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那老王头都赖了三年了，你还笑得出来？”我把刚出炉的馒头重重地放在桌上，热气腾腾的，却驱不散我心头的火气。父亲正拿着他那把用了几十年的锉刀，一下一下地磨着新打的锄头，脸上带着那种我永远也看不懂的，近乎于愚钝的笑容。
1. 铁匠铺的规矩父亲是远近闻名的铁匠，手艺好，人也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他的账本上，永远只有赊账人的名字，没有欠款的数字。他说，记账伤感情，都是乡里乡亲的，谁家没个难处？可这难处，也不能总让他一个人担着啊！
2008年的夏天，短信提示音还是那种老式的“嘀嘀”声。我刚考上大学，正是花钱的时候。家里的经济状况，我比谁都清楚。父亲的铁匠铺，说是养活一家人，其实也就是勉强糊口。那些赊账的人，就像一个个无底洞，吞噬着我们家的希望。
那天，太阳毒辣辣的，晒得铁皮屋顶嗡嗡作响。我记得很清楚，老王头又来了，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手里提着一壶劣质白酒。“老哥，最近手头紧，再赊一把锄头，秋收的时候一起算。”父亲放下手里的活，热情地招呼他坐下，还从角落里摸出两个缺了口的瓷碗，倒上酒。
我站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这老王头，明明家里盖了新房，还买了电视机，却总是找各种理由赖账。他那张脸，就像一张永远也填不满的支票，透支着父亲的善良。
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偷偷地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不要说话。他举起碗，和老王头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老王啊，锄头没问题，你拿去用。不过，这酒可不能再喝了，伤身。”
老王头哈哈大笑，拍着父亲的肩膀说：“老哥，你真是个好人！”说完，他拎起锄头，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冲着父亲吼道：“爸，你是不是傻？他明明就是赖账，你还对他这么好！”
父亲叹了口气，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孩子，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做人不能只看眼前。老王头虽然赖账，但他也是个苦命人。他家婆娘瘫痪在床，孩子又不成器，日子过得不容易。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父亲的解释，并没有让我释怀。我总觉得，他的善良，是一种愚蠢的善良。他的宽容，是一种纵容。
时间一晃，十年过去了。我也大学毕业，在城里安了家。父亲的铁匠铺，也渐渐地没落了。随着农业机械化的普及，手工打造的农具，越来越没有市场。
我劝父亲关了铁匠铺，来城里和我一起住。可是，他却怎么也不肯。他说，他离不开那个铁匠铺，那是他一辈子的心血。
又过了几年，我结婚了。妻子是城里人，漂亮能干，但也很强势。她看不惯父亲的“老土”，也看不惯他那些“穷亲戚”。
有一天，我回到家，看到茶几上放着一份离婚协议。协议书上，有一块泛黄的咖啡渍，像一枚刺眼的勋章，宣告着我的婚姻即将破裂。
妻子站在窗边，背对着我，声音冰冷。“我们离婚吧。我受够了。你爸妈，还有你那些穷亲戚，总是来我家蹭吃蹭喝。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我的心，像被一把钝刀狠狠地割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来。我走到妻子身边，试图挽留她。“丽丽，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是，他们毕竟是我的家人啊。”
妻子转过身，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家人？你的家人，就是一群吸血鬼！他们只会拖累你，拖累我，拖累我们的生活！”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父亲当年的心情。他的善良，他的宽容，并没有换来别人的理解，反而成了别人眼中的软弱可欺。
我拿起离婚协议，默默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签字的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2008年老式挂钟整点报时的声音，一声一声，敲打着我的心房。
离婚后，我把父亲接到了城里。他住在我家，每天帮我做饭、打扫卫生。他还是那么乐观，那么开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很难过。他一辈子都希望我能过得幸福，可是，我的婚姻却以失败告终。
有一天，我发现父亲在阳台上种了一盆茉莉花。那盆茉莉花，是他在乡下的时候种的，已经养了很多年了。
可是，城里的空气不好，阳光也不足，茉莉花长得越来越差，叶子也开始发黄。
我劝父亲把茉莉花扔掉，可是，他却舍不得。他说，这盆茉莉花，是他从乡下带来的，带着他对家乡的记忆。
我看着那盆枯萎的茉莉花，心里充满了愧疚。我把父亲带到城里，让他离开了熟悉的家乡，离开了他的铁匠铺，离开了他的朋友。我以为我是为了他好，可是，我却让他失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我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我一直以为，只有成功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可是，我却忽略了，真正的幸福，并不是拥有多少财富，而是拥有多少爱。
我开始学着像父亲一样，去关心身边的人，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我开始明白，善良并不是一种愚蠢，而是一种力量。
有一天，我去看望老王头。他已经老了，也病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他看到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小伙子，你来了。我欠你爸的钱，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我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王叔，您别这么说。过去的都过去了。重要的是，您好好养病。”
老王头摇了摇头，眼角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爸。他是个好人，我却总是欺负他。”
我安慰了他几句，然后离开了。
走出老王头家，我抬头望向天空。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他的善良，他的宽容，并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回报，而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4. 婴儿奶香混着消毒水味几年后，我再婚了。妻子是一个护士，温柔善良，善解人意。她对父亲很好，就像对待自己的父亲一样。
妻子怀孕了。我陪她去医院做产检，在医院里，我闻到了一股婴儿奶香混着消毒水味。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童年。那时候，父亲的铁匠铺里，也总是弥漫着一股铁锈味混着汗水的味道。
我握住妻子的手，心里充满了感激。感谢她，让我重新找到了幸福。感谢她，让我重新认识了父亲的伟大。
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我给孩子取名叫“铁”，希望他能像父亲一样，坚强、善良、正直。
父亲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但他的笑容，却像阳光一样温暖。
5. 爱到明年木棉花开有一天，我问父亲：“爸，你后悔吗？后悔当初对那些赖账的人那么好？”
父亲摇了摇头，笑着说：“不后悔。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心安。只要我问心无愧，就什么都不怕。”
我看着父亲，心里充满了敬佩。他的善良，他的宽容，就像一盏明灯，照亮了我的人生道路。
我爱我的父亲，爱到明年木棉花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