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战犯改造见闻(15)山东“二哥”李仙洲

子名历史回忆录 2023-11-21 08:42:00

在国民党军队中,中年以上的军官,没有人不知道“山东三李”,这就是三个黄埔第一期毕业、都是官拜中将的三个同乡同学同姓的高级指挥官李仙洲、李玉堂、李延年。

现在,硕果仅存的李仙洲,我执笔时就快到他90大寿,亲友们正在准备为他耄耋之年而好好庆贺一番。

抗战期间,我在重庆时,只在戴笠请他吃饭时,见过一面,在我的印象中,他很有武二郎的气派。

因为,山东人忌讳别人称呼大哥,即使是老大,也得称为二哥,原因是武松的哥哥武老大,太不够英雄,而他的弟弟老二,却是英雄盖世,所以,一般人对山东朋友,都是以叫二哥为尊敬。那一次,戴笠除称他为“学长”外,也是称他为“二哥”。

李仙洲旧照

在北京战犯改造所,我不仅曾经和这位“山东大汉”(这是“同学”们背地里对他的称呼)同在一个小组一年多,而且,也与他一同于1960年冬第二批特赦的,所以,我有义务介绍一下,也算是对他90大寿的一份礼物,我相信,他乐于接受我这份“秀才人情”。

1959年,北京战犯改造所重新编组时,我和李仙洲同编在由41军军长胡临聪任组长的那个小组。

第一天,由我分配菜饭时,李仙洲便提醒我,他是有名的大肚皮,可我也不甘示弱回答他,我的饭量也不小。

两人相互一笑之后,他很风趣地告诉我,他有“三德”。我急忙问他哪“三德”?他把摆在桌上的饭菜一指:“吃完饭再告诉你。”

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我们是吃米饭和“赫鲁晓夫”(赫鲁晓夫认为苏联人有土豆烧牛肉,就一切都解决了。所以我们称这道菜是“赫鲁晓夫”)。

当然,战犯能在北方吃到南方的米饭,已算是一种特殊享受,尽管那种米饭是米质中较差的籼米,但南方人吃起来还是比馒头和窝窝头(玉米面做的)要有味得多。

如果吃惯了暹罗米和西贡米的人,去吃那种米,就会感到难以下咽。可能是米饭比较粗糙,或是我分给他那一份菜土豆特别多,他那餐和我只吃个平手,我三碗,他也三碗。

当时分菜,只要牛肉都是一样十来小块,土豆多少就没有人去计较了,我特意多给他半勺土豆。

我刚把饭吃完,便急忙问他有哪“三德”?他一看,还有两三个人没有吃完饭,仍不肯说。

等到最后一个人吃完,他才笑嘻嘻地说:我是有“三得”,而不是三从四德的德。这就是吃得、拉得、睡得。大家在吃饭时,我这拉得就太不卫生了,因此,一定要在吃完饭后才说。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接着,他又补充说明:光是吃得拉不得,那是一件苦事。吃得多,拉得痛快,又睡得香甜,才是三全其美。

当时,我还有点不服气。他这“三得”我也有,等到以后吃面食时,我才佩服,他的确比我强的多。

他一次能吃二两重的馒头六七个、窝窝头五六个,吃面条面片等可以用小脸盆盛上半盆,一气吃完。肉包子就更不用说,可以超过我四分之一,一次轻松愉快地吃下十一二个。

如果没有坐过牢,谁也不会想到,我们这些人的食量会这么大。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坐牢除了三顿饭,便没有零食可以吃。

所以,每天不到开饭,便已感到有点饥肠辘辘,何况还得搞一些体力劳动。后来,去农场劳动锻炼时,我更经常感到肚子在饥饿时会发出叫声。原来,“饥腹雷鸣”并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我和李仙洲还有另一个相同的爱好,就是都爱起床后,用冷水洗澡。但是,一到冬天,他就不作全身冷水浴,而是改用冷水擦身。

而我不管多冷,冬夏一样要用冷水洗个痛快。当然,在南方人看来,冲冲凉,这有什么值得提;可是,在北方,冬天在零下十来摄氏度的气候,即使房内生了火炉或有暖气,要全身脱光跳到冷水盆里,没有长时间的锻炼,准得发高烧。

在冬天,北京战犯改造所早晚供应每人半脸盆热水洗脸洗脚,冷水却不限制,可以随便用。

李仙洲是一个非常好胜逞强的人,有次,一位同学笑他,冬天不敢和我一样洗冷水澡而只擦澡时,他非常不服气地引出了一段平时不愿意说的事来。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1947年春天,李仙洲在莱芜战役中,和73军军长韩浚、整编26师(相当于军)师长马励武等被俘后,被送往佳木斯囚禁。

那年的冬天,经常冷到零下三四十摄氏度,他还能在室内坚持擦冷水澡,就连看守他们的解放军都看成少见的怪事。

他这样说,无非是想证实,他的耐寒能力比我更强。我如果在那样低的气温下,连擦冷水可能都不敢了。

不过,当时我并不想和他比什么怕不怕冷,而是对在零下三四十摄氏度下的生活,究竟怎样能熬得过来倒很感兴趣。

一有空,我就要他讲在那里的情况。他很得意地向我夸口,即使在那种严寒的气候下,他还被人称赞过,他的劳动表现是最好的呢!

我笑他,是不是学陶侃一样,在室内把床铺桌椅搬来搬去这种劳动,回答却是出乎我意料的,原来,在那种气温下,居然是每天要到室外去劳动一两次。

我便放低声音悄悄问他:怎么用这种手段来折磨犯人?他放声大笑起来说:按照你的想法,凡在佳木斯的人,一到冬天,就只能在家里围炉取暖,连大门都不出去了。

他告诉我,他们当时每天要做的事,主要是打扫大门口的积雪。有时,雪下得连门也开不了,如果不每天或经常打扫,就会被雪封住,风一吹,雪化为冰,就休想出来。

况且,监狱大门口的路上也得打扫,这是不可少的工作。还有一件事也得每天要做,就是破坚冰取水。

井口被冰封了,要取水,先得破冰,才能从井内把水提上来。如果提出井口的水不马上倒在桶里运回来,很快就会变成冰桶。

他还告诉我,他小时读书,看到“坚冰在须”,认为是形容天冷而已,但在佳木斯,便不是形容而是司空见惯的事。因为,嘴巴、鼻孔吹出的热气聚积到胡须上,马上就变成了冰球和小冰柱一样粘住了。

他另告诉我这样一件有趣的事,刚到佳木斯时,有人吓唬他,冬天千万不能在室外解小便,一不当心,冷风一吹,解出的小便,会变成一根冰柱顶住尿道口,如不赶快用根棍子一边解小便,一边敲打冰柱,尿就不能继续流出来。

他有点怀疑,但也不敢大意,有一天,他拿着一根木棍去零下四十摄氏度的室外解小便,并没有出现尿变成冰柱,只是流下之后,很快就集在一起成了一个尿堆。一阵冷风吹来,他那出尿的东西差点成了冰棒,从那以后,再不敢去试了。

一提起他们在佳木斯的事,马上有人补充说,李仙洲每次扫雪、提水都受到表扬。相反,马励武总是挨批。

这位马老兄,也是黄埔一期毕业的,1947年1月间,他统率的整编26师和第一快速纵队,都是装备最精良的全部机械化部队。

在与新四军在峄县作战时,他自恃有最新装备,根本不把只有老式枪的对手放在眼里,结果,吃了不少亏。后来,他把坦克车开到峄县城墙上去,等到要反攻时,坦克车开不下来,最后一败涂地。

许多人都笑他这样指挥机械化部队,一点常识都没有,所以,他憋了一肚子的气。被俘后,他牢骚满腹,怪话连篇,连轻微劳动都不愿干,所以经常挨批。一批,心里更不痛快。

有人告诉我,马励武发牢骚骂街,连国民党的海军、国共和谈代表都骂。他这个打败仗被俘的陆军将领为什么要骂海军呢?

说来也很有趣,那是1947年的下半年,解放军决定要送马励武和李仙洲等在山东被俘的高级将领去哈尔滨。

当时,从陆路去,不但交通困难,而且,这么长途解送容易出问题,于是便决定从水路送去。

押送他们的一位姓王的解放军负责人,原来是在商震部队中工作,与韩浚同过事,所以,派他去押送,比一般人方便。

他们从山东乘坐一条渔船出发后,在海上,正遇上国民党的海军巡逻舰队。这些押送的解放军官兵,都认为这一下非出大问题不可。不料,军舰的探照灯射到这条渔船后,舰上的人只隔水盘问了一番,看到船上挂满了捕鱼工具,便没有派人到船上检查,就放过去了。

据说,当时马励武等人也知道有国民党的海军在盘问,虽然他们被安置在船舱底层,不能爬出来,但嘴巴却没有被堵塞;只要军舰上派人上来搜查,就可以大喊大叫,肯定会发现这十多名被俘的将领。

可是,只相隔几丈远,对方盘问一下,就放渔船走了,使得他们没有呼救的机会。

那位押送他们的解放军军官,在到达哈尔滨时,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对他们说:“只要军舰上派人来搜查,那就不再是我押送你们来哈尔滨,而是你们押送我们去台湾了。”

事情过了好久,马励武对这次海军失职的事仍在痛骂,有人曾和他开玩笑地说:

海军不搜查载有自己人的渔船,这和陆军指挥官把坦克车开到城墙上去作战,同样是犯了严重的错误。

马励武一听,他的脸平日本来就有点红,这一气之下,就变得更红了。

马励武骂和谈代表,是因为和谈时不提出交换俘虏,忘记了这些为党国尽忠职守的将领,并说,这些代表谈不拢而不回南京去,却忙于接自己的妻室儿女到北京,实在不像话!

李仙洲对这件事,却有他自己的看法,他劝马励武不要再骂这些和谈代表。他说,刚开始打内战,马法五被俘,国民党能拿新四军军长叶挺来交换。

现在,被俘这么多军长和军长以上的高级指挥官,能拿什么被俘的解放军将领来对等交换?和谈代表不回去,而忙于接妻室儿女,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在峄县时,战事那么激烈,你还把最爱的小儿子硬留在身边不肯送走,不是一样的心情吗?

后来,马励武的态度也慢慢有些转变,我从重庆到北京战犯管理所过第一个春节时,他还高高兴兴在晚会上唱了秦腔《柜中缘》和《火焰驹》等家乡戏。

关于马励武可谈的事还有不少,等以后有机会再谈;现在言归正传,继续谈李仙洲吧!

李仙洲被俘后,很少发牢骚,说怪话。他有他的见解,认为自己打败仗当俘虏,是一生中的奇耻大辱,也认为是“天亡我也”!大有楚霸王的味道,不承认自己不行,而把最后惨败完全归于天意,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

他觉得,老天这么安排了他最后当俘虏的命运,就安心当俘虏吧!他懂得,按照国际公法,不能随便杀害战场上的俘虏,何况像他这样的高级将领,更不会轻易杀掉;

只要自己安分守己,便可以避免麻烦,也省掉吃眼前亏。所以,要他做什么,他都很积极,不论是扫地、打水、挑抬东西,都争着去干。

可有一件事,出人意料,他从不肯去电台广播,向国民党的军队搞劝降等工作。

1948年12月30日,毛泽东写了一篇《将革命进行到底》,作为1949年新年献词,由新华通讯社发交解放区各报刊登在第一版。

所有管理国民党战俘的单位,都奉命要战俘们进行座谈、讨论,李仙洲这些高级将领在座谈时,新华社还特派记者去采访和旁听。

当时,他和韩浚等人已从佳木斯送回哈尔滨解放军官第五团学习,许多人都对这一篇“新年献词”大谈自己的感想,他却一言不发。

管理人员劝他学学49军军长郑庭笈(军统特务头子郑介民的堂弟),不但肯去电台广播,而且,每次座谈都抢先发言。他的回答则很出人意料:“俺这山东人学不会!”

是真的学不会吗?非也!原来他有自己一套看法,等管理人员和记者一走,他的话就来了。他说:身为高级指挥官,没能完成党国的重托,打败仗成了俘虏,又有什么脸去劝自己过去的长官、同事和部下投降呢!

当然,经过长一点时间,他的这些观点也有所改变,我和他同组学习时,他也发言,也肯写墙报,但总是很简单扼要,没有什么长篇大论。既不积极,也不消极,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甘居中游”和“随大流”!

不过,这一表现拿“改恶从善”这一尺度来衡量,也可以得90分左右;所以,他和我这个“表现尚好”而不是很好的“同学”,都在第二批特赦时得到特赦。

我从懂点事开始,就喜欢打听不大为人所知道的事情,特别是有些人不愿说的事,我总要想方设法弄个一清二楚。这可能对我今天写东西有不少帮助,同时,也是注定我过去要搞特务工作的原因吧!

在战犯管理所,有位姓刘的管理干部,他在领着我们挑饭组,去厨房挑饭菜及开水时,常有意无意地和我们聊聊天,有时还开开玩笑。

他常说,我们这些人当中,不少是三国时代的人物,而且,关公关羽字云长特别多。

开始时,我不理解他这两句话的意思,久了,我才弄明白,因为我们当中不少人是单名,如汤尧、张淦、孙渡、孙楚、韩浚、黄维、沈醉等。

这与《三国演义》中许多人都是单名一样。说关公多,则因为这些人闲聊时,都爱讲自己“过五关、斩六将”那些得意事。当然,也可能还有个含义,即讽指“身在曹营心在汉”。

过去,我虽未带兵打仗,但对什么黄埔建军、消灭陈炯明、攻打惠州以及北伐时汀泗桥之役、龙潭大战,抗战时的台儿庄大捷、昆仑关大捷、湘西会战等典故,却听他们讲得烂熟。

不过,一提到第三次国内战争,他们就如同关公“走麦城”一样,认为是丑事而不愿谈。而我偏偏爱打听,某某人是怎样全军覆没而被活捉的,某某人怎样在突围时遭到生擒。

同样,李仙洲也不愿谈他在莱芜战役中被俘经过。不过,我在和李仙洲同组的一年多时间中,一有空,我就问他被俘的事,经过多次吞吞吐吐的谈话,终于弄清楚这一经过了。

1947年2月间,国民党准备对山东临沂地区的解放军分两路夹击,出动的兵力,要超过解放军一倍左右。李仙洲以第二绥靖区副司令官身份,指挥约三个军的兵力,由济南出发,进驻新泰、莱芜等地。

大军到达莱芜时,解放军早已撤出城去,他十分高兴,马上打电报向第二绥靖区司令山东省主席王耀武告捷,说他已攻占莱芜,敌人闻风而逃。

当时,他统率的12军霍守义部、73军韩浚部和整编46师韩练成部,武器都很精良,而解放军却采取避实就虚战略,不和他打硬仗,而是伺机进攻,各个击破。

2月下旬,解放军把73军所辖77师包围在博山、莱芜间的河庄地区加以全歼,师长田君健亦被击毙。

这时,李仙洲才慌张起来,赶忙调整部署,准备乘机围歼解放军。这一场激烈的大战详情,这里就不叙述了。

最后,最紧张的一幕,是李部被迫经过吐丝口这一极为险要的狭隘地区,准备退回莱芜县城时,被解放军利用两侧高地层层包围,李急忙请空军副总司令王叔铭派空军前来解围。

王和李不但是黄埔一期的同学,而且是山东同乡,私交极深,所以,王叔铭除派出大批飞机前往协同作战不断空投弹药、食品外,还亲自飞临上空,与李仙洲用无线电通话,随时把解放军的情况告诉他,并且,不停地指挥空军对包围他的解放军进行轰炸、扫射。

但是,这一切都无法挽回最后彻底失败的局势,这位身经百战的国民党中的常胜将军,到此时,也只有选择突围逃走的一条路了。

李仙洲一直没有忘记,那是1947年2月23日下午2点,他和73军军长韩浚率领一部分卫队,准备向北面冲出去。下午3点左右,他的左腿下部挨了一枪。他仍咬紧牙关,指挥附近一些残兵败将,拼命向北逃走。

在混乱中,韩浚与他失去联系,卫士们扶着他走到距吐丝口镇约三四华里时,他因伤口流血过多,摔倒在山沟里。黄昏时,被解放军搜索队俘虏后,才给他包裹伤口,莱芜战役到此宣告结束。

谈到这里,李仙洲往往仰天长叹一声:

这一次,本来是准备将北来的解放军全部歼灭,结果适得其反,使国民党七个师近十万人全部被歼。

高级军官中除整编46师师长韩练成生死不明,新编36师师长曹振铎只身逃回济南,而77师师长田君健被击毙外,其余全部被活捉。因此,他长时间认为这是“天意”。

李仙洲得到特赦后,本来准备留他在北京和杜聿明、宋希濂等一起,但后来,他却提出愿意回山东老家,与儿孙们一同生活。

按照他的说法是:北京的汽水都没有济南的泉水沁人心脾。当然,山东大饼卷大葱,也比面包夹火腿更有风味。

这样,他就回家乡去欢度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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