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岳武侠小说《霸海风云》第三章江面异踪

张郃评小说 2024-09-15 14:34:46

第三章 江面异踪

  在四人抵达重庆府的第二天,一条大型画舫由水东门东码头缓缓开出,雕栏绿幔,金碧辉煌像是大户人家的游艇。

  而鸿安镖局的货船,静悄悄地靠码头下碇。船首插着鸿安镖局的绿色大旗,上绣“鸿安镖局”四个大红字,迎风招展,猎猎有声。

  五月盛夏,日正中天,码头泊着无数大小船舶,船夫正在忙着卸货或进舱;只有鸿安镖局的船只空无一人。

  申牌正,码头上镖车碌碌,来了两辆,一大群镖师和趟子手拥簇着靠了船边。走在最后的是甘龙三兄妹和逸云,还有五名彪形大汉。并着甘龙走的,是一个背系虎头钩的花甲老人,身材魁伟,虎目含威,端的威风凛凛。他是鸿安镖局安庆府分局的第一张王牌,追魂金钩沈师父如山,局里伙计都尊称他为沈老爷子而不名。

  镖车内卸下了十二件黑布密缝的大包裹,伙计们一一送入舱中,包裹甚大,但并不沉重。

  一阵忙碌过后,半个时辰一切就绪。趟子手大多兼任船夫,这是镖局的自备船只,各人一一各就岗位,自行拾掇一切,船上归于平静,但并未开航。

  大舱中,一共坐了十个人,上首是甘龙和沈老爷子,右首是甘虎、甘凤和逸云,左首是五位镖师。

  伙计奉上每人一杯香茗,沈老爷子沉声发话道:“知府大人这次所付红货,确实无人知道是何种货物,以五千两白银交保,确是重了些;据少东主在尧龙山所获消息看来,此行确是相当风险,但为了本局声誉,即使是赔保,也得接下。此行祸福难料,我们只好放手一拼。老朽感到奇怪的是,连府中本局的隐线,也弄不清这是何物,何以江湖朋友反而知道,不然不会声称劫夺此镖;难道说,他们存心砸鸿安的招牌?”

  甘龙徐徐发话道:“长江的朋友,也许不会生心。晚辈疑心这批红货定是奇珍异宝,并与武林有关,所以江湖朋友齐集,要计算我们,我们得留心面生的朋友。沈前辈久历这一段水道,一切有仗了。”

  “少东主还请放心,老朽竭尽全力。”

  逸云老毛病又犯啦,他接口道:“老爷子,午间开出那艘画舫,不知是何人所有?”

  “惭愧!至今还不明内情。”沈老爷子讪讪地说,又道:“这艘画舫于一月前抵此,船上全是青衣小帽的俊美童仆,和美艳如花的少女。三天前,由叙州下来一群内眷,同上画舫;大概是官府中人的家眷,不然不会如此神秘。”

  逸云指着左侧一排五艘单桅货船问道:“这些船呢?”

  沈老爷子有点不悦,冷冷地说:“那是长江最普通的货船,华哥儿还有问么?”

  逸云嘻嘻一笑,说道:“老爷子,别生气,但愿是货舱就好,小可多言了。”

  舱中人太多,姑娘不好拉他,瞪了他一眼。逸云毫不在意,转首打量窗外。突然脱口叫道:“喝!了得!这是轻功提纵术哩!”

  众人齐向窗外瞧,在最左一艘单桅货船后,停着一艘梭形快艇,艇上七八名大汉,正一一纵上货舱,一纵丈余,身法拙劣之至。

  沈老爷子和众镖师轻蔑地一笑,是笑逸云少见多怪。

  红货保银奇重,为了小心,夜间不开航,这晚上大家就在船上住宿。午夜,一条鬼魅似的淡淡人影在五条单桅货船上蹓了一圈,声色不动地离开。

  翌晨,船在薄雾晨曦中启碇,盛夏水涨,长江水道甚不好走;但在三峡上游,虽湍急而无险下放的船只,却十分惬意。

  预计行程,第一日必须赶到云阳州,第二日开始进入三峡。三峡计长四百里,由夔门至南津关,亦有三百六十余里,预计下三峡要走二天,因为船伙计付出大量的精力,夜间更不能行船,不敢多走。预定的宿处,第一天是巫山,第二站是归州,第三天可抵宜昌府。

  第一天平安无事,甘龙兄弟略为放心。因三峡江窄水势湍急,行船之际,绝不会有人敢于动手劫镖,万一照顾不周,计算有舛,则船沉人溺,红货落水,落个两头皆空,何必呢?

  入暮时分,船泊云阳州码头。泊舟毕,后面五条货船亦陆续抵达,相距十余只船位,先后下碇。

  真巧,昨日启航先走一日的画舫,竟然也在这儿停泊,船上静悄悄地似无人迹。

  逸云猛想起华家的恩人方逸君夫妇,他们的老家不是在夔州么?便向沈师父说道:“沈老爷子,此至夔州是否停泊一些时辰呢?”

  沈师父对这小后生有说不出的轻蔑感,也心怀不快,他感到这小伙子处处在挑他的毛病,便没好气地说道:“也许有人停,那就是船老二,他得停下来焚香化纸,祭告江神。”

  逸云没计较,淡淡一笑道:“据小可所知,明日如在夔州耽搁一天,夏日水位高,凌晨启程一日之间即可抵达宜昌。如果分三日而行,老爷子,恐怕……”

  “哥儿,老夫保镖三十年,三峡没走过一百次,也有五十次以上,要是普通红货,朝发白帝暮宿江陵,千里水程只消一艘轻舟便可胜任。可别忘了我们的红货与众不同,且有江湖朋友觊觎,强敌环伺;而且万一水上有险,船翻货没,哥儿,不但五千两白银付诸流水,你知道镖局要赔出多少?十万两!哥儿。”

  逸云啊了一声道:“啊!十万两,小可听老爷子说过不止十余遍了。所谓出奇制胜,出敌意表,假使放胆而航,一泻千里,江湖朋友要想劫镖,至少要洞庭左近才有机会了。老爷子,小可说得可对?”

  老头子悻悻然说道:“老夫对你倒是失敬了,好计!哥儿,你这么一说,鸿安镖局嘛,哈哈哈!只有一条路;关门大吉。”

  “老爷子,别生气,小可无知,只想起诗仙所说,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真是该挨骂,老爷子休怪。”

  甘姑娘又瞪他一眼,小嘴儿又噘起老高。

  老头子半挖苦地说道:“老朽不怪你,多走些地方,所谓多见多闻,你就知道江湖是怎么回事了,你太年轻啦!”

  逸云微笑点头,表示受教,突又对甘龙说道:“大哥,对岸张飞庙可让人朝拜么?”

  老头子瞪他一眼抢着说道:“你看江边可有船只停泊?近年来那儿已成了禁地。”

  “为什么?老头子。”

  “为什么?哼!那儿聚了一群来历不明的人,严禁外人进入,云阳的知州大人也不敢过江。”

  “哦!又是来历不明的人。”

  老头子一蹦而起,逸云这句话不啻掴了他一耳光,在自己走镖路线的岔眼人和事要没弄清,这镖头简直和饭桶一样,那是最丢脸的事;他恼羞成怒,怒叫道:“小伙子,你道老夫是饭桶?江湖忌讳极多,你一个毛孩子处处卖弄聪明,不知风险,简直岂有此……”

  逸云站起长揖告罪,赔笑道:“小子多言,得罪了老爷子,念小子言出无心,恕罪恕罪,小子这儿赔礼。”

  老头子一双眼瞪得像对牛眸子。

  甘龙忙站起赔笑道:“沈师父,云弟无知,他不是武林人物,对江湖一窍不通,恕他这一次吧。”

  “少东主,这小子语利如刀,太不将老夫瞧在……”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小子这儿赔礼。”逸云仍不在乎地笑笑,又道:“小可不是江湖人,言词有失检点,经常在无意中误触忌讳,在此实为不便,小可告退。”说完,抱拳一礼,泰然入舱去了。

  二更将过,云阳东面山间,流星似的掠出十余黑影,向码头上飞纵而来。对岸张飞庙也纵出十余条黑影,放下五条小舟,箭似向码头驶来。

  西面东壤河,也箭似驶出十余条竹筏,在入江口再一条一条悄然向下放,散布在码头上下两侧。

  镖船守望的趟子手共有两人,首先看到由山间窜出的黑影,再发觉由张飞庙驶来的小舟,接着又看到了竹筏上都是穿水靠的人,全向码头集中,不由失惊,便发出一声呼哨,提醒舱中的守望人,两人掣下钢刀严阵以待。

  舱中的守望刚伸出头,想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可疑形迹,五条黑影已扑上舱面。舱面的守望人钢刀一顺,大喝道:“江汉长流,三省鸿安;哪一路的朋友?”

  “当”一声金铁交鸣,舱顶的守望一刀将由侧方扑上的一名黑衣人,震得向邻船飞坠。

  舱面的五名夜行人轻如鸿毛,一沾舱面即倏然止住去势,一字排开,中间那人冷森森地发话道:“用不着盘道,谁不知你们是鸿安?叫你们的少东主出来答话。”

  舱门悄悄拉开,甘龙三兄妹和沈老爷子缓缓踱出舱面。甘龙呵呵一笑,抱拳一礼笑道:“在下甘龙,好朋友夤夜光临,未能亲迎,简慢之至,恕罪恕罪,请教尊兄贵姓大名,恕甘龙眼拙,还请海涵。”

  五个夜行人都以黑巾蒙面,五双鬼眼神光闪烁,一个个身材修伟;中间那人仍以冷冰冰的喉音说道:“狂魔瞿兄的话可传到了么?”他问非所答。

  “甘某在尧龙山已与瞿前辈见面。阁下是冲鸿安而来了。”

  “废话!不冲鸿安难道冲我而来?瞿兄的话既已传到,你竟敢胆大包天,硬保这趟镖,还将我们放在眼下么?”

  “朋友,阁下到底是谁?黑巾蒙面,不怕被江湖人耻笑么?保镖乃敝局必然之事,怎说是硬保?”

  “休问根柢,我只告诉你一声,将镖留下,以免玉石俱焚,多费手脚。”

  “哈哈!如此留镖手法,沈某倒是初见。”沈老爷子大笑,跨前两步又道:“大言惊人,确是少见,少见。”

  蒙面人道:“你就是追魂金钩沈……”

  “正是老朽。”沈老爷子抢着答。

  “沈老匹夫。”蒙面人不理他,续往下说道:“那怪你孤陋寡闻,你少见的事多着呢,你们究竟留是不留?”

  甘龙冷笑答道:“哈哈!凭什么?阁下未免太狂了些。”

  “凭什么?哼!就凭这。”蒙面人右掌当胸一立,突然一翻掌,向外一登,凛凛罡风向前一卷。

  甘龙心中一震,错步、闪身、掣刀,向前一振,金刀劈风之声厉啸,将袭来暗劲震散,一气呵成,确是不坏;可是功力稍次,身形连晃几晃。

  甘凤一看乃兄不行,娇叱一声,抢前一剑点出。

  蒙面人向两侧一分;中间那人只一晃,便到了甘凤身后,冷哼一声道:“是个俏人儿,你最好快离开,等会儿碰上爱货的,你这朵花算完啦。”

  凤姑娘一招走空,喝声“打”!玉手向后一扔,猛地旋身,就是一招“回风拂柳”,截住蒙面人的去路。

  蒙面人大概知道姑娘随乃叔一剑双绝学艺,金镖和青磷相当霸道,所以闻声便向右闪。岂知姑娘并未发暗器,身随剑转抢制机先,恰好截住他的去向。他冷哼一声,略一仰身,斜飘两步火速掣下背上长剑,喝道:“我不欺你们人少,码头上见。”声出人影一闪,五个人飞掠而退,落在岸上。

  甘龙还未来得及答话,沈老爷子拔出虎头钩喝道:“哪儿走?说去就去,你道追魂金钩怕你不……”

  成字还未出口,后舱的逸云已在大叫道:“怎么?好贼!敢在水里出花样?打啊!”他这一叫,甘龙心中一惊,看来今晚大事不妙,贼人定然大举来犯啦!

  这里有人动刀动剑,左右的船纷纷解缆,嚷叫着向下游走了。

  五个蒙面人见甘龙等人并未上岸,虎吼一声,返身向舱面扑来,火杂杂向甘龙卷到。

  甘龙叫道:“三妹,和师父们照应后舱。”

  这时后舱大乱,竹筏上的人纷向上抢,趟子手和五名镖师拼命将他们堵住,敌众我寡,形势殆危。

  逸云高踞舵楼顶端,不住呼喝:“好小子,你敢来?揍你下江喂王八。”他手中挺着一根竹篙装腔作势。也真怪!凡是敢近船尾的竹筏,筏上的人不是惊叫一声跳水逃命,就是一声不吭仆倒水中,没有一人敢由船尾扑上。

  甘姑娘由舱顶扑来,逸云又叫道:“三姐,用青磷弹打那五条船,没错儿。”

  原来其他船只都逃了。五艘单桅货船反而往里靠。姑娘心中一动,已看清五条船中有不少黑影,和闪闪的刀光,玉手倏扬,五颗青磷弹脱手飞出,在噗噗连声中,货船立时起火。船中人呐喊一声,纷纷跳水往这儿赶。

  姑娘接住竹筏上两名大汉厮拼,没留意逸云已经不在舵楼,水下面血水狂涌,五条货舱一一往外飘,火光熊熊之际,水下不时飞起连串水珠,将船上人一一打落江心。

  姑娘被两名大汉迫得险象环生,突然左首大汉哎哟一声,撒手丢剑用手按住肋下。姑娘叱喝一声,剑芒一闪,将他拦腰砍成两段,右足一掠,招出“红星逐月”,刚好刺中右首扭头四望那大汉的左胸。她呆了一呆,暗说:“这两个家伙怎么突然会失手的?”

  这时,竹筏大多漂走,左右舷的贼人不到十名,全在那儿拼命支撑,看样子绝不会拖得太久的。

  她向船首一看,五个蒙面人只有一个,仍和沈老爷子杀得难解难分;而甘龙兄弟一提刃一挟枪,正怔怔地望着舱面四具蒙面人尸首发呆。

  她再向舵楼一看,逸云已不在啦!她骇然一惊,急叫:“云弟!云弟!你在哪儿?”

  “三姐,在这儿!糟!那贼子好狠,差点扎了我一剑,把我迫落江中。”声音发自船尾。

  姑娘向船尾纵去,只见逸云一手攀住船舷,一手还挟着竹篙,还在嚷嚷:“要不是在洱海学了两下子水上能耐,乖乖!怕被淹死。”

  姑娘夹背儿将他提上船来,说道:“快换衣去,不要出舱。”

  舱字一落,岸上突然传来一声厉啸,声浪直钻耳膜,刺耳难听,令人闻之毛骨悚然,心胆俱裂。

  六条黑影由城东山麓如飞而来,快如电闪。姑娘大骇,忙向船首纵去,逸云挟着篙,也奔出船首。

  六个夜行人像六只大雁,向舱面疾落,在一沾舱板的瞬间,似被罡风所刮,突然连翻四五个空心筋斗,飞退下船,噗噗连声中,只有三人能在岸上站稳,另三名掼倒在地,狼狈已极。

  星光下,六个人重行站稳,在码头上一字排开。中间那人面如金纸,鹰目生光,身穿灰布直裰,灰发灰髯,双手特长,腰带上插着一柄铁如意。两侧两人身高八尺,像两根竹杆,大马脸,披着一头白发,胸前白须飘飘,长相相同,似是兄弟俩,腰带上各插一根小竹杆。

  另三人大都是五十上下年纪,凶睛怒突,满脸横肉,背上系着连鞘鬼头刀。

  六个人脸上俱现惊容,中间那人阴沉沉地向船上发话道:“那位高人隐身船上,向我金面魔突施暗算?请出来一会,让金某兄弟一瞻风采。”

  甘龙兄弟莫名其妙,沈老爷子筋疲力尽,支钩在一旁不住喘息;甘姑娘大骇,金面魔三字已将她吓坏了。

  逸云一看众人都像呆子。他蓦地大叫道:“这里的人都不高,最高的只有七尺五。喂!你鬼叫什么?干什么的?”

  金面魔大怒,只一晃,便凌空扑到。逸云一声不吭,大竹篙猛向前一戳。

  金面魔怒从心上起,一翻手抓住竹篙,正想运劲将小伙子震死,突觉全身掠过一阵微风,真气一泄,力道全失。他大骇之下,耳中突传来直灌耳鼓,其声极微而又清晰的声音,说道:“你这老魔如不早走,我将废去你的武功,令你饱受残废之痛,信不信由你。”

  甘家三兄妹只感到灰影一晃,金面魔已经上了船,抓住了竹篙,惊得神魂出窍,急向前暴喝一声,便待扑救逸云。

  下面五名凶人,也在作势欲扑。

  金面魔不知声从何来,身上直冒冷汗,却听逸云在说:“什么金面魔,哼!只配叫金面虫,你敢动鸿安的红货一指头,就得留下脑袋。快放手!”他作势欲夺竹篙。

  金面魔听逸云的口音,似与耳中传音入密的声音相同,吓了个浑身打抖,他想放手,可是篙上似有无穷吸力,放不了啦!他知道碰上了高人,心中大骇。

  甘姑娘到得最快,一剑点到。金面魔突觉手上一震,竹篙脱手,赶忙踉跄后退避过一剑,喝道:“快退!”说退就退,人已似箭离弦,飞射上岸。

  刚扑出一半的五人,闻声一惊,手足向前一振,身形疾落,足一点船首墙板,倒退上岸。在他们离开的瞬间,“叭”一声响,逸云的竹篙劈到他们先前停身之处,骂声入耳:“再不走,敲断你们的狗腿,沈老爷子在这儿,你们敢撒野?哼!简直在老虎口边拔毛。”

  金面魔惊魂初定,他就没弄清这小伙子是真是假,看那长相、功架、年龄、派头……哪一方面也看不出刚才用传音入密绝学警告他,和令他浑身脱力的人,会是这小伙子。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他再也凶不起来了,对船上抱拳一礼道:“金某心领盛情,青山不改,后会有期,日后当专诚恭请教益。”

  他正交代场面的话,耳中又传来细小震耳而清晰的嗓音:“日后如怙恶不悛,饶你不得,快滚吧!别噜嗦,不然留下你的一双驴耳。”

  金面魔吓了一大跳,长啸一声,转身便跑。

  甘龙兄妹和沈师父,像是盖了一头雾水。江湖有名的可怖魔头金面魔金培杰,一生做事不留余地,心黑手辣,恶名昭彰,今晚竟然不战而退,岂不是奇闻?论功力,四个人一齐上也挡不住金面魔,何况还有另五个高手?

  更令他们不解的是,六人一上船,即似被人震退,有三人竟然倒了。

  还有刚才拼斗之间,五个蒙面人无一庸手,一比一应付亦难支持,何况以四敌五?但五个蒙面人有四个是莫名其妙失手被杀的;最后一人迫得沈老爷子手忙脚乱,在金面魔现身的同时,也是莫名其妙向后栽倒的。

  水面上五条着火的船,不但不向镖船靠,反向江心退;竹筏上这么多高手,突然一一落水;和众镖师交手的狠贼大部分是莫名其妙地坠水的。

  这些事实,说明了今天晚上暗中有好几位功力奇高,恍如天神的旷世高手,在暗中维护的结果。甘龙和所有的镖师,全都是在江湖闯荡,在刀口剑尖上讨生活的人,见多识广,岂有不知之理?强敌已逝,甘龙突然凛然问道:“诸位,有人看到暗助我们的高人么?”

  舱面上二三十名好汉,你看我我看你,全都成了木雕泥塑的菩萨,面面相觑。突有一位镖师亮声儿说道:“禀少东主,当在下拼两名恶贼时,瞥见水中有一串水珠溅出,一沾贼人之身,贼人即不知避招。暗助我们退敌的高人,定是在水中出手的,难以发现哪!”

  这一来,顿时议论纷纷,谁也不曾目睹暗中相助的人,疑神疑鬼。一旁的逸云嘻嘻一笑道:“依小可看,定然是莽张飞暗中相助我们。贼人们不长眼,竟然占住他的生祠,不得享受人间香火,岂不可恼?他该助我们退贼嘛,呵呵!”

  沈老爷子刚才几乎出乖露丑,正在气头上,而且张飞庙果然有贼,五艘货船也是冲鸿安而来的,全被逸云料中,他脸上哪还有光彩?不由恼羞成怒,冷笑道:“哥儿,不胡乱说话死不了,咱们刚才九死一生,你倒说起风凉话来了。看你人倒是堂堂一表,怎么这般没教养?难道爷尊堂自小没教……”

  伤了逸云的父母,他可火啦!“叭”一声将篙扔在舱面,剑眉一轩,猛地吼道:“住口!华某人一片好心,倒成了驴肝狗肺了;你要出口伤及家父母,将后悔无及。”回头对甘龙兄妹说:“两位哥哥和三姐对小弟情至义尽,日后当行图报;小弟有事欲赴夔州一行,就此告别。”说完抱拳一礼。

  三兄妹同声叫道:“云弟,你……”

  “小弟去意已决,请勿挂心,留在镖船,确是不便。再者,红货乃是产自青城的一株九叶灵芝,价值连城,就在那十二个包裹中的一个内。九叶灵芝,乃是武功至宝,武林朋友劫夺乃是常情,目下唯一可保无虑之方,就是追随那艘画舫左右下航。言尽于此,请自珍重。”

  说完,大踏步入舱,众人全都呆住了。甘凤脱口惊叫,“云弟,云……”她抢入舱中,半晌神态木然而出。

  甘龙急问道:“三妹,他怎样了?”

  “我入到他舱中,他已不见了。”姑娘滴下两行清泪,凄然又道:“一再警告我们的是他;尧龙岭假手哭书生击毙狂魔的是他;水中毙贼的是他;惊走金面魔的也是他。这一路来,他受的委屈太多了。我们忝在邻居,共同相处十八年,竟不知他是盖世奇人,哥哥,我们好惭愧哪。”

  甘虎惊问道:“三妹,你不是说笑吧?”

  “说笑?二哥,你我都是瞎子,你我自命不凡,尧龙岭可曾发现哭书生隐身在旁?可曾发现哭书生以一招击毙狂魔?可曾留意哭书生临行时的神色?刚才对敌之时,起初他在舵楼,后艄竟无一贼登船,还是他叫我发青磷弹揭破贼船的伪装,转眼间他便失踪。最后贼人退去,我将他在水中救起,其实他在水中做了手脚。金面魔现身,他跟在我身后,确曾感到凛凛微风从我身后掠过,只是我该死不知而已。金面魔第二次上船,他持篙外出,他傻到不知死活么?非也!金面魔握住竹篙的神情,你们留意他浑身颤抖么?我那一剑他几乎没避开,金面魔如此脓包?大哥,听他的话,我们向画舱靠吧!”

  甘龙问道:“他真走了?”

  “真走了!只一瞬之间,蓦尔失踪,不信你去看吧。”

  沈老爷子大踏步进舱,不久垂头丧气走出,满脸羞惭地说:“一切都是老朽不是,太无容人之量,将华小哥气走,老朽已无脸再留,请从此别。”

  甘龙叹口气道:“沈师父,人孰无过?目下危机四伏,凶吉莫测,需人正殷之际,沈师父怎可一走了之?华兄弟不是有始无终之人,定是目下有事,急需离开,相信他不会责怪沈师父的,还请三思。二弟,叫他们将船向下靠,傍画舫左近系缆。”

  船距画舫还有三五十丈,突然由上游箭似驶来十余艘梭形快艇,云阳城东也响起数声凄厉的长啸,十余条人影快如闪电,齐向这儿射来。

  画舫各中处绣幔低垂,微透灯光,这时,突然桅杆旁升起一盏淡红色的气死风灯,由一名穿白色宫装的少女高高擎起。少女之旁,屹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长空中响起一声慑人心魄的长啸,震得众人气血翻腾,耳膜欲裂,发自那高大人影之口。接着响着铿锵的嗓音:“诸位赶快离开,惊扰了夫人一个更次,还嫌不够么?你们真太不自量了。”

  小艇有人问道:“阁下是谁?哪一位夫人敢如此托大?”

  “阁下还不配动问夫人的来历。老夫嘛,名不见经传,夔州艾敬,草字如虹,够了吧?”

  小艇一一转向,纷纷划走了。

  沈老爷子低声说道:“夔州追风剑客艾如虹,难怪!”

  甘龙心中惴惴,向乃弟不安地附耳说道:“这恶魔也是不好惹的人物,云弟怎要我们靠他下航?”

  甘虎答道:“云弟恐另有用意,大概那位夫人才是主人。”

  岸上的十余人略一迟疑,欲进不敢,欲退不舍。

  追风剑客又道:“诸位是不想走了,难道还要老夫再请么?”语气极为不悦。

  十余个黑影似乎一震,倏然退去。

  第二天,画舫直至日上三竿,方徐徐解缆,舫上操舟之人,全是虎背熊腰,相貌英俊的年轻人。

  甘龙的船,也缓缓解缆,遥遥紧随。午间,画舫泊于夔州,码头上等候着十余乘轿,舟一停妥,暖轿逐一载客,然后向城东蜂拥而去。暖轿所经处,奇香扑鼻。

  甘龙遵逸云所嘱,距画舫三十丈左右下碇。入暮时分,有一名小厮打扮的人,送来一封书信亲交甘龙后走了。

  甘龙心中忐忑,打开一看,原来是逸云的手书,大意是说,画舫在夔州约有三五日逗留,嘱暗中准备金蝉脱壳之计,在三峡之日,可将红货于宜昌暗换小舟,先放武昌交镖,大船始终追随画舫,可保无虞云云。

  甘龙暗中与二弟三妹计议,先行守秘,暗中准备救生小艇,预定一出三峡即由甘虎和甘凤两人,率五名水性特佳的趟子手,驾小艇脱身,以暗镖疾放湖广交镖。

  逸云确是另有发现,同时他已将画舫的内情,瞧出了少许端倪,认为画舫主人,与恩人方家夫妇有关,所以决定独自行动,以免碍手碍脚。

  原来舟泊云阳之时,他故和沈老镖头呕气,回舱换上青油绸水靠,反扣舱门,神不知鬼不觉潜向画舫。

  他早发觉了劫镖贼的阴谋,可是没料到画舫中人,是否也是劫镖而来的另一批好汉,想将情形弄清再说。

  画舫舱外,似乎没有人在外警戒巡风,但暗中却警卫森严。森严是森严,对他却是无用,他一到船下,运起缩骨功,全身成了一张薄薄的人皮,飘然贴在船侧过道之下,双耳贴在舱板上,以借物听声之术,窃听舱中动静。

  舱内人声细碎,但难逃他的神耳。说话的人,几乎全是娇滴滴的少女口音。只听一个甜甜的口音说道:“大姐,你要艾爷将夔州的英雄人物说来听听吧。”

  “夔州小地方,藏不了龙,更卧不下虎,艾爷嘛,只算条小地头蛇,嘻嘻,他能说出怎样的人物来?”这是另一个俏甜的嗓音,似乎就是被称为大姐的人。

  接着是一连串的腻笑和嗲嗲娇唤,一个男人的嗓音说:“妮子一张利口,确是令人可爱可恨。骂我是蛇,就让我缠住先咬一口再说。”

  一阵荡人心魄的吃吃媚笑升起,大姐喘息着叫道:“艾爷,好人,你这手!啊!五妹还是个闺女,别让她看了恶心。好人,放手。”

  艾爷淫笑着说道:“看你还敢不?哦!五妹可有了人么?五妹,我给你引见一个漂亮小伙子怎样?”

  “哼!胡说八道。”最先发话的少女似嗔非嗔地笑骂。

  大姐说道:“别色迷迷地,艾爷我警告你,五妹还在练‘玄阴锁阳功’一年之后大功告成,方可……目前,哼!你一沾她的身躯,管教你大祸立至,祖婆不活剥了你才怪。”

  “乖乖!要命。可惜你祖婆婆像个吃人夜叉,不敢领教;要是你,就让你剥吧!”

  又是一阵荡笑,片刻方静。五妹又旧事重提道:“艾爷,贵地真没有英雄人物么?真可惜!没有观摩的机会了,何必明天还在夔州逗留?”

  艾爷说:“咱们夔州早年确是出现过一位人物,可惜他死得太早,那时,你还没出生呢!”

  “是怎样的人物?”

  “叫什么绿衣剑客方逸君;在江湖出现五六年,如彗星一现即逝,他的师门至今仍是个谜。”

  五妹声音平静地说道:“绿衣剑客?没听说过哩!”

  “又说是死了,又说是下落不明;艾爷,你说话不太令人诧异么?”

  “这……这……这倒是我疏忽了。一般说来,既然下落不明,说他死了亦是自然之事。”艾爷说得极不自然。

  “艾爷可认得他么?他是贵地的英雄,该认识的啦!”

  “不!不!我对他陌生得紧。他本籍是夔州,其实自小到大,谁也没弄清他的根柢。夔州也没有姓方的,可能他是由别处迁来的客户,亲人早死绝啦。”

  “可惜!”五妹说完,幽幽一叹。

  “夔州虽没有成名人物,但武昌府铁面判官庄廉师徒,在舍下专诚相候呢。”

  大姐说道:“铁面判官?倒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小妮子,铁面判官成名之时,你还不知在哪儿哩!他一手子午问心针,天下接得下手的少之又少。”

  “艾爷,你大概也接不下了。”

  “哼!笑话!他那子午问心钉岂奈我何?就他那笔中藏针的玩意,也不过如此而已。”

  “那艾爷怎又说他是英雄?”

  “五妹,这叫惺惺相惜呀。谁不知我追风剑客了得?除了我,他不弱呢,哈哈。”

  外面窃听的逸云,探不出有关绿衣剑客的其他讯息,便决定亲自查访,飘落水中走了。

  他看出画舫中的人大有来头,夔州追风剑客的大名,在武林确是无人不晓,竟然在画舫中做了入幕之宾,岂不证明船上的主人不凡么?他放了心,所以藉故离去。

  当天晚上他并未离开码头,远远地监视着动静。十余条影被追风剑客轰跑,他跟踪就追。城东全是连绵起伏的山岭,贼人沿山间小道越过两座峰头,逸云用黑巾将脸蒙住,低吼一声赶上众贼。

  贼人闻声转身,不等他们看清,逸云突然出手,只一闪之下,贼人便被点了穴道,翻身栽倒了。

  逸云下手疾逾电闪,贼人毫无反抗余地。他将走在最先的两个狞恶老儿提至一旁,自己坐下将他们的穴道解了,等他们清醒。

  穴道一解,两贼一蹦而起,正在大惑,逸云沉声说道:“好朋友,坐下谈谈。”

  两贼骇然注视着他,再一看其余全躺下了,怎能不惊?转身就想溜之大吉。

  “跑不了的,识相些,朋友,大爷我有话问你们。”

  其中一贼壮着胆问道:“阁下是谁?留下万儿。”

  逸云冷然叱喝道:“贼骨头!废话什么?少来什么千儿万儿,我在问你,而不是你问我。”

  两贼一打手势,分头便跑,那还跑得了?逸云略一招手,阴森森地说道:“坐下!乖乖地少打逃命的主意,不要命的再试试看!”

  “叭叭”两声,两贼颓然坐倒,张口结舌,浑身直冒冷汗。

  “你们奉谁的旨意前来劫镖的?”

  贼人颤抖地答道:“成都府一清道长所差,他原是九顶山的老道。”

  “他现今何在?”

  “于重庆府朝天门外候讯,恐已动程东下了。”

  “回去告诉他,鸿安的一草一木,谁也不能动,下次见面格杀无赦。今夜先给你们些小惩戒以昭信你们的主人。”

  语毕,扣指连弹;两贼只感到左手一软,经脉立闭,左手成了废物,不由惊得汗毛直竖。

  逸云解了群贼穴道,一一废了他们左手的经脉,冷笑道:“希望下次相逢,你们重做好人。”

  声落,人已杳然。众贼吓了个胆裂魂飞,半晌动弹不得,不知所遇到的是人是鬼,流着一身冷汗走了。

  逸云站在高岗上,下望那艘画舫,心里不住思量这画舫主人的来路;追风剑客口中的夫人又是谁呢?能将鼎鼎大名的追风剑客留在船上做保镖,定不是等闲之人。还有,那些荡笑的少女,追风剑客淫笑的语音,无一不是可疑的线索,定然都不是好道路。听追风剑客的口气,他对绿衣剑客方逸君之事,必定知道其中详情,要追查此事,必须从他着手。

  他心中打定主怠,先盯紧追风剑客,在这家伙身上,查出绿衣剑客夫妇的下落。首先,他得弄清追风剑客的底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方可决定如何下手。

  他后悔将这十余个劫镖贼轻易放走了,不然在他们的口中,定可问出些少端倪。

  他正在后悔,突然,画舫中鬼魅似的飘出三条人影,速度奇快,几若鬼魅幻形,眨眼间向山上射到。

  沿长江北岸,有一条羊肠小径,可直抵夔州,沿江岸山岭迤逦而来。三个黑影疾如飞鸟,向东而去。

  逸云心中一动,暗想:“这三个黑影,功力极高,定是画舫中的高手,我何不跟去瞧瞧?”

  说跟就跟,紧了紧背上包裹,略一提气飞掠下岗,在三黑影之后四五十丈紧蹑而去。他的轻功已经臻于化境,但觉人影一闪即没,三黑影根本就无法发现身后有人盯梢,向夔州急赶。

  三黑影距夔州府十来里之遥,便向北折入一座山谷。从云阳至此,近两百里地只费一个时辰,脚程之快,骇人听闻,令人难以置信。

  山谷不深,有一条大道通向夔州府,谷内有座规模宏大的庄院,座北朝南,约有一二十座高楼大厦,庄院以木栅为围墙,每一座高楼前,皆高挂两盏气死风灯,檐角铁马响声与众不同,其声略为尖锐。

  三黑影在庄外一个小丘上隐伏,向庄内察看。逸云艺高人胆大,贴地掠近至十余丈,展开天视地听之术,想听他们说些什么。三黑影俱以黑巾蒙面,黑色的宽袍,身材矮小,看不出他们的庐山真面目。他们的语声极低,但仍逃不出逸云的神耳;他一耳在上,一耳贴地,双管齐下,听得清清楚楚。

  三黑影似乎都是女人,语声娇细。只听其中之一说道:“你爹在这儿没有亲人,暂且丢开。今晚我们先探清老贼庄中来了些什么人,再定行止。孩子,切记不可冲动,十八年都过去了,幸而恶贼们都安然健在,我们要在不知不觉间,让他们先自相残杀,然后斩草除根,鸡犬不留。”

  “孩儿知道,这是我们第一次下手,绝不可暴露行藏。这座庄院铁马鸣声有异,我们不宜由瓦间进庄。祖师太。”

  一个苍劲的喉音答道:“孩子,怎么了?”

  “你老人家是知道这庄中的虚实的,请你老人家带我们入庄,好么?”

  苍劲的喉音哼了一声,意似不耐地说道:“都是你们婆婆妈妈,怕什么打草惊蛇,依老道婆的意思,屠光他们岂不行事?”

  最先发话的女人接口道:“师父,请原谅徒儿苦心,这些恶贼们之间,互通声息十分警觉,要是一举下手,余贼必定提高警觉,日后不好下手了。夔州府徒儿已派有暗桩,一旦贼首伏法,屠门之事就由他们出面,用不着我们出手,岂不省事么?”

  “好吧,一切依你。要是老婆子来了,恐怕你们得大大麻烦。这样好了,贼首一诛,由我和老婆子收拾残局,你知道老婆子为了爱徒惨死,恨不得活剥了他们呢,让她出出气也是好的。”

  “所以孩儿不敢将这事让婆婆完全知道嘛。祖师太,我们走!”

  “跟我来!”三条黑影快如电闪,由庄侧隐入庄中不见。

  逸云心中暗惊,心说:“原来她们为报仇而来,这些女人的心肠倒是够狠。我倒是得探个明白,看庄院主人是不是穷凶恶极之辈。唔!这母女俩的口音,倒是耳熟得紧。”

  他不跟踪入庄,转向山脚下一座小村落掠去。

  这小村落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狗吠声寥落,但他毫无所惧,迳自闪入一家稍为像样的房舍之中。这是一间两进院,他放胆落入天井,扣指一弹,一条奔出的大黄犬仆倒阶下,他闪入了左侧厢房。

  厢房里鼾声如雷,他轻轻按住木门,以隔物移物神功,将里面门闩移开,推门跨入屋中。

  火折子一晃,屋中大放光明。他胆大包天,若无其事地将桌上油灯点燃。

  这厢房零乱得教人皱眉,农具乱七八糟地堆满一角,大木床上,两个赤着上身仅穿犊鼻裤的壮汉,睡得正香甜,口涎流了一大堆,鼾声像两具风箱合奏。

  他点了一人的晕穴,一拉另一个的发结,将那人提起,自己拖了一张破凳坐了。

  大汉猛然醒来,灯光下,一个高大蒙面人正坐在床边。他正想张口呼叫,逸云已沉声道:“老兄,别叫,叫起来大家不方便。我问你一些事,希望你从实道来;只有你知我知,你不必害怕的。”

  大汉果然不叫,颤抖着说道:“我是个穷长工,好汉爷,别吓我,我还有老娘奉养。”

  “你别慌,我不会害你。山谷里那座庄院是何人所有?”

  大汉闻声一抖,脸色死灰,嗫嚅着说:“我……我不知道。”

  “笑话!你不知道?你不敢说是真。告诉你,我是高来高去专劫大户的江湖朋友。说!不然你可受不了。”说完,抓起手边一把锄头,握住刃口只一扳,铁锄反卷,再一拉,又复原状。

  大汉张口结舌地说道:“那……那是艾……艾老爷的……宝庄。”

  “谁是艾老爷子?”

  “叫艾……艾如虹。”

  逸云惊奇地问道:“就是他?”

  “他为人如何?”逸云又问。

  大汉一哆嚷,看了身畔睡相恶劣的同伴一眼,脸色惊怖,不敢作声。

  “老兄,照实说,你的同伴不会醒的。”

  “那是夔州府一霸,无恶不作,尤好女色,罪大恶极。”

  “好,谢谢你,我再去打听,如所说不实,我会再找你。”

  大汉突然一拍胸脯,咬牙切齿地说道:“要是不实,你可把我心肝挖出来。分水河一带的田地,全教他一口吞了,我在里谷有三十余亩田,全教他霸占啦!不然我会落得如此潦倒?”

  逸云掏出一把大明通行宝钞,递给他说道:“小意思,不必谢我,你准备收回你的田吧,那家伙活不多久了。”

  大汉没接钱,一把拉住他的袖口说道:“好汉爷,千万别去冒险,那庄子端的步步生险……”

  “不打紧,我会小心,三五天之内,准有好看。”他放下银钞,灯火突灭,人已无声无息地失踪。

  逸云扑奔追风剑客的庄院。他心中百思莫解,画舫的三个老小女人,与追风剑客似有深仇大恨,怎么又将他留在船上,让他先享艳福,岂不透着邪门?

  这时已是四更初,等他一到庄边,庄中犬吠之声大起,檐角铁马发出尖厉的响声。刹那间庄中火把照耀如同白昼,人影疾闪。而先前入庄的三个女人,正以疾逾电闪的轻功,疾闪出庄,一晃即逝。

  逸云不再入庄,转身躲在一丛茂草内,直待庄中大乱止后,方从右侧闪入庄中。

  左侧暗影中,突然奔出一条娇小黑影,以奇快无伦的身法,同时由庄左闪入。

  可笑散处各地的巨大獒犬,竟然没有发现有人入庄。而庄中大厅左近,并无獒犬巡回,逸云和那黑影,一左一右鬼魅似的深入了腹地。

  大厅中灯火辉煌,三张虎皮交椅中,中间那人尖嘴缩腮,一双大金鱼眼,秃鼻吊客眉,灰色山羊胡一翘一翘地十分碍眼。这人是追风剑客之弟,二庄主夔州老枭艾如飞。

  上首那人正是铁面判官庄廉,十八年不见,他苍老了许多,脸上皱纹密布,但相貌未改。下首那人是个大和尚,又胖又大,正是少林败类酒肉和尚悟非,他也略现老态,仍和当日七星山现身时一般打扮。

  厅下两侧,二三十名凶悍大汉雁翅分立,鸦雀无声,一个个凛然屹立。只听二庄主厉声吼道:“本庄空有一群自命不凡的酒囊饭袋,连来人身材面相也未看清,二十条异种獒犬死了十二条,各处机关埋伏全然无用,岂有此理!庄主离庄不到三五天,你们,哼!全都睡大觉啦!明日庄主回来,不活剥了你们才怪。”

  堂下一名大汉躬身答道:“禀二庄主,非是属下不尽力,来人来去如风,疾逾电闪,所经处但见淡淡轻烟,足不沾地如同鬼魅,以致机关埋伏全然无功,獒犬沾身即死。只怪属下技不如人,十分惭愧,愿领重责。”

  “滚你的!庄主回来再行处治。”

  众大汉齐声应喏,行礼告退。二庄主向铁面判官道:“本庄数十年来,无人胆敢前来相扰,想不到今晚竟然被人闯入,未留丝毫形迹,来人功力之高,委实骇人听闻。明日家兄将与天魔地煞两位夫人同返,今晚发生此变,确是大失体面之事。庄兄和悟非大师曾直追出庄,不知可曾发现岔眼事物么?”

  铁面判官木然地说道:“兄弟倒未与来人照面,但却嗅到一缕鹿涎之味,这是引诱獒犬最有效之物,难怪獒犬死伤惨重。由死犬身上之伤看来,来人定然练有以气制敌的内家无上绝学,犬尸内腑尽腐,却并无外伤;要是今晚来人存心要取你我性命,虽不易如反掌但亦非不可能,令兄返回时,当可知道仇家中有否如许高手,真相自明。”

  酒肉和尚却岔开话题,他色迷迷地笑问道:“天魔地煞两位夫人的名号,在江湖流传了十六年之久,人言人殊,宛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真令人费解;想不到令兄竟然与她们攀上交情,确是不易。”

  二庄主傲然不可一世地说道:“五年之前,两位夫人第一次光临本庄,就与家兄不断往来,为本庄增光不少。”

  “三年前,兄弟北上太白山与五阴鬼手中兄叙旧,天魔夫人一行数十人突然莅临武昌寒舍,不遇而留书别去。这次能在贵庄不期而遇,实沾贤昆仲之福。”铁面判官也喜上眉梢,状极愉快。

  酒肉和尚突然一皱眉,正色道:“早年的花蕊夫人,被那老不死的救走,转眼十八年,百花教早已瓦解冰消。目前天魔地煞两位夫人,虽未正式创教,但其行径与百花教有点相似,令人启疑。二庄主与两位夫人见过面,可发觉她们与花蕊夫人两姐妹,脸孔可有相似之点么?”

  “悟非大师多虑了,哈哈!”二庄主大笑又道:“当年百花谷之行,兄弟也曾参与;目下两位夫人的尊容,令人作三日呕,丑恶已极,岂能和那两位丫头相比?而她们手下八女,无一不是千娇百媚,年方十几的少女,绝非花蕊夫人姐妹,乃是显而易见之事。咱们该歇息了,明日一切当会大白,哈哈!咱们准备一享温柔乡的艳福就是。”

  铁面判官微笑着站起,说道:“一次上当一次乖,咱们这次可不能再像上次一般,把一身绝学让她们骗去哩。”

  逸云不知绿衣剑客的妻子伍云英,就是当年的百花教主;四海狂客也没将百花谷救人被暗算之事说出,所以不知他们所说的人与自己有关。看这三个“高手”,不过是如此而已,用不着出手,便悄悄退出庄院。

  他一走,另一黑影也由庄后溜走。两人都向夔州府市郊掠去,不久便走上了同一条路。

  逸云远离庄外百十丈,便放慢脚程缓缓行走,四更将尽;他不急于赶路,想赶个早,到城内找客店打尖,或者干脆落店等候,晚间再来一探。

  后面赶来的黑影,突然发现前面有人,蹑手蹑脚,背上还有一个包裹,这条路是庄院至府城大道,不用问,这人定是从庄中派出,到别处干事的小人物,他浜咭簧匝宰杂锏厮档溃骸懊畎。“显粢患易颖荒至烁黾Ψ晒纷撸浔干希胱饺死次拭荒苋缫狻U饪珊茫≌饧一锲癫淮竺睿俊�

  说逮就逮,那黑影身形加快,急如闪电,向逸云扑去。

  前面是一座密林,大道穿林而过。逸云已扯掉脸上黑巾,正大踏步向府城赶。突然,他感到身后百十丈有人以奇快的轻功追赶。他只道是艾家出来的高手,不予置理,反而将身形放缓,以一般步行速度大踏步入林。

  他耳目之灵,举世无匹,身后之人虽则功力奇高,一不带风二不发音,但仍难瞒他。

  入林百十步,后面人影已至身后,直向他身后扑到。他心中一动,暗说:“这家伙乃是冲我而来。”

  后面黑影一闪即至,无声无臭伸指使点逸云玉枕穴。

  好逸云,背后似生有眼睛,指距后脑后三寸,向左一闪,脱影换形后退半步,待黑影“咦”一声轻叫,反而欺在他身后,心说:“这小子声音像只黄莺儿,定然是个嫩鸽儿,可是身手高明之至,难得。”嫩鸽儿,新出道的江湖朋友,大多是担任巡风跑腿之责,所以叫嫩鸽儿。

  黑影一指落空,大出意外,“咦”了一声,蓦地旋身。

  “嗤”一声锐啸,忽剧旋转的气流突发啸声,可见这人功力确是已臻登峰造极之境。人一转身突然轻叱道:“艾家一个小贼也够高明的,但是你认命吧!”声出人到,伸出便抓。

  逸云一听这人骂他是艾家小贼,知道误会了。他目力黑夜之间,十丈内可辨纤毫,已看清来人仅是个身高不到六尺的小伙子,一身宽大的儒衫,头戴儒巾,飘带儿微扬,用一条白汗巾蒙住脸面,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大眼。同时,他鼻中嗅入一丝幽香,直沁心脾。那年头,家道好的子弟们,即使在学舍就读,也神气得以风流仕子自命,以香料薰衣乃是常事,并不足怪,怪就怪在这人所薰的香味清雅已极,品流极高,不同凡俗。

  他感到诧异,这小书生功力之高,比江湖一流高手还胜三分,他是怎么个练法的?

  小书生身法如电,当胸伸来一只其黑如炭的小手,五指微分,直罩胸前各大要穴,指尖微颤可以任意制穴。

  逸云心中一凛,这极像传说中的兰花指嘛!身形又向左一晃,斜飘五尺,正想出声喝止,可是那黑漆炭手已如影附形欺到,指端突发五道柔风,直射璿玑,左右膺窗,左右期门五大要穴。左膺窗又名上气海,属肺经主气,在乳上一寸五六分;右膺窗属肝经主血,故又名上血海。这五大要穴都是致命大穴,不由逸云不火起。

  他左掌上拂,五指所发的奇大柔劲立消,右手急如惊雷,错开小黑手,朝两指也探对方右乳下期门穴。

  小黑影“呸”了一声,向左疾闪,左掌急似电光石火,急取逸云右臂下章门穴,仍是用的兰花指。

  逸云向左斜掠,不悦地叫道:“小子胡闹!干吗对我外乡人下毒手?再不识相,小爷我可得惩戒你啦!”一面说,身形左闪右避,连避五六招,他渐渐火起。

  小黑影先前听说是外乡人,口音确是不对,本想住手的,但一听他自称小爷,又说要惩戒,不由小性儿大发,哼了一声,喝道:“你少吹大气,小爷我才真要惩戒你呢,由艾家出来的小贼全是无可救药的贼骨头,先擒下你再说。”

  说字一落,猱身扑到,十只指头恍若满天花蕊疾吐,人是八方游走,步步抢攻。

  逸云左闪右逸,从容挥掌,将攻来的万千指影一一拒于门外。他感到小伙子的嗓音,像只黄莺儿在唱,动听已极,不用猜,准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何必和他一般见识?心中一乐,便和他游斗起来。他心说:“还有一个更次,小爷就和你磨到天亮。”

  小伙子抢攻百十招,连对方的衣袂也未摸着,偶而发出可制人于死的指风,恍若泥牛入海,毫无用处,渐渐打出了真火。

  再攻百十招,他忍不住了,轻叱一声,右掌左指步步进迫,猛地一掌扔出,真力骤吐,一股力可裂石开碑,而又无声柔和的暗劲,向逸云迎面卷去。

  逸云左掌一封,突觉劲道奇大,不由剑眉一轩,喝道:“小伙子,你真要拼老命?”闪在一旁正欲出手。

  小伙子见一掌无功,也自心惊,转正身躯喝道:“又是小,又是老,哼!胡说八道,有看家的本领,且给小爷瞧瞧?”踏进两步,又攻出一掌。

  逸云又闪开,说道:“这是你的看家本领么?”

  “多着哩!看招。”小伙子招出“骊龙探珠”,招出一半,骤变“双龙戏水”,上下左右全是缤纷掌影,忽如星火。

  逸云不理第一招,向左略移,右掌“乱石崩云”,将每二掌的暗劲全给震回。左掌“金龙绕柱”,去缠小伙子的右脚。

  小伙子一声轻喝,扭身下扑,双手“饥鹰攫食”,双脚“蝴蝶双飞”,上面下抓,下面上踢端的变招迅捷绝伦。

  大概两人火是火,可是惺惺相惜,这一阵急攻,并未以内家真力由掌上发出,像是在演拳练脚了。

  各出百十招,都是乱七八糟的散手,每一招都迅捷而变化万千,谁也不用上本门绝学,只见一黑一青的淡淡人影,飞旋扑击难分谁青谁黑。

  逸云一面出招化招,一面心中暗忖:“这小伙子确是高明,要是能有这样个人陪伴走江湖确是人生一大快事,我得赢他,看他可肯与我结交么?”

  小伙子也在心中嘀咕,星光闪耀下,由于两人近身相搏,逸云的英俊面容,愈来愈明显,他可愈打愈高兴,猛地一腿扫出,迫逸云向上略跃,突然“噗嗤”一笑,“金雕献爪”猛扣逸云右肩。

  他这招确是快极,逸云差点儿被指尖扫中,急出“流云飞瀑”将掌撇出门外,横飘八尺笑着道:“快是快,差点儿没抓着。”

  小伙子又是噗嗤一笑,说道:“还有煞着呢!”

  声出人到,双掌一阵乱挥,毫无章法,却每一掌都奇幻莫测,疾如电闪。

  逸云运掌怒封,连退八九步,一面笑道:“好一手‘飞花十八变’,你在青城偷来的吧!”

  “呸!谁偷来着?小爷一看便会,不许人用么?”小伙子一面说,一面连飞八掌。

  逸云看好时机,故意一踉跄,向左一倾。小伙子嘻一声轻笑,抢到双掌疾拍逸云双肩。

  逸云一扭身,身形左旋,却又身躯右射,虎腕倏伸,一把挽住小家伙的小腰儿,左掌一翻,恰好扣住左肘曲池穴,略一运劲,将小伙子挽入怀中,腹背相抵,幽香直冲心脾,他笑道:“小伙子,才叫煞着。”

  小伙子“嗯”了一声,曲池穴被制,他浑身发软,轻声:叫道:“你……你这人简直……快放手!”

  逸云仍在笑:“要放不难,叫我一声大哥。”

  “不!你是鬼的大哥!”

  “那么,贵姓大名?请教总可以吧?”

  “你这是迫人订城下之盟,不告诉你。你呢?”

  “你不说大家拉倒,再见了。”了字一出,人已远出十丈外去了,端的快如鬼魅。

  小伙子回身便追,但逸云一看天色将明,不愿胡缠,已运足神功,“流光遁影”身法世无其匹,早已远出五六十丈外去了。黑影冉冉隐去,小伙子心中骇然,自语道:“这轻功像是‘缩地之术’,不知他是怎样练的?比二伯祖的‘流光遁影’还快得多呢!可惜!我一向不知二伯祖是怎么个模样,爹说他老人家的轻功号称天下第一,要是能找到他老人家,学到‘流光遁影’该多好?唉!这傻小子说走就走,真是……”

  他追不上,却在路旁倚在树干上沉思。良久,突然微微一笑,向夔州赶去,喃喃自语道:“他会再到艾家的。那老狗鱼肉乡里,早该万死;反正我也要再来,等他去时再动手,就可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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