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房子门口那棵枣树又结果了。
每到这个季节,树下总会落满青枣,小时候我和表哥常在这捡枣子,今年也不例外。不同的是,今年的枣子是被一个扎着两个歪辫子的小女孩捡的。她约莫四五岁,穿着有点大的粉色连衣裙,蹲在树下认真地挑拣,不时抬头看看站在不远处的男人。
那个男人是我表哥,董强。
八年没见,他瘦了很多,曾经结实的身板如今只剩下一层皮裹着骨头。他站在那儿,一只手拎着个破旧的行李袋,另一只手捏着烟,却没点着。见我出门,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抬起手打了个招呼:“二娃,好久不见。”
我没说话,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坐下,打量着他。
县城到我们这村子有三十多公里,出租车司机都不愿意跑。表哥和小女孩身上落满了灰尘,看来是拖着行李走了不少路。
“这是你闺女?”我问,目光落在那个认真捡枣的小女孩身上。
他点点头,喉结动了动,但没说话。
“叫什么名字?”
“董小满。”他回答,声音有些嘶哑。
我嗤笑一声:“你还懂’仓廪实而知礼节,小满而不知足’这个道理?”
表哥尴尬地笑了笑,低头点燃了那支烟。他的打火机怎么都打不着,手抖得厉害。我从兜里掏出火机扔给他,他接住,点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她妈呢?”

“走了。”表哥只回答了两个字,就不再多说。
八年前那个夏天,表哥来找我借钱。那时他在县城开了家小超市,生意不算太差。他说遇到了点麻烦,急需周转,借我五万块。那时我刚卖了几头猪,手头还算宽裕,就借给他了。他拍着胸脯说三个月就还,结果人和钱一起消失了八年。
“吃饭没?”我问。
表哥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说:“在车站吃了点。”
“进来坐吧。”我站起身,推开院门。
小满抬起头,好奇地看着我,怀里抱着几个青枣,不知道该不该跟进来。
“进来吧,小满,这是你二叔。”表哥轻声对女儿说。
小满犹豫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走进院子,像只警惕的小兔子。
我家老房子是祖上留下的,两间正房加东西厢房,院子中间一口老井,现在已经不用了,盖着水泥盖子。院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已经泛黄的叶子随风摇晃。
我婆娘听见动静从厨房出来,看见表哥愣了一下,随即热情地招呼:“哎哟,这不是强子吗?多少年没见了!这是你闺女啊?真乖,来,阿姨给你拿点心吃。”
小满怯生生地躲在表哥身后,不肯出来。
我婆娘是个热心肠,转身进厨房拿了几块前天做的桂花糕,递给小满。小满看了看表哥,见他点头,才接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阿姨”。
“你表哥表嫂这是…”我婆娘边招呼他们坐边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

“大嫂,我…”表哥欲言又止,眼圈有些发红。
我摆摆手:“先吃饭,有什么事吃完再说。”
饭桌上,表哥沉默不语,只是不停地给小满夹菜。小满很有礼貌,每次都说谢谢爸爸。我注意到她吃饭的姿势很规矩,筷子拿得端正,吃相干净,看得出来是被管教过的。
“小满,你今年多大了?”我婆娘问道。
“我五岁了,阿姨。”小满的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晰。
“上幼儿园了吗?”
“上了,但是现在…”她看了看表哥,没说完。
表哥放下筷子,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最近转学了,还没找到新幼儿园。”
饭后,小满在院子里玩我儿子小时候的玩具,我婆娘陪着她。我和表哥坐在堂屋里,桌上放着两杯散发着药草气息的苦丁茶,那是我老爹留下的习惯,说苦口良药。
“有烟吗?”表哥问。
我扔给他一包,他抽出一支,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她妈真的走了?”我问。
他点点头:“去年的事了。车祸。”

我一时语塞。
“这一年,日子不好过。”他看着烟头的火光,“欠了一屁股债,超市关了,房子也没了。”
“那小满…”
“跟着我,住亭子间。后来房东要涨房租,交不起,就…”他声音低了下去。
窗外,小满的笑声传进来,我婆娘在教她玩跳房子。
“然后你就想起来还有我这个表弟了?”我冷笑一声。
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痛苦和羞愧:“二娃,我知道你恨我。那五万块…”
“现在提那个还有什么用?”我打断他,“八年了,连个电话都没有。”
“我不是…”
“行了。”我又给他倒了杯茶,“说说你现在什么打算。”
表哥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找到一份工作,在县城郊区的建筑工地,包吃住,月薪四千多。但小满…”
“你想把小满放我这?”
他低下头:“就几个月,等我干稳了,找个住处,就接她过去。”

我没立即回答,看向窗外。小满跳得很认真,小脸蛋因为运动变得红扑扑的。说实话,这孩子很讨人喜欢,但我家也不宽裕,儿子刚考上大学,学费生活费一年就得四五万。
“你带着她找个便宜点的地方住不行吗?”
表哥摇摇头:“工地上不方便带孩子,而且…”他犹豫了一下,“我怕照顾不好她。”
我知道他没说实话,但也懒得追问。
“二娃,就当我求你,”表哥的声音有些哽咽,“小满跟了我吃了不少苦,我不想她再跟我颠沛流离了。”
我叹了口气:“行吧,不过我家条件你也知道,不能太长时间。”
表哥如释重负,点点头:“谢谢,谢谢你,二娃。我一定尽快接她走。”
那天晚上,我安排表哥父女住在西厢房,那是我儿子的房间,现在他上大学不在家。小满很乖,在我婆娘的帮助下铺好床,就钻进被窝里了。
午夜,我起来上厕所,经过西厢房时,听见低低的说话声。
“爸爸,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住?”是小满的声音。
“爸爸要去工作,赚钱给小满买好吃的,买好看的衣服。”表哥的声音很轻。
“我不要好吃的,不要新衣服,我要和爸爸在一起。”
“乖,就几个月,爸爸就来接你。”

然后是一阵沉默,我以为谈话结束了,正要走开,又听见小满说:“爸爸,妈妈真的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嗯,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会回来看我吗?”
“会的,在你梦里,她会来看你。”
我站在门外,感觉喉咙有些发紧。转身回房间时,看见我婆娘站在堂屋门口,默默地擦着眼泪。
第二天一早,表哥说要去县城办点事,让小满在我家等他。临走前,他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包给小满:“爸爸出去几天,你乖乖的,听二叔二婶的话,知道吗?”
小满点点头,小手紧紧攥着红包。
表哥又叮嘱了几句,转身快步走出院子。我送他到村口,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存折,塞给我:“这是我这些年存的钱,不多,两万八,给小满上学用。”
我愣了一下:“你自己留着吧,路上还得用钱。”
他摇摇头:“我怕自己忍不住花了。二娃,我对不起你,但是我会还你钱的,一定会。”
看着他消失在村口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回家后,小满正在院子里帮我婆娘择菜,认真的样子像个小大人。
“二叔,你看。”她打开红包,里面是五百块钱,还有一张照片,是一家三口的合影,小满还是个婴儿,被一个笑容温柔的女人抱在怀里,表哥站在一旁,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是我妈妈,她很漂亮吧?”小满小心翼翼地展示着照片。

“嗯,很漂亮。”我点点头。
“爸爸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小满低下头,“但是她会在梦里看我。”
我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是啊,妈妈一直在看着你呢。”
这天下午,我帮小满整理东西时,发现她的小背包夹层里有一张存折。打开一看,户名是”董小满”,余额一万零八百元。我有些惊讶,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存折?
晚上,我问小满这存折的事,她眨着大眼睛说:“是妈妈的钱,爸爸说要留给我上学用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很多事。表哥不是来投靠我,而是来托孤。他那句”我会还你钱”,恐怕另有所指。
我连夜骑摩托去了县城,打听了几个建筑工地,都说没有董强这个人。最后在一家小旅馆找到了他,他正发着高烧躺在床上,旁边放着几瓶药和输液袋。
“肝癌晚期,”他虚弱地笑了笑,“去年查出来的,已经扩散了。”
“你他妈的…”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骂他。
“对不起,骗了你。”他艰难地坐起来,“我没地方去了,医院说最多还有三个月。我不想让小满看着我一天天死去。”
“那你打算怎么办?扔下孩子就完事了?”
他苦笑:“我已经联系了她舅舅,在南方,条件不错,愿意收养她。但他们还在考虑,需要点时间。我想着先把小满安顿在你那儿…”
“你他妈的…”我又骂了一句,却说不下去了。

“二娃,帮我照顾小满几个月,好吗?她舅舅答应了会来接她。”表哥抓住我的手,力气却很小,“我欠你的钱,连本带利,存折里都有。”
原来表哥这些年一直在攒钱,虽然生活窘迫,但他把欠我的钱和给女儿的学费都存了起来。即使得了绝症,他想的还是如何安顿好女儿,还清欠债。
我把表哥接回了家。村里的老中医说他撑不了多久了,可能连三个月都没有。我婆娘每天给他熬中药,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但总希望能减轻些痛苦。
小满似乎明白了什么,每天放学回来就坐在表哥床边,给他讲幼儿园的事,有时还会唱歌给他听。表哥总是微笑着听,偶尔也会讲一些小满小时候的事。
我发现表哥的手机里存了很多小满的照片和视频,从出生到现在,记录了她的每一个成长瞬间。有时候他独自一人时,会翻看这些照片,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两个月后的一个清晨,表哥安静地走了。前一天晚上,他让我和小满都坐在床边,虚弱地说:“小满,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了,去找妈妈。你要乖乖的,知道吗?”
小满点点头,小手紧紧握着表哥的手指:“爸爸,你会在梦里看我吗?就像妈妈一样?”
表哥笑了:“会的,爸爸和妈妈都会在梦里看你,你不是一个人。”
那天夜里,表哥让我带小满去睡了,说自己想安静一会儿。第二天早上,我去叫他吃饭时,发现他已经走了,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
床头柜上放着一封信,是给小满的,让她长大后再看。旁边还有一张纸条给我:“二娃,谢谢你。照顾好小满,直到她舅舅来接她。我欠你的,今生还不了了,下辈子一定还。”
我们在村里的山坡上安葬了表哥,就在我爷爷奶奶的坟旁边。小满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然后问我:“爸爸现在和妈妈在一起了吗?”
“是的,他们在一起了。”我点点头。
小满捧着一把野花,放在新坟上:“爸爸妈妈,我会好好的,你们不要担心我。”

一个月后,小满的舅舅来接她了。他是个体面人,开着豪车,对小满很好。临走时,小满抱着我的腿不肯走,我蹲下来擦掉她的眼泪:“小满,要乖,以后有空二叔去看你。”
她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全家福的照片,小心地折了一下,撕下一小角给我:“这样,你也是我家人了。”
目送着车子离去,我婆娘在一旁抹眼泪。我打开手里的照片一角,上面只有小满的一只小手,正被表哥和他妻子一起牵着。
那个夏天过去了,村口的枣树又结了一季的果子。有时我会想起表哥和小满,想起那个扎着两个歪辫子的小女孩在树下捡枣子的样子。
每年清明,我都会带着家人去山上看表哥,告诉他小满过得很好。她舅舅家条件不错,她上了私立学校,周末还学钢琴和舞蹈。前年她还寄了张贺卡给我,上面画着一家三口,还有一只狗,她在上面写道:“二叔,我很好,你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的儿子大学毕业工作了,小满也该上初中了。有时候我会想,人这一辈子,欠的欠,还的还,到头来,能放心不下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昨天我收到了一个快递,是小满寄来的。打开一看,是一张存折,上面有五万块钱,还有一张字条:“二叔,这是爸爸欠你的钱,我替他还上。谢谢你当年收留了我们。”
我拿着存折,站在院子里的枣树下,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湿润。那个夏天,表哥带着小满回来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今年的枣子又熟了,只是没人来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