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葬礼那天，北风呼啸，天空阴沉得像要塌下来。站在坟前，我看着母亲跪在那里，脸上的泪水被风吹得干干净净。她低着头，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块石头。
旁边的大舅站着，手里拄着一根拐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他低声和来吊唁的亲戚寒暄着，身后站着他的两个儿子，穿得一身黑，表情平淡得让人心寒。
我爸站在人群的边缘，脸色铁青。
他的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脚在地上狠狠地碾了一下，嘴里嘟囔着：“伺候了十二年，到头来，人财两空。”
虽然声音不大，但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母亲听见了，却没有回头，只是跪得更低了。我站在她身后，心里堵得慌，想拉她起来又不敢，只能干瞪着眼。
姥姥瘫痪那年，我刚上小学三年级。那天，家里接到大舅的电话，说姥姥从梯子上摔了下来，腰折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母亲听完，脸色刷地白了，放下电话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开始收拾东西。
我爸从外面回来，看到母亲拿着行李箱，皱着眉问：“你干啥去？”
母亲头也没抬：“我得回去看看我妈。”
“回去看看？你是打算住那儿不回来了吧？”我爸的语气里带着不满，“人家还有儿子呢，轮得到你？”
母亲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着我爸：“我妈摔成那样了，我不回去谁管？大哥腿脚不好，二哥在外地打工，弟妹又要带孩子，你让我不管？”
“那你家那些事儿，跟我们家没关系。”我爸冷冷地甩下一句话，坐到沙发上点了根烟。
母亲没再说什么，提着行李就走了。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点害怕，也有点懵。
母亲是真的没回来。
从那天起，她成了姥姥的“腿”和“手”。
姥姥没法下地，大小便全靠人伺候，吃饭要喂，洗澡要抬。
那时候姥姥家住在乡下，屋子里没有取暖设备，冬天冷得像冰窖。
母亲每天早上五点起来烧火炕，忙完姥姥的事再去地里干活。
时间一久，她的手上长满了冻疮，红一块紫一块，看着吓人。
我每个周末跟爸去看她。
母亲总是笑呵呵地招呼我吃饭，问我在学校有没有听话。
可我发现，她的笑容越来越勉强，背也越来越驼。
一次我偷偷问她：“妈，你累不累啊？
你回来吧。”她愣了一下，摸了摸我的头，轻声说：“不累，咱姥姥还需要我呢。”
但我知道她累。有一次我看到她把姥姥从床上抱到轮椅上，累得满头是汗，手还在发抖。姥姥不小心骂了一句：“你轻点，想摔死我啊？”母亲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把姥姥安顿好，又转身进了厨房。
十二年，母亲就这样在姥姥身边一待就是十二年。那段时间，我上了高中，考了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家里的事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大舅每次来看姥姥，总是待不到半个小时就走了。他身体不好，腿脚不便，来了也是坐在椅子上唠唠嗑。二舅因为工作长期在外地，基本没回来过。偶尔逢年过节，二舅的儿子会拎着两箱牛奶过来，放下就走。
母亲一个人撑着姥姥家的大半个天。她从没抱怨过兄弟姐妹，也从没开口提过钱的事。可村里人都知道，姥姥的几个孩子里，只有母亲是真心实意地照顾她。
姥姥去世后，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可没几天，姥姥的财产分配问题就提上了日程。
姥姥生前有一套老宅子和两亩地，虽然不值多少钱，但在村里也算是一笔“遗产”了。
母亲原本想着，反正自己伺候了姥姥这么多年，兄弟姐妹应该会让她多分一点。
可没想到，姥姥的遗嘱上写得清清楚楚：房子和地全都留给大舅，母亲一分钱都没有。
消息传开后，我爸第一个跳了起来。他在家里摔了碗，对我妈吼：“你伺候了她妈十二年，到头来啥也没捞着！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让你去！”
母亲平静地收拾着桌子上的碎片，头也不抬：“那些东西本来就是我妈的，她想给谁就给谁。”
“你是不是傻？这不是东西的事，这是脸面的问题！你这一分钱不要，别人怎么看咱家？”
母亲没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厨房。
我爸的怒气并没有因为母亲的沉默而平息。他开始变得越来越暴躁，逢人就说母亲的不是：“她就是个冤大头，白干了这么多年，连个道谢都没有！”村里人议论纷纷，有人替我妈不值，也有人说我爸小气。
可母亲始终没为自己辩解过一句。她每天还是照常忙碌，照顾家里，照顾我。直到有一天，我爸忍无可忍，摔门大吼：“要离婚随你！”母亲这才抬起头，看着他，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你别闹，我真的没意见。”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父母的争吵，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我很想问母亲一句：“为什么不为自己争取？”
后来，我鼓起勇气和母亲谈了一次。我问她：“妈，你伺候姥姥这么多年，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算不要财产，你也得争口气吧！”
母亲笑了笑，摸着我的头说：“孩子，做人得有良心。你姥姥是我妈，她养了我，我伺候她是应该的。再说了，不管钱给谁，妈心里都没亏欠。”
“可爸觉得委屈啊！”
“他委屈就让他委屈吧，反正我是个女人，这些东西我不要也不会饿死。你记住，钱是身外之物，咱心安理得就行。”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母亲的坚守并不是软弱，而是一种让人敬佩的力量。
时间久了，父亲的气也消了。
大舅家在姥姥去世后没多久就把房子卖了，带着一家人搬到了县城。
村里人都在说，姥姥的遗嘱其实是大舅“主导”的，可母亲永远没有提过这些事。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安静而坚定。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是我，能不能做到像母亲这样洒脱？答案可能是否定的。但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脑海中总会浮现出母亲跪在姥姥坟前的背影，那份平静和执着，像是一盏灯，指引着我走向更宽广的路。
母亲的选择让我明白，有些东西比金钱和面子更重要，那就是一个人对家庭、对亲情的责任和尊重。她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真正的强大，源自一颗无怨无悔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