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提起老王,总会说一句:“这老头子,真有两下子。”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我眼里,那”两下子”背后是多少个绝望的夜晚。
老王家的猪场是十年前建的,那会儿我刚从县城回到石桥村当村支书。听说老王借了亲戚十万块,又向信用社贷了二十万,加上自家的积蓄,花了近四十万建起了村里第一个规模化养殖场。
开业那天,村里人都去了。我记得老王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格子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晒得黝黑的胳膊。他拿着个啤酒瓶砸开了香槟,瓶塞飞出去,打到了他家窗户上。村里人都笑了,老王的脸却红得像猪肝。他婆娘王嫂子赶紧扯了一把他的袖子,却不小心带出了他口袋里的皱巴巴的收据——“养猪设备尾款:85000元”。
我注意到王嫂子的眼睛暗了一下。
那段日子,老王脸上的笑就没断过。村口的老槐树下,他总能滔滔不绝地跟人讲他那猪场的事,讲到兴奋处,还会拿出手机给人看他那些粉嘟嘟的小猪崽。
“这都是钱啊!一头出栏能赚小一千呢!”
我路过时,常听到这句话。
王嫂子却不这么想。她是村里有名的勤快人,但凡有个红白喜事,她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她的手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特别是那个拌凉皮,不知道让多少城里人慕名而来。

有一次,我在村委会看到王嫂子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抽烟。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抽烟。
“嫂子,有啥难处?”
她摆摆手,把烟头按在台阶上:“没事,就是睡不着。”
后来我才知道,猪场的事情早就不对劲了。当年建猪场,老王嘴上说投资四十万,实际上花了六十多万。那些年,猪肉价格起起落落,一旦下跌,光是饲料钱就够他们喝一壶。我们这边夏天又热,猪容易中暑,死几头都是常事。
村里人不知道这些,只羡慕老王家盖起了楼房,买了台小车。
2018年年底,非洲猪瘟爆发。老王家的猪场在一个月内死了近七成的猪。我去看过一次,那场面至今想起来都心惊。死猪堆在一起,老王和他儿子老王家军穿着雨衣,戴着口罩,一遍遍地往死猪身上喷消毒水。
“没事,赔了就赔了,明年再来过。”老王拍着我的肩膀说,嘴角还挂着笑。
他不知道的是,我进村时,看到他婆娘王嫂子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手里捏着块纸巾,眼睛红肿得像被蜜蜂蛰过。
猪瘟过后,老王家的猪场彻底垮了。四十多万的贷款没还完,又欠了饲料商将近十万,加上亲戚的钱,至少欠了五十万。那段时间,老王像变了个人。

以前他总在村里的小卖部门口和人扯闲篇,现在却整天窝在家里,连门都不出。村里人都知道他家破产了,路过他家门口都会放慢脚步,好像是为了看看这个曾经的”成功人士”现在是什么样子。
老王的儿子家军受不了父亲这副样子,去县城打工去了。
有天晚上我去看老王,发现他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漆黑的鱼塘。他的手里还拿着那本早就停产的《农村致富经》,书角都翻卷了。地上放着半瓶二锅头,旁边是个倒扣的搪瓷缸子,上面印着”计划生育好”的字样,已经掉了漆。
“咋不开灯呢?”我问。
“省电。”老王说,声音哑得吓人。
就在我要走的时候,老王突然说:“我想养蚯蚓。”
我以为他喝多了在说胡话。
“真的,我看了个视频,说蚯蚓有钱途。”老王从兜里掏出个折叠得皱巴巴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看起来像是从网上抄下来的。
我接过来,借着月光看了看,上面写着”蚯蚓养殖技术”、“蚯蚓养殖投资少、见效快”之类的宣传语。

“你确定?”我忍不住问他。
老王点点头:“我仔细算过了,养蚯蚓门槛低,投入少,关键是不会像猪那样一下子全死光。”
我看着他,发现他眼睛里又有了光。
第二天一早,我就听说王嫂子去县城把她结婚时的金镯子卖了,换了四千多块钱。那金镯子是她妈留给她的,她一直当宝贝似的藏着,逢年过节才戴出来亮相一下。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村里的张寡妇还特意跑来告诉我:“王家要完了!那老头子疯了,拿老婆的嫁妆去养蚯蚓,谁家靠养虫子发过财?”
我没搭腔。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不看好老王这次”创业”。但我能从他眼睛里看到那股子倔劲儿,知道劝也是白劝。
老王把原来的猪舍改造成了蚯蚓养殖基地。说是基地,其实就是一排排的泡沫箱子,里面装着泥土、牛粪和菜叶子。开始的两个月,老王常来村委会上网,查养殖技术。他那个老年机屏幕太小,看着费劲,就拿个本子记下来。等记满了一本,就换一本。那个老年机的按键声在村委会的房间里”嗒嗒”响,像是在敲打某种希望。
有一天下午,我去老王家送点村里发的肥料。院子里,王嫂子正在洗衣服,脸色有些难看。
“老王呢?”我问。

“在后院摆弄他那些臭虫子。”王嫂子的语气里带着怨气,“一把年纪了,耍什么疯?那些蚯蚓能值几个钱?”
我没说话,径直走向后院。
老王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一条粉红色的蚯蚓,放进一个装满泥土的塑料盆里。他的手上沾满了泥巴,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污垢。但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像在摆弄什么珍贵的东西。
见我来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巴:“这批蚯蚓刚繁殖完,长势好得很。”
边上放着个旧收音机,正播放着《集贸市场价格行情》。收音机底下垫着张《致富经》的杂志,都翻旧了。
猪场倒闭那阵子,村里人对老王指指点点,现在则变成了明目张胆的嘲笑。连小卖部的李婶都在背后说:“之前养猪还算个正经营生,现在挖虫子,跟乞丐有啥区别?”
秋天的一个下午,我正在村委会办公室整理资料,老王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个泡沫箱。
“老李,你得帮我个忙。”他说,声音急切。
我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老王的脸色难看得很,额头上全是汗。

“咋了?”
他把泡沫箱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里面是满满一箱蚯蚓,但不同于我以前见过的那些粉红色的健康蚯蚓,这些蚯蚓颜色发白,有些甚至已经不动了。
“死了好多,不知道啥原因。”老王的声音发抖,“我上网查了,说可能是水质问题。咱村的自来水是不是换水源了?”
我摇摇头:“没有啊。”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看着老王在电脑前一遍遍地搜索”蚯蚓养殖疾病防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时不时扯一张纸记下来。那一刻,我突然有种感觉,老王这次可能真的会成功。
不是因为技术,而是因为那股认真劲儿。
蚯蚓的事很快有了转机。老王查资料发现,问题出在他用的饲料上。他赶紧调整了配方,蚯蚓的死亡率立刻下降了。
到了年底,老王居然真的开始有收入了。他养的蚯蚓成了周边钓鱼人的最爱,每到周末,县城的钓鱼爱好者都会开车来买。老王还把粪便沼液加工成有机肥,卖给附近的有机农场。
村里人渐渐不笑话他了,反而有人开始打听他的养殖方法。

第二年春天,我听说老王在网上找到了个大客户——一家做餐厨垃圾处理的公司,专门收购大量蚯蚓用来分解厨余垃圾。他们一次性订了老王五百斤蚯蚓,给了三万块定金。
那天晚上,村里的小卖部格外热闹。老王请了几个村里人喝酒,席间他喝得脸通红,却滴酒不沾。他端着杯白开水,跟人碰杯时,那叮当响的声音里满是自豪。
酒过三巡,有人问:“老王,你这蚯蚓真能挣钱?”
老王笑了笑:“慢慢来,不急。”
这一句”不急”,却急出了村里一批养蚯蚓的人。但很快,大多数人就放弃了。他们没有老王那股韧劲,更没有他的专业知识。
转眼三年过去了。
2023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骑着电动车从县城回来,远远就看到老王家门口停着几辆小货车。走近一看,原来是大学院校的研究人员来收购他的蚯蚓和蚯蚓土。
后来我才知道,老王的蚯蚓不仅卖给钓鱼人和餐厨垃圾处理公司,还跟几家农业大学合作,提供研究用的特种蚯蚓。更厉害的是,他开发出了一种高效降解塑料的蚯蚓菌种,正在申请专利。
村里人都说老王走运。我却知道,那不是运气。

你要是问我老王现在怎么样,我可以告诉你:他家门前那辆黑色的小面包车换成了一辆白色的SUV;他家院子里新建了个温室大棚,里面全是各种蚯蚓养殖箱;他婆娘王嫂子腕上戴着一对新金镯子,比当年卖掉的那对还要粗。
更让人惊讶的是,老王的儿子家军辞了县城的工作,回来跟老王一起经营蚯蚓基地,还在抖音上开了个账号,介绍他们的养殖经验,粉丝已经有十几万了。
上个月,村里来了个记者,说是要采访”从猪场老板到蚯蚓大王的创业传奇”。老王穿着件印着”环保先锋”的T恤,站在他那排整齐的蚯蚓养殖棚前,笑得像个孩子。
记者问他年收入多少,他笑而不答。但村里人都知道,保守估计也有百八十万。
那天采访结束后,我在村口碰到了老王。他手里拿着半包烟,见了我,掏出一根递过来:
“老李,记不记得五年前我跟你说要养蚯蚓那天?”
我点点头。
“那会儿,我就想着死也要翻身,哪怕赔个精光。”老王深吸一口烟,“当时王嫂子卖金镯子那天晚上,她哭了,说我是个没本事的男人,折腾来折腾去只会亏钱。”
我有些意外,因为在外人看来,王嫂子一直是个很支持老王的人。

“她哭完就睡了,我却一夜没合眼。”老王把烟头在手心捻灭,小心地收进口袋里,“我就想,这一次要是再不成,我就真的没脸见她了。”
他顿了顿,又说:“其实养蚯蚓挣钱,也是我瞎碰的。那会儿我天天上网查资料,看到说蚯蚓粪是好肥料,我就想试试看能不能卖。结果一试,真行。后来又看到说蚯蚓可以处理厨余垃圾,我就联系了几家环保公司…”
我听着,心里忽然有种酸涩的感动。这哪是什么”创业传奇”,分明是一个绝境中的人,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硬是爬了出来。
现在村里人提起老王,语气里满是羡慕。有人说他运气好,赶上了环保风口;有人说他头脑灵活,懂得转型;还有人说他人缘好,找到了好销路。
但只有老王自己知道,那些日子有多难熬。那些深夜里,他一个人蹲在后院的蚯蚓棚前,看着箱子里蠕动的小生命,不知道它们能不能帮他还清债务;那些清晨,当他发现又有一批蚯蚓死去,不得不强忍着沮丧继续查找原因;那些下雨天,他顶着雨布置防水措施,生怕一场大雨毁了他全部的希望。
去年春节,我去老王家拜年。他家客厅里挂着个新相框,里面是张金镯子的照片,下面写着”2018-2022”,想必是王嫂子当年卖掉的那对,和她现在戴的新一对。
老王指着那照片对我说:“人这辈子,不能认命。”
他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笑意,像是田地里渗出的水,在阳光下闪着光。
前几天,听说县里要请老王去职业学校给学生做报告,讲他的创业经历。我问他准备好了没,他摆摆手说:“有啥好准备的,就实话实说呗。”
我知道,这就是老王的厉害之处——他从不把自己的故事当回事,只当是一场意外的成功。可在我看来,哪有什么意外,不过是一个不认命的人,在绝望的泥沼里硬生生刨出了一条路。
农村有句老话:十年猪,十年狗,十年横竖是条虫。每当我想起老王蹲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捡起蚯蚓的样子,就明白了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不放弃,总有东西会破土而出。
就像老王院子里那些看似卑微的蚯蚓,默默地吞吐着土壤,却在无声中创造着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