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朝的内阁首辅徐阶与严嵩,堪称明史中最具戏剧性的对照——两人均以权谋上位,敛财手段不相上下,却在史书中被定格为忠奸两极。严嵩被钉在《奸臣传》榜首,徐阶却稳居贤相之列。当剥开道德评判的外衣,这对政坛宿敌的命运分野,实则暗藏着明代官僚体系的深层运行法则。
严嵩掌权二十年,将帝国官僚体系异化为私人钱庄。《明史·王宗茂传》记载,吏部文选司与兵部武选司明码标价:言官职位白银五百至一千两,六部郎中售价竟高达万两。其管家严年坐拥三十万两家财,竟超过张居正抄家总额。这种赤裸裸的权钱交易,彻底践踏了文官集团“学而优则仕”的伦理底线。
反观徐阶,其高明之处在于重塑制度外衣。他启用清流严讷执掌吏部,在倭寇肆虐、赋税苛重的东南,严讷曾冒死为民请命减免赋税,赢得士林赞誉。徐阶借其声望推行新政:官员议事必至衙门公堂,严禁私宅密谈;选拔人才不问出身,唯政绩是举;严查吏部官员贪腐,甚至提拔州县小吏中的能吏。这套“阳光政务”虽未根治贪腐,却为徐阶披上了整饬吏治的冠冕。
严嵩的最大败笔,在于彻底背叛文官集团。他不仅挪用国库支持嘉靖炼丹修仙,更对异己者痛下杀手——杨继盛、沈炼等直谏之臣接连丧命,王忬因轻视严嵩遭构陷处死,其子王世贞跪求无门,种下文坛复仇的种子。史载严嵩任内“言路闭塞”,六部噤若寒蝉,这种与整个官僚体系为敌的姿态,注定其失势后墙倒众人推。
徐阶则深谙权力平衡之道。他公开反对嘉靖挥霍国库,却以“逐步削减”替代正面冲突;为严嵩时代的贬谪官员平反,但对嘉靖钦定案件保持沉默,既收买人心又不触皇权逆鳞。《明史》称其“尽反嵩政,务收人心”,实为一场精妙的利益再分配:恢复科举取士的正统性,重开言路让御史重新发声,让文官集团重获话语权。
严嵩倒台后,文坛领袖王世贞发动致命一击。他将严嵩与宦官集团并列写入《嘉靖以来首辅传》,对以进士出身自傲的严嵩而言,这无异于诛心之辱。更致命的是,王氏门生创作《鸣凤记》《海公案》等戏曲,将严嵩塑造成戕害忠良的巨恶,通过市井勾栏传播,使其彻底沦为民间唾骂的奸佞符号。
徐阶却早早布下舆论暗棋。任首辅期间,他资助书院讲学,提携张居正等青年才俊,甚至默许海瑞清查徐家田产——当四十八万亩私田被充公时,松江百姓拍手称快,却鲜少有人深究这些土地最初如何获得。这种“壮士断腕”的表演,既成全了海瑞的青天之名,又将徐阶包装成“大义灭亲”的贤相。
两人结局的云泥之别,本质是文官集团的选择性叙事。严嵩践踏了官僚体系根本利益,其恶行被无限放大;徐阶虽同样贪腐,却通过权力再分配让士大夫重获政治红利。当《明史》编纂者皆出自科举正统体系,自然要将严嵩钉在耻辱柱上,而对徐阶的污点轻描淡写——这不是道德审判,而是利益集团对历史解释权的垄断。
严嵩抄家录被编成《天水冰山录》示众,徐阶田产数据却湮灭于“清退义举”的美谈中;严嵩卖官鬻爵成独罪,徐阶家族土地兼并却归咎于“家仆欺主”。这种双重标准揭示了一条铁律:在帝制官僚体系中,贪腐从来不是致命罪,站错队伍才是。
徐阶与严嵩的忠奸标签,实为明代文官集团权力博弈的产物。当徐阶巧妙维系着皇权、官僚与舆论的平衡时,严嵩却以一己之贪撕裂了整个统治联盟。历史书写者用墨如泼与惜字如金的背后,永远藏着胜者书写规则的密码。这对镜像般的首辅,最终在史册上定格为黑白两极,恰似一面照透官场生存法则的铜镜——在这里,清浊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