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村口那条老柏油路上就热闹起来了。卖菜的三轮车、赶早集的老人、背着书包的孩子,几乎把整条路都占满了。我蹲在自家门前的石阶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这熟悉的景象。烟快要燃尽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村口,车门打开,小红拎着两个破旧的行李袋下了车,身后跟着两个小不点,看样子大的也就六七岁,小的估计才四五岁。
“表妹来了。”我赶紧把烟头按灭在台阶边缘,那里已经有了一圈黑色的烟灰印。
说是表妹,其实小红是我堂哥的女儿,按辈分应该叫我叔。但我和她爸爸年纪差不多,从小我就喊她表妹,这称呼一直沿用到现在。上次见她还是五年前她结婚那会儿,风风光光地嫁到县城去了,嫁的是个开小厂的老板,听说日子过得不错。没想到今天突然带着两个孩子回村了,看那模样,不用猜也知道是出事了。
“大伯早。”她牵着两个孩子,远远地朝我打招呼。
这声”大伯”,叫得我心里一颤。
“进来坐,屋里坐。”我招呼道。
我家就是普通的两层小楼,水泥灰的墙面,风吹日晒多年,已经有些发黄。楼下客厅的电视还是那种老式大屁股电视,上面蒙了层防尘布,平时也很少开。沙发是十几年前买的,布面已经磨得发亮,靠背的地方还有我嫂子缝补的痕迹。
小红领着孩子进屋,两个孩子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
“两个娃长得真像你,”我笑着说,“这是老大吧?叫什么名字?”
大的那个男孩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他叫阳阳,小的叫乐乐。”小红替孩子回答,然后拍拍孩子的头,“叫大爷爷。”

孩子们怯怯地叫了一声,嘴上叫得规矩,眼神却飘忽不定,四处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你嫂子上街买菜去了,马上回来。”我看着小红憔悴的脸色,欲言又止,最后只问了句,“吃早饭没有?”
“吃过了。”她答道,手里却紧紧抓着那两个旧行李袋的带子,指节都有些发白。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手上的婚戒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浅浅的痕迹。
“爸妈身体还好吧?”她坐下来,试图找个轻松的话题。
“挺好的,你爸前段时间还去山上挖笋,回来给我们送了一篮子。”我顺着她的话题接下去,“就是腿脚不太利索了,上次下雨,他摔了一跤。”
她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厨房的水龙头滴答着,墙上的老挂钟嘀嗒作响,客厅里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家里情况,爸妈知道吗?”我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小红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让他们担心。”她偷偷抹了抹眼角,两个孩子立刻紧张地靠向她。“妈妈不哭,”大的那个说,小的也跟着点头。
看得出来,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安慰她了。

房檐下一只麻雀飞过,在窗台上停了一会儿,又飞走了。厨房的水龙头还在滴答滴答地响,仿佛在计算这沉默的时间。
从小红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她老公赌博输了不少钱,还借了高利贷。前几个月,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最后连房子也抵押出去了,然后人就失踪了。债主找上门,她实在撑不下去,只好带着孩子回村里暂住。
“先住在我这儿吧,你爸妈那里房子小。”我说。
她连忙摇头:“不行不行,我已经和爸妈打过电话了,就去他们那儿住。我就是…就是来看看您,顺便…能不能在村里找点活干。”
我看着她憔悴的脸色和略显凌乱的头发,心里一阵发酸。当年她高中毕业时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专的女孩子,全家人都为她骄傲。毕业后在县城找了份工作,后来嫁了人,日子本来应该越过越好的。
谁能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明白了,”我点点头,“你先安顿下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说。”
她感激地点点头,又急着起身告辞,说要赶紧去爸妈那里。
我送他们出门时,目光落在那两个破旧的行李袋上。那是她全部的家当了吧?又看了看两个孩子,穿的是普通的运动服,脚上的鞋已经有些旧了。
“等一下。”我转身回屋,从卧室的柜子深处拿出个信封,里面装着前些日子卖地的两万块钱,本来是打算给我儿子攒着的大学学费。我迅速塞进了一个普通的塑料袋里,走出门外。

小红已经带着孩子走出了一段路。
“表妹!”我追上去,把塑料袋塞进她手里,“路上买点东西给孩子吃。”
她下意识地接过袋子,感受到了重量,愣了一下要打开看。
“别看了,”我按住她的手,“有什么急需要帮忙的,就开口。”
她的眼睛又红了,双手紧紧攥着那个塑料袋,嘴唇哆嗦着:“大伯,我…”
“行了,快去你爸妈那儿吧,他们该着急了。”我摆摆手,转身就往回走,不想让她看到我同样湿润的眼眶。
后来的日子里,小红在村里的豆腐坊找了份工作。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和豆子、磨浆、点卤、压豆腐,一干就是大半天。虽然工资不高,但好在包吃午饭,还能带些卖不完的豆腐回家。
两个孩子则在村小学借读。刚开始时,村里人多少会指指点点,背地里说些闲话。我有几次路过学校,看到阳阳和乐乐被几个孩子围着,不知道在说什么,但看那神情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小红对这些视若无睹,每天黑白两点,准时接送孩子,从不耽误。

工作之余,她会到村里的小溪边洗衣服。我有次路过,看到她坐在石头上,一边搓着衣服,一边望着溪水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勾勒出一个瘦削的轮廓。
我悄悄走开了,不忍打扰她难得的安静时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一个月,直到有一天,我在村口的小卖部买烟,听到几个老太太在议论。
“听说了吗?小红在网上卖东西呢,好像挺赚钱的。”
“卖什么呀?”
“就是手工做的小玩意儿,什么手绳啊,流苏啊,还有些布娃娃什么的。”
“现在的年轻人,懂得真多。”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确实,最近小红似乎没那么憔悴了,甚至还给两个孩子买了新衣服。但我也没多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和尊严。
又过了几周,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起来,说是县里要来人收土特产,村民可以准备一些干货、腊肉之类的东西。这在我们村并不常见,大家都有些兴奋。
第二天一大早,一辆面包车真的开进了村,停在了村委会门口。下来几个穿得体面的年轻人,自称是某电商平台的采购员,要收购村里的土特产。

让我惊讶的是,领头的那个年轻人一下车就直奔小红家,两人似乎很熟络的样子。
午饭时分,我在自家院子里劈柴,小红突然来访,身后跟着那个领头的年轻人。
“大伯,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学同学王明,现在在一家电商平台工作。”
那个叫王明的年轻人礼貌地跟我打招呼:“大爷好!听小红说是您帮了她大忙。”
我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请他们进屋坐。
屋里还是那样,老电视上的防尘布我已经好久没掀开了。沙发上的靠垫换了新的,是小红前几天送来的,说是她自己做的。
“大伯,我…我想把钱还给您。”小红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到我面前。
“什么钱?”我故作糊涂。
“就是您那天给我的两万块。”她坚持要我接过信封,“而且…我想再多还您一些。”
王明在一旁解释道:“其实是这样的,小红大学学的就是设计专业,一直很有天分。她在网上开了个店,卖些手工艺品,我们平台看中了她的设计,签了合约。”

小红有些不好意思:“没有那么夸张。就是我做的一些布艺玩偶,还有手工编织的小饰品,在网上卖得还不错。王明他们公司看到后,觉得可以打造成一个本地特色品牌,就跟我谈了合作。”
我半信半疑地打开信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红色的百元大钞。粗略一数,至少有几万块。
“这…这太多了,”我连忙合上信封,推回给小红,“当初那两万是我心甘情愿给你的,不用还。更别说还这么多。”
小红握紧信封,眼中闪着坚定的光:“大伯,如果没有您当初的两万块,我可能撑不到今天。那时候我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连孩子的学费都交不起。是您给了我重新开始的机会。”
王明插话道:“大爷,您不知道,小红这几个月有多拼。白天在豆腐坊干活,晚上回来照顾孩子,孩子们睡了,她就熬夜做那些手工艺品。我看她发在朋友圈的作品,觉得很有潜力,就联系了她。”
“而且,”小红接着说,“现在公司打算在县城给我开个工作室,还会雇几个村里的妇女一起做。这样她们也能有收入,不用外出打工。”
我看着眼前这个坚强的女孩,想起她刚回村时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既骄傲又心疼。
“那这笔钱你先收着,给孩子们攒着上学用。”我说。
小红坚决地摇头:“不行,大伯。这钱,您必须收下。而且还不只这些。”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公司跟我签了一份三年的合同,订单金额…是五十万。第一笔款已经到账了。”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小红认真地看着我,“我想还您二十万。不只是因为您借给我的钱,更是因为您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了我希望和力量。”
我摆摆手,想说什么,却突然发现眼前有些模糊。我急忙转身,假装去找烟,其实是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湿润的眼睛。
老房子的墙角有一处裂缝,已经有些年头了,我一直没修。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屋外的槐树上,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
“这钱我不能收,”我终于开口,“但是我有个主意。”
三个月后的某个周末,村委会门前竖起了一块新牌子:留守儿童之家。
这是用小红还我的钱建起来的,专门给村里那些父母外出打工的孩子提供课后照顾和学习辅导。小红每周都会抽时间来这里,教孩子们做手工,有时还会请她的大学同学来给孩子们上各种兴趣课。
我时常路过那里,会看到一群孩子围着小红,专注地学做各种小手工。阳阳和乐乐已经完全融入了村里的生活,成了孩子们中的”小老师”,教大家做他们妈妈教的手工艺品。
更让我欣慰的是,村里的人不再议论小红,反而开始羡慕她。几个年轻媳妇主动找她学手艺,想也跟着做点副业。小红大方地教她们,还帮着联系销路。
有一天傍晚,我在村口的小路上散步,远远看见小红牵着两个孩子从”留守儿童之家”走出来。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小红跟在后面,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村”。
生活不会一直顺遂,但只要不放弃希望,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出路。
就像小红,从谷底爬上来,不仅自己站稳了脚跟,还带动了村里的其他人。
“大伯!”小红看见我,笑着挥手。
我也挥挥手,心想,其实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对的时间给了她一点点帮助,剩下的,都是她自己努力得来的。
路边的野花开得正艳,远处的山峦在夕阳下泛着金光。这个曾经平凡的小山村,因为小红的回归,似乎也变得不一样了。
院子里的柿子树结满了果子,那是去年种的,今年第一次结果。树不高,但果子结得很密,压得枝条都弯了下来。就像生活,总会给予回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我蹲下身,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又看了看小红。那个曾经憔悴的女孩已经找回了自信的光彩,眼神中不再有恐惧和迷茫,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希望。
有时候,生活的转机就是这么奇妙。谁能想到,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灰头土脸回村的离婚女人,三个月后竟能还我二十万,还在村里开创了一番事业。
但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偶然。是她内心的坚韧和不服输,让她在困境中找到了重生的希望。
临别时,小红塞给我一个纸包,说是她做的手工香囊。我打开一看,里面绣着一行小字:“感恩之心,永不相忘”。
我默默地把香囊放进口袋,香气沁人心脾。
生活,就是这样一个接一个的故事。有苦也有甜,有低谷也有高峰。重要的是,无论何时,都不要放弃希望,也不要吝啬伸出援手。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一个小小的善举,会在未来开出怎样美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