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姐姐,下面还有妹妹和弟弟。我们这辈表兄表妹加起来六个,不畏惧自己的父母,反倒个个都怕大舅的。他身量高,干瘦,说话时嗓门又大,语速又快,和人吵起架来,半条街都能听见,用老家的话来说,这叫做干精火旺。大舅年轻的时候特别严肃,平板着的脸不怒自威。我怕他,老远见到他的身影,就巴不得把自己藏起来;哥哥怕他,只要他来家里,就一定会问最近的学习情况,事无巨细;已经工作的表哥和大表姐也怕他,在他面前,只有毕恭毕敬,不敢嬉笑打闹。大舅表面上看起来很严厉,但其实他对我们很好。外婆身体不好,大舅一箱一箱的保健品搬回家;外婆腿脚不灵活,他得空便用轮椅推着外婆出门溜达;外婆随口一句话,他都放在心上,从没有过敷衍塞责的时候;对他的姐姐和妹妹,大舅也是毫不含糊,该出钱的时候出钱,该出力的时候出力。姨妈没有工作,大舅背着她,给她买了一份城镇居民养老保险;我们家修房子,大舅每天下班后都会过来看看,买材料找工人,忙得不亦乐乎;对小辈,大舅也是没话说。表哥和大表姐的工作是大舅一手安排的;96年,我们家有了第一台电脑,是大舅送的;我中考不理想,考到普通高中,是大舅,坚持要把我送到重点高中去,关系是他找的,择校费也是他出的;那几年,我和哥哥都在上大学,家里经济缓不过来,是大舅私下里偷偷补贴;表姐工作了两年后,想重新读书,家里人都反对,还是只有大舅,力排众议,并负担了她读书期间的所有费用。我们成年了,毕业了,工作了,大舅的关心仍旧还在:每个月挨个给我们打电话,询问近况,帮我们分析建议。随着年纪的变大,小辈们对他的感情,从最开始的害怕,变成了又敬又怕,到只有尊敬。二、
大舅对我们一大家子的好,在他的小家里却被视作偏心。大舅妈比大舅大三岁,还是二婚。两人有一对双胞胎儿子(二表哥和三表哥)和一个女儿。大舅妈对两个表哥极度的宠溺,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从小养成了不知天高地厚又任性懒惰的性格。每次他们闯了祸、大舅要管教的时候,大舅妈就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久而久之,在大舅妈的纵容和包庇之下,两个表哥根本不把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大舅想管管不了,也就听之任之。再面对自家儿子时,也没了好脾气。就像大舅妈说的:对侄儿侄女倒是耐心得很,对自己的娃娃不是吼就是骂。因为教育的分歧,大舅和大舅妈经常吵架,两个儿子坚定地站在当妈的一边,共同用刺耳的言语反抗自己的爸爸。让两口子矛盾急剧恶化的,还有大舅对大家庭的态度。在大舅妈眼里,既然已经结婚了,万事就应该以小家为主,不能凡事都想着那一头。所以大舅为自己母家做的事、花的钱,从不敢让大舅妈知道,即使回来看外婆的次数多了些,回家后免不了一顿大吵。自打我懂事以来,我们一大家人,除了外婆,没有人上过大舅家的门,即使是两个表哥结婚,因为大舅母不乐意,我们也不在被邀请的行列。大舅能怎么样?什么也不能做,不然又是鸡飞狗跳的局面;当着我们小辈的面,大舅很少谈起他的家事,只有面对自己的兄弟姐妹时,才会暴露出疲惫和失望。两个儿子烂泥扶不上墙,还好三表姐知道心疼他,也是他在那个家庭里仅有的希望和光亮。三、
两年技校毕业,两个表哥不学无术,找不到工作,大舅求爷爷告奶奶,说尽了好话,腆尽了老脸,才把两个表哥安置在县里当时还算兴旺的水泥厂。大舅也是这个厂的人,有他看着,两个表哥安分守己了一段时间;在他退休后,两人又兴风作浪了:一个上班赌博被抓,一个偷盗厂里的钢筋去卖。又是大舅,求爷爷告奶奶,说尽了好话,腆尽了老脸,才把开除的处分改为留厂察看。他生气,发火,指着两个儿子鼻子骂。两人恬不知耻:“现在骂有什么用?我们小时候你怎么不管管我们?”一句话,就把大舅怼得无话可说。终是自己的儿子,嘴上说着不管,哪里又真的放得下?工作不仅帮他们找好,保他们衣食无忧,就连房子,也早早给他们备下了。两套房子,一套在厂里,一套在城里,两兄弟抓阄,抓到哪套要哪套,如果抓到厂里的房子,还会再额外补贴五万块钱。最后二表哥分到了城里的商品房,三表哥是厂里的职工房和额外的五万块钱。按大舅所想的,这下应该能平衡了。确实是,不过只是在两个表哥结婚之前,结婚之后,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了底气的两个表哥相继结婚,又相继离婚,又相继二婚,彩礼送出去一茬又一茬,两对都赚得很盆满钵满,亏的只有大舅和大舅妈。好日子没过半年,三表哥两口子不知足了。厂里效益不好,濒临破产的边缘,原来还值点钱的房子,如今无人问津。三表嫂指使着三表哥上门,要老两口重新分财产:要么老两口和小两口房子对换,要么两个表哥房子对换,要么大舅他们出钱,重新给他们买一套。在他们眼里,大舅的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与其以后被其余两兄妹分了,还不如自己早早地下手为强。大舅一个条件也没同意。三表嫂三天上门一小闹,五天一大闹,亲戚来劝过,没用;朋友来劝,没用,社区来调解,还是没用,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三表哥呢,躲在三表嫂背后,不出面不表态不退让。一向心疼儿子胜过生命的大舅妈也拿他们没办法,骂不动,说不听。可是,也不敢轻易妥协,不然就会像一个跷跷板,压下了这头,那头又翘起来了。那时,大舅身体还不错,余威偶尔还能震慑住儿子们。因此,吵归吵,闹归闹,至少家里还能风平浪静几天。四、
房子的事还没有彻底摆平,新的矛盾又出现了。二表哥生性不羁,婚后还长期在外面吃喝嫖赌,媳妇一气之下远走他乡,连刚出生的孩子也不要。二表哥接过孩子,转头就丢给大舅大舅妈,仍然过着自己花天酒地的生活。小侄子从一岁起,一直到读大学,期间的学习、生活产生的费用,全部由大舅负担,亲生父亲没给过一分钱,亲生妈妈连看都没来看过一眼。三表哥两口子太精于算计,敲敲打打后,拿着一纸账单找上门来了:老大的孩子这十多年按少的算,至少也用了二三十万吧?你这当父亲的,不该一碗水端平吗?既然他家用了这么多钱,你们是不是也应该补贴我们相应的数额呢?大舅没给。下一次,两人换了个方式,把大舅堵在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哭穷。大舅还是没给。三表嫂干脆辞了工作,每天把上门讨钱当成了工作。有好几次,大舅妈都要拿钱出来了,是大舅拦住了她。为此,三表哥两口子对这个爸恨得入骨。特别是听说大舅拿了十万块钱给妹妹买房时,两人只差没把房子给炸了。要不到钱,也就没有来往了,父子关系就这样名存实亡了。二表哥还好,虽然同样不高兴爸爸竟然把钱给了妹妹,但还要靠着父母带孩子,再不满意,表面上多多少少还应付得过去。那几年,大舅家的腌臜事一件接着一件,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会和大姨、妈妈聊会天,给我们小辈打电话。其实他并不是真的要说些什么,只是想听见我们要他保重身体、多锻炼、少生气的叮嘱。他把所有对孩子的期望都放在了我们身上,同样也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一些缺失的天伦之乐。五、
2012年,大姨、妈妈和小舅前后离开了老家,投奔了儿女。兄妹四人,只剩下大舅一个人守在老家。每次见到他,都感觉他比上一次更瘦,精神也越加萎靡,背佝偻了不少。我们回去,可能是他最开心的时候,我们在老家呆多少天,他会陪我们多久;然后就着自己的事、左邻右里的事,絮絮叨叨地讲上大半天。穿着他那件穿了十多年的破夹克,戴着露洞的毛手套,牵着我女儿的手,带着她去城里的超市买各种各样的东西。我们的下一代承袭着大舅对我们的关爱。他们不怕他,还特别喜欢他,喜欢趴在他的背上,坐在他的腿上,稍没看见,就会到处问:大舅公呢?大舅公到哪里去了?临走时,大舅还会偷偷给他们塞钱,还要勾手指保密。车开出去很远,大舅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2017年,大舅生病了,病了两个月了,家人硬是没有发现,直到前几天痛得休克过去,才知道情况不妙。县医院束手无策,连夜送来省城的医院。陪同的人只有大舅妈,问起两个表哥时,大舅妈眼神闪躲,支支吾吾半天,丢了一句:他们忙,抽不开身。医院的检查还没有做完,大舅妈就着急忙慌地收拾起东西来,准备打道回府了:“家里还有孩子,我得赶回去,他就交给你们了。”大舅住了一个月的院,是妈妈和大姨轮流在医院照顾,爸爸负责煮饭送饭,我和表姐则只有周末能去替换他们。四个人,只有我爸年轻一点,也是67岁的年纪了,妈妈70岁,大姨75岁,照顾72岁的大舅。如果不是把亲情看得比血浓,又怎么可能坚持得下去?请了护工,可三个人不放心,凡事坚持亲力亲为。反倒是大舅妈和两个表哥,从始至终没有露过一次面、没打过一通电话。同意手术的字是妈妈签的,守在门外的是他的兄妹和我们。出院后,大舅在妈妈家里住了一个来月,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才自己拎着包,搭公共汽车回去。只有人送他来,没有人接他回去。六、
2017年到2020年的五年里,大舅几乎每年都会大病一场,每次都被他的家人以县医院无能为由,送到省城来交给我们。我们负责找医生、负责照顾他,等他养好身体,又送回去。我问妈妈:“你不累吗?”“累,怎么不累。可那是我哥哥啊,我们再不管他,谁会管他?”他是我们的舅舅啊,我们小辈不管他,难道还等着他的儿子们幡然醒悟后再来管他吗?他等不了啊!2020年夏天,大舅又来省城看病疗养了。这一次,并不顺利。刚从医院出来的第五天,又被救护车拖了回去,直接送进了ICU,十分钟后,医生下了第一次的病危通知书。三个小时后,大舅妈和两个表哥露面了,一家人商量后,决定放弃抢救。在ICU外的长椅上坐了不到半个小时,三表哥打着呵欠说道:“在这里等着也不是个事,我先回去了,你们有事再通知我。”三表哥走了,下午,大舅妈和二表哥也相继回去了。大舅又只有我们了。万幸的是,他再一次顺利地从死神手里逃脱了。七、
12月,在确认大舅身体无恙的情况下,爸爸和妈妈去了东北过年。他们刚走半个月,大舅再一次病倒了,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严重,连到省城转诊的机会都没有。大姨回去了,小舅回去了,我回去了,所有就近的表姐表妹都回去了。医院里,只有护工。要不是护工多嘴,我们还把这次的突然倒下当成旧病复发。大舅这几年身体不好,每况愈下,三表哥两口子的心思又活络起来了,几年没进过父母家门的人,最近来得格外的勤。目的只有一个,要趁着大舅意识清醒的时候,把家里的财产分割了。他们还草拟了一份协议,上面说的是一旦大舅去世,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归三表哥所有。当他们拿出这份协议摆在大舅面前时,大舅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倒了。我们去到医院时,他已经昏迷一周了,人瘦了整整一圈,脸色腊黄,人中处短得快贴近鼻子了。我在他的病床前轻轻叫他,好半天,他才微微睁开眼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我问他:“你是不是想我妈妈了?”他眼睛眨了眨。“那我让妈妈他们回来,好吗?”他摇了摇头。我给妈妈打去视频通话,接通后放在他面前。爸爸和妈妈也知道这次情况很不好,有可能是两兄妹最后的一次见面,在电话那头,他们一边哭一边不停地喊道:“哥哥、哥哥。”大舅无力的眼睛里滑落了两滴泪水,然后,他使足了力,把眼睛睁大了些,死死地盯着屏幕里的人,只半分钟,他再没有力气了,眼睛闭上,嘴角扯了一抹很浅很浅的笑。第二天早上五点,我接到三表姐的电话:大舅走了。葬礼是在殡仪馆外面一家私人的空地上摆的,距他们家很远很远,据大舅妈说,这是大舅很早就说过的,他死后不要把遗体摆在家里。葬礼上,他的孩子们都在,除了儿媳们。一个儿媳远走外地,联系不上;一个儿媳巴不得他早死。我们哭了,三表姐哭了,两个表哥的脸上连泪痕都看不见。原来,一家人的距离可以这么近,又可以这么远。七、
12月,大舅去世就两年了,一大家人凑在一起时,还会经常谈起他,话题会自觉绕过他的儿子们。爸爸妈妈那一辈不谈,是因为过去的事不愿去谈;我们不谈,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去谈。归总结底,我们都认为大舅的去世,他们有着推脱不离的干系。“儿女本是前世债啊。”妈妈感叹道:“你大舅就是来还债的。”是吗?大舅纵然有再多不对的地方,至少给了他们富裕的生活、健全的身体,创造了比一般人更高的起点,这已经是最大的恩情了。如果两个表哥从小被好好管束、稍微有一点感恩之心,也不会是这样对待父母的。不是大舅欠他们的,而是他们欠大舅的,欠回报给父母同等的关爱。还好,大舅有兄弟姐妹,还有一直怀念着他的我们。望大舅在另一个世界,不再有烦恼,不再有病痛,希望他的来生会被更多人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