发起“典鞭”一起讨伐。

“耍清钱”的绺子才是主流,有五清六律,讲的是“七不抢八不夺”,总结起来即劫掠对象不包括残疾人、出家人、婚丧嫁娶、跑信邮差、渡口撑船、笑果等。

以上这些对象,其实是属于一种基于施舍的放过,而不算是真正的豁免。

真正的豁免对象是被胡子视作“里码人”的一些群体。

02

在胡子当中流传一句话:“江湖进班,尼姑进庵,内行人见了内行人,就是进家了”,胡子不会抢懂行的“里码人”,只要能够掌握绺子的黑话与规矩,就可以据此打交道,不但可以免受劫掠,还能够受到一定礼遇。

当然,对于农忙种地、冬天就窝在热炕头上的普通百姓而言,终其一生可能都未曾离家三十里开外,不可能有机会去接触、了解、学习绺子的黑话与规矩。胡子的眼睛都贼着呢,打眼一瞧就知道是不是“屯老二”。

有机会了解的基本都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手艺人,即皮匠、粉匠、纸匠、木匠、铁匠、糖匠、油匠、扎彩匠、喇叭匠、泥水匠、豆腐匠,还有车老板、木把、游医郎中,以及打卦算命的、颠勺炒菜的、烧锅酿酒的、说书唱戏的、打把式卖艺的、挑硬八股绳锔锅锯碗锔大缸的……

他们的手艺以及从事的行业,决定了不可能窝在家里等饭吃,而是要走村串乡,甚至要穿州过府,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其中就有胡子。

在旧时特有的师徒传承之下,师父会将掌握的春典传给徒弟,以便能够与胡子顺利打交道。有道是“见面道辛苦,必是江湖人”,遇到胡子需要先“碰碰码”:

“柜上的辛苦了!”

胡子回应:“辛苦,辛苦!”

“托福,托福!”(或者是“泰和,泰和”)

这时胡子会问:“报报迎头?”(或者是“报报蔓”)

“铁尖子蔓。”

“啊,原来是丁兄弟,在哪候着?”

意思是问干什么行当的——其实游医郎中、打卦算命、走乡锔匠等有明显外部特征,比如手摇晃铃、身带卦旗、肩挑担子,但其他行业就没办法一眼看穿了。

如果是粉匠、纸匠、豆腐匠,就回答“水中取财”,如果是唱戏的,就回答“抱大师兄的瓢把子”,如果是木匠,就回答“拉的是鲁家墨斗”……

胡子自称“江洋人”,对于这些卖手艺的“江湖人”,会视作是内行人,即“舀的是一江水,吃的是风尘饭”,所以不会为难。

若是赶上饭点,还会邀请一起吃喝。要是胆子大,还可以跟着“吃溜达”。

03

胡子不为难手艺人,在朴素意义的背后也是为了自身方便。毕竟胡子劫掠是求财,最后还是要花出去享受生活。若是遇到手艺人就抢个精光,那么时间长了谁还从事这个行当?

没了烧锅的就喝不到酒、没了粉匠就吃不到粉条子、没了木匠铁匠连家具都用不上。尤其没了笑果,攀条子更是没处使劲……

费劲巴力的整来了银钱,最后却花不出去,岂不是冤枉。

用现代话术就是:胡子最终还是要通过服务业来享受生活,所以必然会自觉保护、甚至促进服务行业繁荣发展,毕竟他们作为持币方,属于直接受益人。

比如胡子遇到了说书唱戏的比见到爹妈都亲,请到散花亭子(临时据点)好酒好菜招待着,就等着月落西山之后装扮演出。临走时候还给一笔丰厚的银钱——这就是所谓的“唱胡子堆”。

那么有人要说了:既然有技艺傍身好处多多,为何庄稼院里的不都去学一门呢?

旧时是农业社会,工商业并不发达,缺少社会流通,所以对于手艺人的客观需求数量是有限的,比如一个纸坊只需要三个纸匠,三百户人家有一个木匠往往就够用,再多就会饱和,卷起来之后大家都吃不饱,“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真不是瞎说,是血与泪的教训。

所以手艺人收徒极为谨慎,一般都是家传,对外只有在力不从心情况下才会收一个打下手的,想学到关键节窍并不容易。

当时可没有“某翔”、“某方”,而且信息极为闭塞,不像现在“某音”、“某手”上面各种教程一大把,曾是“某聚德”总厨的大手子能把一道菜的做法掰开揉碎讲解,满满全是干货——在白鹿原当中,这可是需要鹿家老祖出售多个铁钩子才能学到的……

“天旱三年,饿不死手艺人”:这个道理谁都懂,但旧时庄户人家想要学一门手艺,难度并不比现在考985低。

04

如果没有技艺在身,只要懂规矩、春典半开(黑话懂一些)乃至全开(黑话全懂),也不会有损失。

比如遇到胡子要求“串叶子”(换衣服),就可以说:

“路生不吃路生肉,一山要比一山高,兄弟的叶子串不着!”说话的同时,再伸直左手中指、无名指,搭在右手掌心。

胡子马上就知道是里码人,接着问:“是朋友?”

答曰:“金为梗,银为花,江湖朋友是一家,托福托福!”

或者是:“脚踩莲花盆,身在江湖门,达摩老祖宣圣恩!”

如果胡子对于里码人身份还二二思思的,那么还可以进一步坐实:“脚踏地,头顶天,你吃你的线,我倒我的边。你抱十八尊相府,我有金盆扣银盆。有人耍钱在马上,马下也有耍钱人。彩仙桥,看的真,三花都能称绿林!”

顺利碰码之后,甚至还可以开口要钱花:“山高水远,马高镫短,兄弟今天浅住了,江湖朋友把话搭,打下的银钱大家花!”

这时候胡子多少都会给一点,没有大洋还有小洋,没有小洋还有铜子,不然传出去会被笑话。

旧时的东北社会绝非黑白分明,地主乡绅有的就是“窝主”(负责给绺子销赃),只要不是守家在地的庄稼人,都多少有“通匪”之行状。

比如木营子(伐木工住的地方)、山房子(放山挖参人住的地方)、网房子(打渔人住的地方),都随时可能会有胡子来打尖找宿,只要正常安排住下,作好作歹的整治吃食,即可和平相处,该唠嗑唠嗑,该耍钱耍钱,而且也不用刻意让着——胡子再怎么输红眼也不会像铁牛那样抢回来,不然就是坏了规矩。

若真有胡子坏了规矩,事主完全可以打听到所属绺子之后,头顶一炷大香拜山,大掌柜必须亲自出面处理,否则绺子名声就顶风臭出八百里……

05

镖行天下更是与绺子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镖车跟着带枪炮手护送,其实主要防备的并不是绺子,而是那些没有报号、只砸黑窑的小团伙。

真正的绺子与镖局在暗中都有来往,逢年过节镖局给他们“上项”,两者是互相依存、彼此成就的关系——若是道路太平,哪个老客还出大价钱运镖?

而押镖的遇上绺子也会有一套繁复的路数规矩,比如本文开头一幕,领镖人需把长短枪都放到头车上,并把镖旗拔下卷起来,催马上前,在距离胡子十步左右甩蹬下马,左手包右手抱拳举过左肩,向后颠三颠,口称:

“达摩老祖威武,托福托福,柜上辛苦了!”

此外,头车的车老板也跳下马车,将头马的肚带子解开搭在马背上,如果头戴帽子则还要将帽子摘下倒扣于马头,手提鞭子蹬上左车辕子,再从右车辕子跳下。

这一套的动作代表的是:马车不会突然起步冲撞过去,枪支并未在身上携带。车老板出门都带枪,此时表明枪支不在身,可以打消胡子的顾虑。

主要是胡子十分多疑,比如木匠遇到胡子就需要把刀斧放在面前地上,防止抽冷子劈脑门……

绺子大掌柜扔下手里的甜杆,脸色一正,抱拳回礼:“托福托福,大师兄辛苦,线往哪挑,盘盘底子?”

领镖的把卷起来的镖旗递过去,答:“挑白城子,滚子上压的是轻片子(去白城子,车上拉的是绸布)。”

“押白拉葛拉葛?”(押白:黑话,“休息”;拉葛:东北方言,“聊天”)

“脚程紧,今晚要到邢家店宿下,柜上发财呀!”

此时虽然是回绝,但不直接说,否则就是有失恭敬。此外,“死”、“查”、“犯”等字眼要避免,尤其是“犯”、“查”,甚至同音字都不行,比如“吃饭”就是“啃富”、“做饭”就是“办富”,还有“喝茶”就是“软富”。还有“横”、“网”,胡子从不横着躺,东西也不横着放,当着他们的面切忌张网捕鱼……

“哪有你们发财,威仁镖局能吃江南江北的两省三道一十八县,买卖水顺,兰头海漫,走的都是江湖路,人不亲枪把子还亲呢!”

注:两省分别是“吉林省”、“奉天省”,三道分别是“吉长道”(下辖长春县、吉林县、伊通县、舒兰县、农安县、长岭县等)、“滨江道”(下辖滨江县、双城县、阿城县、五常县等)、“洮昌道”(下辖洮南县、辽源县、瞻榆县、洮安县、怀德县、梨树县等)——民国时东北是四级行政,即省-道-县-乡,与现在大同小异。

领镖的再接回镖旗,早有人从车里翻出来上等的烟酒糖茶,由领镖的亲手送出去,是为“软项”。此外还有一个包袱皮,里面装五百块现大洋,是为“硬项”。

大掌柜掂量掂量包袱皮,“既如此,就不多留了!”大手一挥,胡子让开道路,退入横垄地里默默注视着。

“山水无相逢,人有再会面,告辞!”

说话间,头车的车老板已经套好了马肚带,领镖的将镖旗插回车辕:“起镖!”

“驾驾——啪——骨碌碌碌”……

伴随着响亮的鞭子声,大车队赶过去——这也是有讲究的,与胡子分开之后须是先行,因为胡子担心对方在背后打黑枪……

胡子的多疑与谨慎是刻在骨子里的,不多疑、不谨慎的大浪淘沙,入行不久就做子孙官摘瓢、打血核桃了。

当然,镖局也绝非傻白甜,整个过程看似风调雨顺,实际却是暗带机锋:二十个炮手有意无意的把身体躲在货包后面,“麟春造”全都顶着火的;除头车之外,其他车老板也都鞭交左手,暗中握住枪把子。

虽说与绺子有勾挂,但谁能保证绺子是不是即将拔香头子散局?如果是,那么临秋末晚干一票大的实属正常。

所以要有戒备之心:领镖的以及头车做出恭敬姿态,却不妨碍其他人保持戒备——这种戒备也是一种保护色,因为真打起来必是闹个鱼死网破,如同大掌柜手里的包袱皮一样,得掂量掂量才行。

至于绺子那边也是一样:谁能保证这趟镖不是清乡局假扮的?

不论是江洋还是江湖,这水都深着呢!

06

民国十一年(1922年)冬天,在奉天省东边道通化县,有个接生婆如约到二十里外的一户人家“洗三”。结果眼瞅着就到地方了,却遇到劫道的“二茬胡子”,被抢走青坎布棉裤一条、红大布夹袄一件、洋胰子半块、烟土五钱、奉小洋八毛、小铜佛一尊。

接生婆挨了一棒,命大没死,只昏了过去。但天寒地冻的,旧时可没有衬裤,男女老少都是光腿蹬棉裤,时间长了绝对冻成死倒。

幸好被一个捡粪的老头给鼓捣醒了,然后光着腿跟头把式的跑到主顾家,一边揉着脑袋上的大包,一边描述劫道者的体貌特征:“一米六、一米七,是个瘸子。”

主顾当家的一琢磨:“就是屯西头老刘家的二小子,没跑!”

差点耽误了洗三,这还了得!

而且这当家的本身就当着牌长,于是马上召集子侄抄起洋炮上门,果不其然:那家的老刘太太坐在炕上,正往外掏棉裤里的棉(niao,二声)花,身上穿的就是那件红大布夹袄。

老刘家的二小子也很快在屯东头王大脑袋家被按住——这小子正脸红脖子粗的推天九呢,抢来的奉小洋已经快输干腰了……

这就是“二茬胡子”的做派,接生婆虽是手艺人,却也脱不开魔爪!

所谓“阎王好过,小鬼难搪”,“真正胡子好答对,二茬胡子遭了劫!”

旧时东北的手艺人出门在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赶夜路,能坐车就尽量坐车:

莫笑阿三,咱当年也耍过手艺……

尤其是农安县沙岗子、怀德县黑林子、梨树县朝阳坡、瞻榆县牛心套、伊通县北山皮、林甸县五撮房、依兰县熊瞎子沟这类出了名的劫道之处,杠子手神出鬼没。

所以需要和景阳冈的行旅一样,等白天凑够人数再走。

乱离人,不及治世犬,诚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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