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说清楚这桩公案,咱得把时辰往前推三个钟头。
那时节啊,阿翠她男人刚咽气第七天,留给她个半大小子叫石头,还有三亩薄田。
这阿翠生得柳叶眉杏子眼,走起路来水蛇腰,村里多少后生夜里辗转反侧,想的都是她灶台前挽袖添柴的火光。
且说这天擦黑,阿翠给镇东头李员外家浆洗完毕,挎着竹篮往家赶。
路过七里墩时,忽听得麦秸垛后有窸窣声。
她抄起洗衣棒槌,颤着嗓子喝道:"哪个短命鬼在此作祟?
月光底下,慢吞吞踱出个穿月白长衫的公子哥,面皮比新剥的鸡蛋还嫩,眼梢却吊着桃花。
这狐仙斜倚着老槐树,手里把玩着阿翠掉落的银簪子:"小娘子莫怕,我特来还你簪子。
说起这银簪子,还是石头他爹当年下南洋,用半船樟木换来的。
簪头雕着并蒂莲,莲心里藏着粒朱砂痣。
阿翠摸着空荡荡的鬓角,突然记起早晨给石头缝补裤脚时,确实少了一样物什。
"还我!
阿翠作势要夺,那狐仙却将簪子举得老高。
月光透过朱砂痣,在两人之间投下血珠子似的光斑。
就在这时,东边田埂上传来石头奶声奶气的呼唤:"娘!
张叔给了我烤红薯……"
阿翠浑身一激灵,再抬头时,狐仙已化作青烟散去,只剩银簪子躺在枯叶堆里。
她刚要迈步,后颈突然贴上冰凉物件——却是那狐仙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尾音带着钩子:"小娘子,你儿子在等你呢。
后来村里人都说,阿翠是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
可他们不知道,当阿翠深一脚浅一脚往家奔时,狐仙正蹲在她家屋顶,望着灶台上温着的糙米粥出神。
粥碗边沿结着厚厚的米油,那是阿翠特意给石头留的。
"石头!
石头!
阿翠的喊声惊飞了竹林里的麻雀。
七岁的小人儿举着烤红薯从芦苇荡里钻出来,棉袄襟上沾着苍耳子。
月光照着他豁了口的门牙,像漏风的篱笆。
母子俩刚转过老磨盘,忽听得鸡圈方向传来炸脖子般的惨叫。
阿翠抄起灶火旁的烧火棍,却见王阿婆披头散发跌进门来,枯枝似的手指死死揪住衣襟:"狐仙……狐仙要取我孙儿的命!
原来日落时分,王阿婆带着孙子铁蛋去茅厕。
那茅厕建在村西头,四周长满野蔷薇。
铁蛋刚蹲下,王阿婆就看见粪池里浮着张人脸,青丝长发跟水藻似的缠住铁蛋脚踝。
"铁蛋!
王阿婆抄起粪勺就捞,哪知捞上来个湿淋淋的狐仙。
那狐狸精眯着桃花眼,尾巴尖还滴着粪水:"老东西,你坏我好事。
此刻阿翠院里,王阿婆哆嗦着从怀里掏出团油纸包:"这是我在乱葬岗找的符纸,求你们……"油纸展开,上面歪扭画着朱砂符咒,竟与阿翠簪子里的如出一辙。

石头突然指着房梁尖叫。
众人抬头望去,月光里分明悬着条雪狐尾巴,尾尖还沾着新鲜的鸡冠血。
阿翠攥紧银簪子,感觉朱砂痣烫得掌心发疼。
"列祖列宗在上!
王阿婆突然扑向神龛,供桌上的长明灯应声而灭。
黑暗中,阿翠听见狐仙带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好姐姐,你簪子里的朱砂,可是从茅山道观偷来的?
窗棂外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
阿翠把石头护在身后,簪尖对准狐仙幻影。
月光突然大亮,照得院里鸡犬不宁,照得三个女人的影子在粉墙上忽长忽短,像被无形的手揉捏的面人。
列位莫急,且听下回分解。
那狐仙究竟为何纠缠阿翠?
王阿婆又藏着什么秘辛?
茅山深处的道观里,可还有收妖的铜镜在等着他们?
上回书说到,阿翠攥着朱砂簪子与狐仙对峙,王阿婆在神龛前抖如筛糠。
列位且耐住性子,容老朽慢慢掰扯这团乱麻。
五十年前,茅山道观还香火鼎盛时,观主玄清子曾在后山布下八卦锁妖阵。
那阵眼处埋着面青铜八卦镜,镜背上镌着《河图洛书》,镜钮是颗夜明珠。
这宝贝能照三界妖邪,偏生让只九尾的火狐给惦记上了。
那年大旱,赤地千里,连茅山脚的野菊都蔫得跟晒蔫的茄子似的。
火狐趁着夜色摸进道观,叼走夜明珠时,尾巴尖扫倒了供桌上的红烛。
那火借风势,把百年道观烧得只剩半截残碑。
"哗啦"一声,阿翠家的木窗突然洞开,灌进满屋夜风。
王阿婆怀里的符纸无风自燃,纸灰飘到神龛上,竟勾勒出张扭曲的狐脸。
石头吓得尿了裤子,阿翠反手抄起灶台上的盐罐,这是乡下人驱鬼的土法子。
"嗤!
盐粒撞上狐脸,爆出火星子。
暗处传来火狐的闷哼,尾音带着焦糊味。
阿翠借着月光,瞧见房梁上盘着团赤红,活像团燃烧的火焰。
那火狐的瞳孔是琥珀色的,映着阿翠簪头的朱砂痣,竟泛起血丝。
"好姐姐,"火狐开口,声音像新酿的米酒,"把簪子给我,我保你母子平安。
阿翠把银簪往石缝里一插:"呸!
骚狐狸,你当老娘是三岁娃娃?
火狐的尾巴突然暴涨,缠住神龛上的祖宗牌位,"咔嚓"一声,牌位裂成两半。
这动静惊醒了隔壁刘寡妇家的芦花鸡,"咯咯"叫得撕心裂肺。
村东头更夫打着梆子经过,嘟囔着"又闹黄鼠狼",全然不知头顶掠过道红影。

原来王阿婆年轻时,是茅山道观最后批道姑。
当年火狐盗珠,她正带着铁蛋在山下种旱稻。
等闻着焦糊味上山时,只来得及抢救出半卷《茅山符箓录》。
那符纸上的朱砂,还是用铁蛋的脐带血画的。
"铜镜……铜镜在豺狼谷!
王阿婆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肚皮上刺青般的符咒。
那符咒闪着青光,与火狐的赤焰形成对峙。
阿翠这才看清,符纸上画的竟是半面铜镜,镜中映着个抱婴儿的妇人。
"轰隆"巨响,火狐震塌房顶,瓦片雨里混着它暴怒的嘶吼。
月亮突然隐进云层,整个村子陷入黑暗。
阿翠摸黑拽住石头,手肘撞翻了腌菜坛子,酸腐味呛得人直流泪。
就在火狐扑来瞬间,地底突然迸出八道金光,正是当年玄清子布下的残阵。
金光里浮出半面青铜镜,镜中妇人伸手接住坠落的夜明珠。
火狐凄厉长啸,周身赤焰突然转蓝,尾巴炸成九朵蓝焰。
"是鬼火!
石头尖叫。
阿翠却认出这是端午晒艾草时,王阿婆偷偷在火盆里烧的符纸灰。
原来这些年,王阿婆每夜都在村口撒灰画符,保着村子不被妖物侵扰。
火狐突然化作人形,月白长衫上绣着金线符咒。
它朝阿翠作揖:"夫人莫怕,我本是守镜灵狐,五百年前……"话未说完,东边山头炸开道惊雷,青铜镜嗡鸣着升空,照出火狐原形——竟是只缺了左耳的瘸腿狐狸。
"时辰到了!
王阿婆突然扑向火狐,将符纸塞进它口中。
火光骤起,符纸在狐狸肚里燃成金蛇,直窜向青铜镜。
镜中妇人怀抱的婴儿突然睁眼,竟与石头生得一模一样。
晨鸡报晓时,阿翠在废墟里找到簪子。
朱砂痣裂成两半,中间嵌着粒金珠。
王阿婆不见踪影,只留半卷符箓在灶台底下。
石头抱着烤红薯,指着村口老槐树:"娘,树洞里有个红尾巴爷爷在睡觉。
列位看官,且猜那火狐是正是邪?
青铜镜中的婴儿又是何来历?
王阿婆肚皮的符咒,怎的与阿翠簪子如此相似?
欲知后事,且待老朽下回分解。
上回书说到,火狐现出原形,王阿婆使了招"金蛇入腹",青铜镜里跳出个眉眼像极了石头的婴孩。
列位且把茶盏搁稳当,听老朽抖搂这团缠了五百年的因果。
明朝洪武年间,茅山祖师张三丰云游至此,见山峦如卧虎,便削了九根桃木钉镇住地脉。

那第九根木钉眼儿里,钻出只红毛狐狸,祖师见其颇有灵性,便点化它看守山中的"阴阳泉"——这泉眼白日涌清泉,夜里流黄泉,是人间与幽冥的通道。
转眼四百年过去,狐狸修出八条尾巴,偏生第九条怎么也长不出来。
原来是当年祖师怕它成精作怪,在木钉上下了"斩尾咒"。
这狐狸恼恨之下,竟在月圆夜跳入阴阳泉,染了半身子黄泉浊气。
"轰隆隆"三声霹雳,阿翠家院里的老槐树突然裂开,树洞里蜷着个红袍老道。
石头举着烤红薯要喂他,老道眼皮一掀,左眼竟是琥珀色的狐瞳。
"小友莫怕,"老道捻须轻笑,"贫道乃茅山第一百二十七代掌教,法号……,这烤红薯烫嘴!
原来这老道正是火狐所化,当年他偷喝阴阳泉的混水,被祖师罚作守泉灵,非得用至阳至刚的童子血才能解咒。
村西头赵屠户正巧挑着猪下水经过,听见响动探头张望。
火狐吹口气,赵屠户顿时魔怔,抡起杀猪刀就追自家老黄狗,嘴里还喊着"你这畜生偷我猪蹄"。
阿翠却盯着老道腰间晃悠的铜葫芦,那葫芦上的符咒,与王阿婆肚皮上的刺青如出一辙。
石头突然指着葫芦:"爷爷,这葫芦会唱歌!
众人这才听见,葫芦里传出细碎的铃铛声,倒像是……像是王阿婆当年给铁蛋编的护身符。
"王阿婆!
阿翠突然醒悟,"你就是当年偷走铁蛋脐带血的道姑!
原来王阿婆本名叫玄玉,是张三丰座下女弟子。
当年火狐盗珠引发大火,她冒险抢出半卷符箓,却把最重要的"斩尾咒"解咒法藏在了铁蛋的胎记里。
火狐突然化作人形,月白长衫上金线流转:"好姐姐,你儿子是阴阳体,他的血能解我这五百年的咒。
说着掏出青铜镜,镜中婴儿竟与石头背上的胎记重叠——那胎记分明是半面铜镜的形状。
这时灶台上的糙米粥突然沸腾,溢出的米汤在地面画出符咒。
阿翠想起昨夜梦见个穿道袍的老妇人,教她熬粥时加三滴指尖血。
她咬破手指滴进粥里,满屋飘起朱砂香。
"且慢!
村口突然传来铜锣声,却是更夫发现了豺狼谷的异常。
火狐尾巴一扫,众人已出现在山谷中。
月光下,半截残碑闪着青光,碑文竟是阿翠簪子上的符咒。
"当年祖师留话,"火狐的声音突然苍老,"阴阳体现世时,便是斩尾咒解除之日。
说着扯开左耳,露出个血肉模糊的洞——正是当年桃木钉留下的伤口。
阿翠颤抖着摘下银簪,簪头朱砂痣突然化作血珠,滴进火狐耳洞。
刹那金光大盛,九条狐尾冲天而起,最后一条竟是半透明的婴儿手臂。
王阿婆肚皮刺青剥落,露出当年张三丰亲手画的斩尾咒。
"铁蛋!
火狐抱住王阿婆,"当年你替我挡下天雷,魂飞魄散前把解咒法藏进胎记。
石头突然开口:"爷爷,我梦见有个红毛叔叔,教我唱驱鬼的童谣。
晨雾散去时,青铜镜沉入阴阳泉。

阿翠在岸边捡到半片狐毛,毛尖泛着金芒。
王阿婆带着铁蛋的牌位进了茅山深处,火狐化作红云跟在后方。
石头追着蝴蝶跑远,那蝴蝶翅膀上隐约可见朱砂符咒。
列位看官,且说这阴阳泉三十年一开,下次月圆时,可会有新的守泉人?
王阿婆肚皮的刺青,怎的与阿翠簪子如此相似?
欲知后事,且待老朽采撷些新茶,再与诸位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