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力维:礼制与经解:以《礼记·檀弓上》“孔子少孤”章为例

文以传道人 2024-04-29 10:01:15

内 容 摘 要:《礼记·檀弓上》“孔子少孤”章的说解,因为涉及孔子身世与后世“圣人”形象的塑造,历来聚讼纷纭。“以礼解经”是其中一种较为常见的论证方法,核心是对殡葬之别、殷周丧葬异制、合葬主次之序的往复调和。从郑注到孔疏,从吴澄到王夫之,再到陈澧、郭嵩焘、俞樾、黄以周等等,诸家运用相似的方法研解同一问题,在同样归宗“圣人”的思想前提下,得出互有同异的结论,展现了经学解释的丰富性。探索其间的脉络、差异以及旨趣,也有助于理解经学诠释的方法与义理问题。

关 键 词:以礼解经;殡葬之别;合葬之制;圣人观

《礼记·檀弓上》“孔子少孤”章言:“孔子少孤,不知其墓,殡于五父之衢。人之见之者,皆以为葬也。其慎也,盖殡也。问于郰曼父之母,然后得合葬于防。”【1】全文仅四十四字,而历代围绕此章的说解,因为孔子身世与后世塑造的圣人形象之间存在矛盾,聚讼纷纭,或质疑经文乃至删经(以陈澔、郝敬为代表),或迭出新见以弥缝其说(以王夫之、孙濩孙、江永为代表),或以今人立场论证经文史实。【2】其中,以文法解经的理路,经由孙濩孙发明、江永推崇后,得到了黄侃、张舜徽等先生的认可。【3】本文则检讨以礼解经在该章中的运用及其旨趣、效力,涉及从郑玄到孔疏,从吴澄、陈澔到王夫之,从孙濩孙、江永到陈澧、郭嵩焘、俞樾、黄以周、王闿运、皮锡瑞等人的说法。

《礼记》此章的主流解释可分汉宋,汉则以郑玄之说为主,对孔子为何不知父墓(即所谓“野合”)照直而书,并在解释中分梳丧礼过程中的殡、葬之别;宋则以陈澔之说为代表,通过严格定义与定性的圣人标准,怀疑此记的真实性。郑说与太史公《史记》的记载差别不大,只是在注释《礼记》时有所发明,主要体现在对“慎”字的理解上。陈说亦有远源,如何晏、王肃便不信有此事;《孔丛子》记战国魏人李由言“圣人与臣同”而“不知其父”,时人子顺即驳以“虚造谤言,以诬圣人”。【4】子顺为孔子六世孙,也是以“圣人”为论,在家族史意义上又有自我辩护的动机。

因此,早期文献中就有两种对立的观点存在,一是从《礼记》、李由、《史记》至郑玄的信,一是从子顺、《孔丛子》(以及《孔子家语》)到王肃的疑。当然其中存在《孔子家语》、《孔丛子》与王肃作伪的公案,并同样影响后世经学家的论证。但质疑一派已与具体的解经之法无涉,是一种基于圣人道德观的极端推论;后世经学家在郑玄礼注基础上的种种解读,更显示出在信从经文与维护孔子圣人形象之间的复杂心态。【5】郑注如下:

孔子少孤,不知其墓,孔子之父郰叔梁纥与颜氏之女征在野合而生孔子,征在耻焉,不告。殡于五父之衢。欲有所就而问之,孔子亦为隐焉。殡于家,则知之者无由怪己。欲发问端。五父,衢名,盖郰曼父之邻。人之见之者,皆以为葬也。见柩行于路。其慎也,盖殡也。慎,当为引,礼家读然,声之误也。殡引,饰棺以輤。葬引,饰棺以柳翣。孔子是时以殡引,不以葬引,时人见者,谓不知礼。问于郰曼父之母,然后得合葬于防。曼父之母与征在为邻,相善。【6】

郑玄礼注前承司马迁之说,取《史记》“野合”之文而无辨,导致后世经解纷争不断。除了质疑之外,大致有三种思路,一是论证何为“野合”(如《孔子家语》所言“私祷”、对昏礼年龄的界定、先秦时期的婚俗),二是通过出土文献证明文字讹误(主要是利用海昏侯墓孔子衣镜画传,言“野合”当为“野居”),三是重新寻找孔子为何“不知其墓”的理由(详见下文)。从以礼解经而言,郑玄对“不知其墓”的解释并无礼文的依据,只有信从的态度,但其对“其慎也”一句的说解,当是自创新说,与《史记》以及后世诸家尤其不同。郑玄将“慎”解作“引”,言是“礼家读然,声之误也”,进而论述“殡引”、“葬引”之别。后世则多以“慎”读如字,言孔子对待殡、葬之事非常谨慎。

《礼记·檀弓》明万历四十四年闵氏刻本

在丧礼中,殡、葬明显属于不同时间的礼仪环节,对应不同的礼仪空间。由殡而葬,正是《礼记·坊记》“丧礼每加以远”的体现,并且殡礼是“亲子之间,生死之间,主宾地位变换的关键礼仪”。【7】郑注区别“殡引”与“葬引”,原因是不知父墓而“欲发问端”,只是殡母而非葬母于五父之衢,以方便知晓父墓后的合葬。如是解释,在郑玄对整个事件的理解中,也有一定合理性。其在“殡引”、“葬引”下分别续言“饰棺以輤”、“饰棺以柳翣”,通过棺饰的不同直接区分了殡、葬,补足了经文殡、葬之别所需要的具体信息。郑玄之意,“殡引”、“葬引”之“引”,当如孔疏所言“但葬引柩之时,饰棺以柳翣,其殡引之礼,饰棺以輤”,作动词解,指“引柩”这个行为。而引柩时所用的绳索也可称为“引”,即“引,所以引柩车,在轴輴曰绋”(《仪礼·既夕》郑注)、“车曰引,棺曰绋”(《礼记·檀弓下》郑注)、“庙中曰綍,在涂曰引”(《礼记·杂记下》郑注)、“在椁曰綍,行道曰引”(《礼记·丧大记》郑注)。这便引起了后世部分学者对郑注的误读,如俞樾就不赞同郑说:

此见圣人举事不苟,虽是暂时浅殡而附于棺者必诚必信,与大葬不殊,故人之见之者皆以为葬也,以其慎之至也。及徐察之,止是殡,而非葬,故又曰“盖殡也”。郑破“慎”为“引”,既无依据,且如其说,则殡与葬之别在棺饰,而不在引,何不曰“其饰也”,而必曰“其引也”,足知郑读之非矣。【8】

俞樾将“引”解作名词,即言殡、葬之别实非在“引”而是在“饰”,“饰”又是饰棺而非饰引,进而又将郑读视作“曲说”。在考察《周礼·地官·大司徒》“六引”、《仪礼·既夕》“属引”及《礼记·杂记》“执引”诸文后,俞樾言“‘慎’、‘引’声固相近”而诸篇“未见有作‘慎’者”。【9】更进一步说,郑注只在此处经文作“慎”的情况下,才有此“当为引”之解。这种误读仍是在词性上未作区分,郑注只是由“引柩”这个行为自然推出殡、葬时棺饰的区别,并未涉及“引”这一切实名物。俞樾误读郑说,并不足以驳倒郑玄。陈寿祺、陈乔枞虽然力图论证郑读的可能性与可靠性,但出发点与俞樾的误读是一样的:

案《史记·孔子世家》载此文仍作“慎”,“曼父”又作“挽父”。乔枞谨案:《正义》曰“慎引声相近”,《大司徒》云“大丧属其六引”,是读引也。攷《檀弓下》“吊于葬者必执引”,注云“车曰引,棺曰绋”,《正义》曰“引,柩车索也”。《杂记》“执引者三百人”,注云“在涂曰引”。《仪礼·既夕礼》“属引”,注云“引,所以引柩车,在轴輴曰绋。古者人引柩”,是礼皆名柩车索为引也。《释文》云“慎或作引”,足证礼家师读皆为引,故或本即作引字。钱氏大昕曰:“《尒疋·释诂》‘神,慎也’,《说文》‘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神’‘慎’二文音本相近,义亦可通。”乔枞攷《周官·冯相氏》疏引《易纬通卦騐》云“冬至日置八神,树八尺之表,日中视其影”,“神”读如“引”,言八引者树于地,四维四中引绳以正之,故因名曰引。疑古文假“神”为“引”字,后以“神”、“慎”音近,又误作“慎”字耳。一曰《玉篇》上“䐜”字引《埤苍》云“䐜,引起也”,“䐜”训引起,则慎亦可训为引矣。【10】

陈乔枞的思路有二,一是“慎”、“神”、“引”的转相关联(钱大昕),一是“慎”、“䐜”、“引”相对直接的音义联系(《埤苍》)。其所言《释文》云云,今查作“依注作引”,“或本”之说实是推测之辞。陈乔枞显然是为郑读作疏,讲明郑读的可能性,但其理解的起点仍是以柩车绳索之“引”为“殡引”、“葬引”之“引”。郑玄所谓“礼家读然”,或系师说之传,不知是否有意与《史记》“盖其慎也”之文立异。【11】慎读如字,解作谨慎,并不妨碍文义中殡、葬有别的理解。郑玄或是在经文已有殡、葬分别之义的基础上,从经文内部寻找加以区别的依据。在分梳“引”字名词、动词的前提下,郑玄此注倒是合于桥本秀美先生所揭示的“郑学第一原理”,即“以郑玄解经之法读郑玄之注”而郑注“皆郑玄读字里行间,探索上下组织之成果”。【12】

因此,郑玄解“慎”为“引”,虽系单词孤证,或仍可备一说。进而观诸郑注对殡、葬棺饰的解读(参表1),更可见郑注的逻辑。孔疏主要引《杂记》、《丧大记》为证,可知礼文所记“輤”、“翣”等棺饰都呈现出鲜明的等级特征,同时对应不同的丧礼环境(如“死于道”或“于馆死”)与环节。《礼记·杂记上》郑注言“輤,载柩将殡之车饰也”、“将葬,载柩之车饰曰柳”,《丧大记》注言“在旁曰帷,在上曰荒,皆所以衣柳也”(“柳”又本自《周礼·天官·缝人》“衣翣柳之材”),正与此注相通。本来“輤”之用,得名于染布为蒨色,专属天子诸侯,孔疏言“大夫以下无輤”而“取诸侯輤同名”。至于孔子所用为哪种等级之礼,经无明文,孔疏言“夫子饰其所引之棺以輤”,当是用士礼。

表1:《礼记》棺椁殡葬等级表【13】

总体而言,郑注以“礼家读然”,将“其慎也”解为“其引也”,因引柩观饰而知非葬是殡,在郑注体系中构造了一个相对闭环的解释。但此注不唯孤证,且释义稍显迂曲,不得尽服人心,尤其是郑玄对“野合”之说存而不论,留下了相当大的讨论空间。好与郑立异的王肃,立场更为极端,在《圣证论》中明言“圣人而不知其父死之与生,生不求养,死不奉祭,斯不然矣”,【14】故而不信此章之事。而《孔丛子》藉子顺之口驳斥李由之诬,《孔子家语》言私祷之事,正合王肃质疑之意,后世又多以《孔丛子》为王肃伪造,实有循环论证之嫌。【15】《博物志》言“蒋济、何晏、夏侯玄、王肃皆云无此事,注记者谬,时贤咸从之”,【16】是汉魏间不信此章者多有,开宋元儒质疑问难之先。六朝间又有贺偱、蔡谟、范宣、张融等人,并论“孔子少孤”章(疑墓)与“孔子既得合葬于防”章(修墓);但核心问题皆不在“慎”、“引”之是非上(后世多不从郑,说谨慎义者众),而是探寻孔子“不知其墓”的内情,【17】以至于孔疏批驳传统说法,认为“今古不知墓处,于事大有,而讲者諠諠,竞为异说,恐非经记之旨”。但经典的诠释,往往就是在“讲者諠諠,竞为异说”的过程中,不断向前发展。

探寻孔子“不知其墓”的内情,至少应该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孔子为何不知,即颜母为何不告,关键在于如何解释《史记》、郑玄所谓的“野合”,除推翻不信外,说法较多;孔疏以为郑玄与《孔子家语》、《史记》“并悉符同”,“非谓草野而合”,而是叔梁纥与颜母“不备于礼”、“不备礼为妻”、“七十之男,始取征在,灼然不能备礼”(此见张融已说之,其言“若征在见聘,则当言墓以告”;司马贞、张守节之说则主要以婚龄为论)。二是孔子不知的程度,孔疏即言“谓不委曲适知柩之所在,不是全不知墓之去处”,此亦是承六朝人说法,如贺偱“防是旧墓”、蔡谟“不知墓者,谓兆域之间耳”、范宣“记但言不知其墓,非都不知也”。围绕这一问题出现的“讲者諠諠,竞为异说”局面,并未随着唐人义疏“正义”之名而论定。

唐以后针对“野合”问题,最极端者与王肃等人一样,有疑经乃至删经之举,汇入唐宋以来的疑经大潮之中,并渐成一种权威(与科举取士有关),影响及于域外,同时也就无须理会第二层面的问题。但对既信从经典,又欲维护孔子圣人形象的儒者而言,如何跳出以往的成说,就成为一个需要深入思考的问题。与本文所言“以礼解经”有关,不少儒者就选择从第二个层面入手,即使不能消解颜母“耻焉不告”的影响,也要弱化“野合”成说的介入程度。在元明一片疑经声中,王夫之的说法尤其值得关注。

王夫之言“此章之旨,旧说乖谬尤甚”,对象不仅仅是郑玄礼注,也包括陈澔《礼记集说》以来的疑经删经举动;其说解也确实跳出了以往的叙事模型,将重点放在了为什么“合葬于防”上:

孔氏以华督之难自宋奔鲁,家世未显,宗族未盛。至叔梁大夫,始以力事鲁襄公,而又蚤丧,其先世寓葬于鲁,非有墓人之掌,故孔子不知。……叔梁大夫之卒,未得葬而殡于外,至夫子长,以不知先墓,故不敢葬焉。然葺治深固,人见之者皆谓为葬。“盖殡”者,掘肂厝之,毕涂其上而又加慎焉,故有似乎葬也。……“合葬”,谓合于先人之墓也。葬必从祖祢,示不忘本。夫子不知先墓,姑慎于殡,以待访得而后葬,以道宁亲而勿之有悔也。【18】

王说将视角上溯至鲁国孔氏的家族历史,即孔氏由宋而鲁,世系至孔子时已有数代,在防之家族墓地因“宗族未盛”、“非有墓人之掌”而渐无所闻,因而孔子不知。孔子曾祖孔防叔,相传为孔氏由宋奔鲁第一人(《世本》、《史记》、《孔子家语》皆如此说,亦有其他说法),孔防叔与鲁国防地天然存在联系。而更巧合的是,孔子之父叔梁纥曾为郰邑大夫,按照《礼记·檀弓下》“葬于北方北首,三代之达礼也”的说法,防地正位于郰邑的北方。不论如何,孔子在得知“先墓”在防后,才将父亲合葬于此。这与以《史记》、郑玄为代表的以母合父说,以及其后清人孙濩孙、江永的以父合母说不同,构造了以父合于先人之墓的新说。此种思路,与贺偱、蔡谟、范宣以及孔疏相比,使得颜母不再纠缠其间,消除了前述第一个层面的问题。

王夫之《礼记章句》船山遗书本

与六朝间诸人论说相近,王说同样是将“疑墓”章与“修墓”章合论的结果(《通典》所载《疑墓议》即是两章连引),参诸王氏对“修墓”章的说解:

孔子志行道于天下,得行斯行,不必仕鲁,恐子孙兴于他邦,不知其处,故用周制,聚土以为封。……古之葬者,合为兆域,序其昭穆,墓大夫掌之,各有版图,以为世守,无待修治,自以远樵苏占据之害,故不立修墓之制,俾送死者有所终止,是以仁人孝子情无已而制不可过。自秦以降,宗法毁,井田裂,士大夫无世禄,而强豪兼并,土田山麓旦暮易主,故时王之制,为高坟崇表谨识其所,用垂于后,孝子慈孙以时芟治而培护之,然后可免于耕鉏发露之惨,固情理之不容已者也。读者察夫子泫然流涕之心,可以知礼随时变而古道之未可泥矣。【19】

通过对“修墓”章的解读,王夫之对孔子不知先墓的原因,找到了更大的制度背景。当然,也更加直接表露了自己对“时”的重视,同时一再致意推崇孔子“得行斯行”的圣人品格。王夫之在“疑墓”章揭示了“宗族未盛”的家族实况,“修墓”章则论述了从“古之葬者”(“不立修墓之制”)到“周制”,再到“时王之制”的墓制变迁。“修墓”章核心论述即是孔子所言“古也墓而不坟”、“古不修墓”(汉儒又有“古不墓祭”之说),郑玄明言“古谓殷时也”,而防墓丘封崇四尺乃是用周礼士制。殷周异制(或是四代、三代异制),常见于各种经典,以至于成为一种颇为精密的观念、结构模型(如“文质”论、“三统”论)。郑玄即深谙此道,只是在解读“合葬于防”时并未突出说明,后世学者则基于此点有了新的发挥。王夫之也化用了这一历史结构,但在追崇三代、推尊周礼之外,王氏对“时”及“势”的解读有其自身义理体系的观照。

王说并非前无所承,除六朝间贺偱、蔡谟诸人外,宋元间儒者将“疑墓”章与“修墓”章合论,或者用“古也墓而不坟”解释孔子“不知其墓”,亦有不少,较有代表性的是吴澄《礼记纂言》。吴氏承北宋儒者马晞孟之说“叔梁纥,宋人,葬制盖从古墓而不坟”(当是本自卫湜《礼记集说》),言“叔梁纥,殷人,葬从殷制,墓无封识,葬后人不知”。可见,吴说总体上仍是在郑注范围内调和,又特发议论言明夫子“从周”之义:

噫!观孔子之不知父墓,则知周公制礼,墓有封识,且设官掌之,子孙得常展省,夫妇又皆合葬,其视古礼之简质不同矣。此夫子之所以从周也。【20】

叔梁纥葬时从殷制而无丘封,孔子合葬父母则从周制士礼以免“弗识”。当然“防墓崩”后孔子“泫然流涕”的行为,又显示出孔子对周制“修墓”的复杂感情,即吴澄引述张栻之说祭墓之法“虽非制礼之本经,而出于人情之所不忍,其于义理不至于甚害,则先王亦从而许之”之意。参诸《礼记》所载四代丧葬异制(表2),孔子“从周”、“善殷”之举实则同时存在。“修墓”章中孔子自言“今丘也,东南西北之人也”,是对现状的自我认知,而见于今本《礼记·檀弓上》“丘也,殷人也”的临终自述,则突出表现了夫子之志与学更加深刻的内涵(近代围绕胡适名文《说儒》的争论即与此有关)。孔子身上从自我认知、血脉渊源到文化创制的殷周混合态(实际上就是一种历史观),从开始就渗透进儒学的肌理之中。后世学者在利用四代或三代异制解经时,自然也会融入自己对历史变迁的认知,从郑玄至王夫之,都是如此。

表2:《礼记》四代丧葬异制表

王夫之对孔氏“先人之墓”的重视,兼顾了孔氏家族在鲁国的发展史与孔氏作为殷人之后的独特之处,在众家经说之中极富个人特色。但王说盖因声名不显,清时众家少有人提及。王氏乡邦之中,王闿运虽言“孔氏宋人,用殷礼,无坟垄”,但仍是从郑注以母合父为说;其解“殡于五父之衢”为“古无殡丧他处之法,记行礼权宜所始”,解“其慎也”为“慎即蜃也,柩在门内行用蜃车,出门当用国车。时孔子创行此礼,故依柩还国之仪以适衢屋”,皆论变礼之所生,所谓“此主记出殡他所礼之所始”,倒是较有新义。【21】皮锡瑞《礼记浅说》未解“孔子少孤”章,而《圣证论补评》也从“古不修墓”与“古不墓祭”出发,言“夫子三岁而孤,未能躬亲葬事;及长,又无修墓、祭墓之举”,又言范宣及孔疏等说“未免于后世之见”、孙濩孙说“尤不知古义,强作解事者也”,【22】亦不出郑注范型。只有郭嵩焘《礼记质疑》与王说思路相近,并补充了更多的历史信息,赘引如下:

案《史记》孔子生鲁昌平乡郰邑,即叔梁父所治之鄹邑也,在曲阜东南。而《史记》叙其先曰防叔,《索隐》引《家语》云“防叔畏华氏之偪而奔鲁”,《阙里志》称其仕鲁为防大夫,《左传》襄十七年齐高厚围臧纥于防,郰叔纥送臧孙如师而复守防,疑防叔所治邑即此。叔梁为鄹大夫,而防犹其宗邑,故与臧氏守防。经云“合葬于防”,盖自防叔以下竝葬防,实孔氏之私地域也。五父之衢为叔梁殡地,其时孔子甫三岁,而孟皮废足不能远葬,权葬于此,久而遂疑叔梁葬于五父之衢。所谓“不知其墓”,言不知叔梁之墓之为葬与殡也。下云“殡于五父之衢,人之见之者,皆以为葬也。其慎也,盖殡也”,曲尽前后情事,意谓防叔、伯夏两世葬防,叔梁不于防而于五父之衢,孔子亦心疑之。【23】

郭氏更加突出了“防”地的重要性,补充了王夫之省略的具体历史信息。郭氏对自己的说法颇为自信,言“经义分明,郑注自为迂曲之辞以诬圣人,《集说》从而辨之,竝文义亦失之矣”。郭嵩焘还因解《檀弓》此章为信史,反疑《史记》记叔梁死葬于防山为史公之误,进而以此章“但云合葬,竝不及颜母之丧”而疑“所谓少孤者,父母皆早卒,《史记》所传恐不足据”,是又推论太过。其虽然与王夫之一样绕开了合葬颜母的问题,但又将此章前半部分理解成夫子追问父墓是殡是葬,相比于王夫之的说法,更多的似是受到孙濩孙连读“不知其墓殡于五父之衢”的影响(此说在清代影响较大,与郑注、陈澔《礼记集说》鼎足而三)。因此,王夫之的说解并未受到此后学者的关注。类似思路的出现,实际上只要将各个因素或行为主体排列组合,对比流行说法,然后找到合理或合礼的依据即可。

总体而言,王夫之、郭嵩焘的说解历史感比较浓厚。这种重视地理的角度,也有现代学者予以解读。徐刚先生即从此章由“五父之衢”至“郰曼父”而“防”地理区位的转换,力图证明此章为信史,只是以郑注为基础。在徐氏论证中,防地是孔氏祖坟所在,郰邑是孔子出生地,曲阜是孔子成长地;五父之衢则是一处性质颇为特殊的大路,《左传》中三见五父之衢(襄公十一年、定公六年、八年),前两次都与盟诅有关,并与周社、亳社同列,因而推测此地“应该也具有某种宗教或巫术的特殊意义”、“有很多墓地或神社”。如此,孔子殡母于五父之衢有了地理上的合理性,“郰曼父”之“郰”也“暗含了孔子从曲阜到郰邑去打听消息的行程”。【24】当然,徐先生在孔子为何不知父墓的问题上,认为不必为圣人讳,郑注“野合”也无批驳的必要。【25】这种现代态度,一些古代儒者显然不能接受。他们对各种要素的多种排列组合方式,并非文字或智力游戏,不论是信是疑,其背后总是有特定信仰的因素,断非清学标榜所谓“实事求是”所能一言而决。

如前文所述,以礼解经在此章的运用,主要就是对殡葬之别、合葬之制的解读,同时对郑注“野合”也有弥缝。经文字数毕竟有限,但细细抽绎每个文字并补足想象,不管是殡葬之别,还是合葬之制,都能有机统合到一起(王闿运说变礼即是如此)。以下主要讨论陈澧、黄以周二人的观点。二人在经学时代的末尾颇具代表性,各自开创了不同的学术流派,都有综合、敦厚的气质。

表3:“孔子少孤”章经说简表

陈澧对此章的解读,始于反对孙濩孙、江永之说:

郑注破“慎”为“引”,江慎修《乡党图考》以为无义理,而称高邮孙邃人之说,谓“不知其墓殡于五父之衢”十字当连读为句。“盖殡也”“问于郰曼父之母”两句为倒句,……案:此说读“慎”如字,是也。其倒句文势不顺,且殡不得谓之墓,其连读尤非也。澧谓孔子父葬于防,云不知其墓者,非不知父墓在防,但不知墓地耳。正义曰:“谓不委曲适知柩之所在,不是全不知墓之去处。”是也。及母卒,既殡于家,郑注以为不殡于家,非是。至当葬之时,乃启殡而出,复殡于五父之衢,故见者皆以为葬也。孔子以将来当迁母柩合葬于父墓,故审慎不敢深葬,但浅殡而已。及问于郰曼父之母,知父墓地,然后迁柩合葬也。当时情事,了然可见。《记》文亦明白无疑义,不必破字,尤不必牵连颠倒而读之也。【26】

陈澧认为,孙、江之说虽以文法立论,实则“文势不顺”,且殡、墓有别,连读更是不通。其将论证的重点放在丧中在家之殡与“殡于五父之衢”之殡有别,补足了“既殡于家”—“复殡于五父之衢”—“迁柩合葬”的时间线,但言“郑注以为不殡于家”,也是过度解读。在合葬主体上,陈澧义同孔疏,言孔子只是不知墓地具体所在;在殡、葬之别上,则与孙、江一样,说以浅、深之异。关于殡浅、葬深之说,俞樾认为不妥,其言“殡与葬自是二事,未闻以深者为葬,浅者为殡也”,进而认为“殡于五父之衢”只是“礼以义起”,即“就五父之衢掘肂埋棺,略如殡制,因亦谓之殡”,而“叔梁纥之葬,岁月已久”,显然不可再称为殡。【27】陈澧虽未如俞樾一样细辨殡葬之深浅,但肯定也认识到“殡于五父之衢”乃是权宜之计,即所谓“当时情事,了然可见”。陈澧说虽无甚新见,但在态度上较为果决,绝不纠缠郑注所谓颜母“耻焉不告”;并且认为文义直白,不必破字倒读以至深文周纳,非常符合陈澧在《东塾读书记》(原拟名《学思录》)中揭示的读书之法。

孙濩孙评订《檀弓论文》清康熙六十一年天心阁刻本

与陈澧重大义、通义不同,黄以周的礼学、经学更为细致而精深,门下亦多义疏之才。黄以周对此章的解读,首先纵论学术前史,以司马迁“求其说而不得”而“固属污圣”,郑注“事近巧诈,亦未合圣人作为”,若信王肃质疑之见又“无以解《檀弓》”,孙濩孙、江永之说虽“较为近正”,但仍无以释其疑:

然如孙氏之解,“其慎也”二句殊觉可去。而殡葬大事,颜母断无不知,知之而不告,其疑终无以释。且古之所谓合葬者,以后丧从先葬,未闻以先丧从后死者也。颜母之卒,据《历聘纪年》,孔子已二十四岁。其父之殡,直至葬母,乃问人而知之,而前此有二十年之久,何辨之不早辨邪?亦未见孙说之果是矣。【28】

黄以周抓住了孙、江之说最致命的问题,孙濩孙以父合葬于母,颇失合葬主次之序。俞樾对孙说也类似的反驳,言“孔子之父墓即在五父之衢,然则孔子奉母合葬亦于五父之衢可矣,何必卜兆于防”。【29】至于黄以周所言“何辨之不早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差(元儒陈澔亦有此问),也是郑注中除孔子为何不知其墓外,最让人费解的问题。孙濩孙显然没有予以解决,陈澧也弱化了这一问题。黄以周的解决思路并不新颖,最终的答案,只是将王夫之的先人之墓置换成了前母施氏之墓:

考郰大夫叔梁先娶鲁之施氏,有九女,无子。其妾生孟皮,有足病。后求婚于颜氏,生孔子。郰大夫之娶颜氏也,疏引《家语》云“年余七十,无妻”,则施母已早卒矣,郰大夫必先营其墓地而葬之,亦可知也。……“不知其墓”句,其墓谓郰大夫所营施母之墓也。“殡于五父之衢”句,殡谓殡郰大夫也。殡葬之礼有浅深之别,有厚薄之分。郰大夫卒,孔子年方三岁,不知前母之墓所在,无由合葬其父,故殡于五父之衢。又以合葬无期,因深殡之,如浮葬然。云“人之见之者,皆以为葬也”,极状孔子慎重其事。盖深殡之意在求其墓而合葬,非安于不知而苟焉者,此记孔子少孤之志有不同于凡人也。少长,问于郰曼父之母,知郰大夫所营茔地在防,然后合葬于施母之墓焉。《记》意如此,本无可疑。解者不得其说而妄为之辞,于以疑《记》、驳《记》,伪《孔丛子》之说起矣。施母非出,参见《出母服篇》。【30】

黄氏与陈澧一样,也不注意讨论殡葬浅深说是否合理,只言“因深殡之,如浮葬然”,不无启人疑窦之嫌。其实在对殡、葬之别的处理上,俞樾、王闿运的说法更为合理。更关键的是,黄以周为了证明孔子不知前母之墓,另作《出母服篇》论证施氏非出,涉及到所谓孔氏三世出妻或四世出妻的公案。【31】相较于陈澧的果决态度,黄以周要从各个角度完成证伪或证成的系统工程,并归于“圣人作为”、“孔子少孤之志”的揭示,如是反而不如孔疏“今古不知墓处,于事大有”、俞樾“后世学者不知古今异制”、皮锡瑞“疑之者未达古今之异”等说之近情。【32】但对前述诸家而言,不论对“孔子少孤”章持何种立场,包括直陈“野合”之事的太史公、郑玄,“圣人”孔子的形象与地位,都是他们立论的前提;区别只在于“圣人”标准的宽严与卫道立场的深浅。

正如前文所述,此章聚讼千古的核心原因,是《史记》、郑玄对“野合”之说的存而不论。鉴于二者在经史领域的巨大影响力,随着圣人形象日益严格并固化,自然有越来越多的儒者不满传统的解释。极端者如陈澔力言“孔子少孤”章之不可信,即在于“圣人,人伦之至”、“圣人礼法之宗主”。【33】方苞虽不疑经文,解释也不出郑注模式,但将矛头直指太史公,用词之尖刻,纯是诛心之论,颇失儒者风仪。【34】更多的学者,在经文之可信与圣人之可尊之间,试图构筑起更为平衡且平和的关系,如孙濩孙“涵泳白文几千余遍”、“思之至废寝食”,终得以文法豁然而解,江永盛赞“可为圣人释疑,有裨礼经者不浅”。【35】如王夫之、陈澧、郭嵩焘、俞樾、黄以周等人皆以礼解经,说各不同,也是为圣人说法。自近代以来,孔子走下神坛,李零先生有言“去圣乃得真孔子”,利于现实社会接受传统熏陶。但文化的传衍与人心之起伏,本就难以定于一端。钱穆先生在《论语新解》、《孔子传》等书中,接续宋儒之学,体味圣人言语,灌注自身学思,读来同样令人感动,引人深思。从学术的角度而言,此章真相到底如何,今人恐难确知。千载以来新说层出,其间不同方法的运用,不同立场的争胜,可能更值得我们关注、分梳并赓续某些共通且普遍的学术、思想命题。

文 章 来 源:《国学学刊》2024年第1期。本转载仅供学术交流,不做其他用途,若有侵权,敬请联系,十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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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以传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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