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蜗居》开头，郭海藻追随姐姐海萍来到大城市江州，当然我们知道，这其实就是上海。

不同于故乡的寻常巷陌，大上海真繁华啊。

东方明珠星火璀璨，吹着黄浦江的晚风，想象着陆家嘴走出的摩登男女，将会经历怎样的生活。

姐姐、姐夫灵魂三问。

你家里有大型博物馆吗？

你家有音乐会吗？

你家有明珠塔吗？

没有、没有、都没有，这时候的郭海藻，无非刚进大学，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学习，学习大城市里的人说的“素鸡”，原来不是指家里养的那种鸡。她不知道什么是伊势丹，距离了解菲拉格慕的戏称，也尚需时日。

她是个刚刚高中毕业，从小县城赶来大城市的毛孩子，未经历练，也尚未开眼，但你不能说她单纯。

因为就是这个时候，她已经能在姐姐、姐夫面前，面无惭色地拿出一枚避孕套，借此奚落玩笑。

郭海藻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是一个单纯的人。

但人生的荒诞之处正在于此。

一个不单纯的人，偏偏长着一张清纯的脸。

一颗欲望萌芽的灵魂，偏偏被一副看似梦游的皮肉包裹。

郭海藻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大美女，她这种小家碧玉的类型，与出身一结合，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她从来没有过在事业上的雄心，一点点都没有。她就是一个不停跳槽、疲软懒惰，讨厌过星期二的年轻人。

遇到宋思明的时候，她只有25岁。

宋问，小郭结婚了吗？

没有。

前途无量啊。

怎么个无量法，宋并未明说。但言尽之处的深意，很容易就被同席的生意人捕捉。

生意人陈寺福，郭海藻的大老板，宋思明的白手套。

白手套最擅长双方交换，从中渔利。

她成了郭海藻生命的一个决定性的推手。

02

郭海藻生命中最重要的推手是谁？

同胞姐姐，郭海萍。

海萍与海藻完全不同，她是哪一种呢？

风风火火地追求，毫不掩饰地索取。

她擅长比较，从比较中挫败，又从挫败中爬起。

她是绝对的行动派，务实的投机者。

郭海萍是日常生活中常常遇到的那种具有“平庸之恶”的人。她的恶，是钝刀慢剐，后患无穷。

更重要的，是她从不承认自己的恶。

她的恶，被美化成有追求、有动力、知奋起，她把一切包装成了正面的样子，再心安理得地伤害离她最近的人。

离海萍最近的人，不是她的老公，而是她的妹妹。

海萍和海藻的姐妹情，是一段被扭曲的关系。

这种扭曲的来源是什么？

深深的道德绑架。

海萍说，海藻是我一手带大的，连她的家长会都是我去开。

海藻说，没有海萍就没有我，她比我妈都亲。

为什么比妈都亲？

因为当初怀上海藻是意外，是海萍的一句话，才让父母决定留下第二个孩子。

妈妈从小跟海藻说，知道吗，你后背上的两个疤，就是当初避孕环留下的杰作。

在海藻看来，如果不是因为海萍，她在还是个胚胎的时候，就被妈妈冲到厕所里面去了。

耳濡目染，种种戏说，直到戏说变成心结，心结升华成绑架。

所以，自天地初开就本该冲进下水道的郭海藻，成了一个没有自我的人。

她的一切，都被郭海萍塑造。她毫无追求，最大的愿望是报答郭海萍。

并且是尽快的、竭尽全力地报答。

海萍的愿望变成了海藻的愿望，海萍的痛苦变成了海藻的痛苦。

海萍的愿望是什么？

是在大上海拥有一套大房子。不能蜗居，是大房子。

海萍的痛苦是什么？

是以她的能力不足以买一套大房子。

在向自己的妹妹清晰地传达这种渴望的同时，她又将自己婚姻的阴暗面展示给妹妹看。

你看啊，贫贱夫妻百事哀，没房没钱没幸福。

她说得错吗？

并不错。

但让一个人迷惑，往往不需要故意说错，你只要不全对就可以了。

郭海萍对海藻说一万句丈夫的无能，但她从没说过，两人相处时那些温馨的细节。

她说了贫贱婚姻一万句坏话，却没提过她为什么要忍受这种坏？

为什么忍受？

因为这段婚姻，并非一无是处。

它还有救。

我们知道，海萍婚姻的救星，甚至人生的救星，就是郭海藻。

03

在小贝和海藻为借给海萍钱而大吵时，画外音说，海藻醒了。

什么叫醒了？

醒了就是开始反抗。

所以，郭海藻醒没醒，是不是如从前一样温顺，完全取决于海萍。

海萍欲望升起之日，就是海藻清醒之时。

小贝说，你姐那叫虚荣，海藻就疯了，从此与她同床异梦、貌合神离。

但如果你懂海藻身上那层厚厚的精神枷锁，你大概很难在这个时候苛责她。

就像是一个尚未温饱的人，你和她谈什么精神追求？

郭海藻需要一个能让她足够饱的人，她要首先报恩，然后才能去试着寻找自己。

以小贝的能力，他显然不是这个人。

所以她遇到了宋思明。

宋思明代表着什么？代表着绝对的安全感。至少前期如此。

他可以随手拿出几万块，解决海萍的燃眉之急。

他可以轻松地化解海萍的丈夫，身陷囹圄之苦。

他可以随意地拿出一套房子的钥匙，供海萍夫妻暂住。

他在谈笑之间，就能够解决海萍在外资公司遇到的种种挫折。

还有什么是你解决不了的？

是不是任何时候，我提任何要求，你都能够变出东西来满足我？

郭海藻发现自己找到了一条便捷的路，人生的最大愿望，竟然很容易地实现了。

她感到快乐，虽然这种快乐的代价，是背负“不道德”的骂名。

但我们一开始就知道，郭海藻从来没有道德上的洁癖。

04

《蜗居》开播了十五年，郭海藻也被骂了十五年。

活该的，当然。但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是我重看之后，竟然开始怜惜她。

为什么怜惜？

因为察觉到了郭海藻这个人，有一条若隐若现的成长之路。

刚开始，她是一味跟随姐姐的黄毛丫头。

大学毕业，她主动接收姐姐的训诫，留在大城市，等待一个遥不可及的“爆发时机”。

恋爱了，她发现自己的愿望和小贝的愿望之间，隔着深深的鸿沟。

她主动走到了自己在这个城市的“定位”上，做了一个快乐的小三。

这时候的郭海藻，认为小贝的婚姻承诺，和宋思明的糖衣炮弹可以兼容。

她想走一小段弯路，满足自己和海萍都想要的，然后再回到正路，按部就班结婚生子。

然后她终于发现，世事无法两全，而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偏离航线太远。

她回不去了。

尽管理智让她留下，她甚至过了一段“自苦”的生活，尝试跟小贝再次和好，但天知道，小贝正式提出分手那一刻，她内心有多轻松。

当夜，她就回到了宋思明的身边。

她住进了豪华的联排别墅，过上了自己从来不敢想象的奢靡的生活。

当一切都被满足的时候，郭海藻才终于开始成长。

05

《蜗居》有一段删除的戏份。

郭海藻和宋思明散步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只蜗牛。

海藻捡起那只蜗牛，问宋思明，你看到这只蜗牛，想到了什么？

宋思明说，想到它那么小、那么弱，却要背着这么重的壳，别人随意的一个脚步，就能把它踏扁了，我很舍不得。

海藻听完，给宋讲了一个故事。

小蜗牛问妈妈，为什么毛虫姐姐不像我们一样，要背这个重重的壳？蜗牛妈妈说，因为毛虫姐姐会飞，所以天空会保护它。

那蚯蚓哥哥不会飞，为什么也没有重重的壳呢？

因为蚯蚓哥哥会钻土，所以大地会保护它。

小蚯蚓哭了，说我们好可怜，谁都不保护我们。

你猜蚯蚓妈妈怎么回答？

它说，我们不靠天、不靠地，我们靠自己。

海藻说完，与宋对视，两人有了一个非常温馨的拥抱。

而我此时的第一个感觉是，海藻长大了。

郭海藻在遇到宋思明之后，开始迅速成长。

成长的先决条件是什么？

是绝对的安全感。

只有宋思明，能让海藻自小而来的“道德绑架”，彻底松绑。

他那么轻易地就将海藻从泥坑之中打捞出来。

跟宋思明在一起之后，郭海藻变了。

她当然还是那么爱姐姐，但她开始有了独立思考，并且敢于坚持自己的想法。

有人说，你看海藻，她好像硬气了好多。

这种“硬气”，自然有物质基础，又不可避免地有精神的支持。

删减版的故事里，海藻怀孕，坚持留下孩子。你会觉得，这女孩真的无耻。

但如果你去看未删减版——

她本来想要打掉，但宋思明坚持留下来，甚至第一次开始承诺婚姻。

宋说，只要你想，我愿意带着你和孩子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我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的地方。

海藻问，这个孩子真的对你这么重要？

其实这个时候，海藻已经打定主意，把宋思明的孩子生下来。

这是什么？

是爱的奉献。

她开始学会体谅别人，为爱付出。

你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境遇，决定了她的选择。

郭海藻选择宋思明，因为宋能够满足她的一切。

而宋选择郭海藻，是因为她能够弥补他生命中的遗憾。

遗憾有二——初恋早逝，妻非完璧。

天意弄人，郭海藻全占。

所以说到底，这是一个关于“软肋”的故事。

这是两段有缺憾的人生，恰好能拼装完整的拼图。

在未删减版的《蜗居》里，你依旧不能原谅郭海藻和宋思明的苟合，但似乎，能够理解二人做出的选择。

当你能够理解，你就会开始怜惜。

06

在《蜗居》的原著中，宋思明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爱你，海藻。

郭海藻胎死腹中，被拿掉了子宫。

三个月后，她跟随马克，飞离上海，前往大洋彼岸。

宋给她的那500万，并没有多提。

但故事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最恐怖的一句话是：

淮海路上，海萍中文学校正式挂牌开张。

（全文完）

平分往事，换个方式看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