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未婚夫,是闺蜜的情郎

每读故事 2024-09-04 08:36:52

本宫叫沈如霜,是个贵妃。

我爹是当朝少傅,我闺蜜是当朝皇后。我和皇帝虽是包办婚姻,他隔三差五也会来我宫里坐坐,堪比上朝点卯,可以说给足了我父兄面子。

要我说,皇帝和皇后之间大约是真的爱情,和我则是利益捆绑的合作关系。

正合我意,毕竟我人生最大的目标是搞钱。

为了男人要死要活,已经是写进话本里都过时的笑话,像我这样世家出身的女子,从生到死每一步都是要算计好的。

当初在夺嫡中精准压宝未来皇帝,我可谓是世家女中的一个传奇。

要我说,人这一辈子,就看那么几个关键的抉择。

比如,逼得我那风流成性,财迷心窍的前未婚夫,主动上门退婚。

我初次见陆子舒,是个蓄谋已久的意外。

泰和三年,远在江华的祖父身体不适。我爹问谁愿回老家照料时,我那平日里最爱争风头的几个姐妹们默契十足,齐刷刷往后退,剩我孤零零一个站在中间。

我爹很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差点以为我那点心思被他看破了。

所幸他只是捻了捻胡须,颔首道:“霜儿是个有孝心的。你若是能得了你祖父几分教诲,也是你的福气。”

福气不福气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晚,我娘取了家传的宝剑,追着我爹骂了一路“狗男人”。

京中的世家女子,及笄前的十三四岁是最重要的。与其他世家女子交际,参加皇家举办的花朝宴,都是为了挣个好名声,将来挑个好夫婿做准备的。

在姐妹们幸灾乐祸的目光下,我坐上回乡的马车。

回到老家,一拜见完祖父,我就暗中遣人去打探我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夫。

我那在户部当尚书的老爹做买卖上了瘾,一高兴把女儿也卖给了门生当儿媳。我未出襁褓时,就和陆侍郎家的大公子陆子舒定了亲。后来陆侍郎升了官,回江华当了刺史坐镇一方,我也再没机会见一见这个未婚夫。

晚上婢女回来,对着我一脸难色:“小姐,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婢女说,陆子舒,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十二岁一篇《老鳖赋》气得府学学正连夜写了万字长信给京中陆侍郎,痛斥顽儿。坊间传闻他财色酒赌,无一不沾,临江河畔最红火的妓馆,就是他开的。

我摸着茶杯不动声色:“坊间传闻不可信。这话你先别同家里人讲。”

江华府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只要陆子舒作天作地的名声一日没传到京城,我就还有机会逃出包办婚姻这个火坑。

我当下没说话,转头就贿赂了沈家常用的牙行,摸进陆府一探虚实。

我先抹了京城时新的美黑粉,又换了一身旧的婢女服,跟着小厮往陆府内院走。我低着头捧着酒,刚想问怎么去陆大公子屋中,后院就传来笙歌阵阵,一排穿着清凉的美貌女娘自我身边鱼贯而过。

到了后院,宴席正中果然正有几家公子在谈笑风生。我离得远,一时看不清正中那人的样貌。歌女环绕在他们身侧翩翩起舞,我一时挤不上前,只能暂且按兵不动,等人唤我上前斟酒。

过了半盏茶,只听中间那人笑道:“在下这里的寻常物事,倒也不必拿出来贻笑大方,只有一样东西还颇为自得。”

陆子舒率先自脂粉堆里站起来,引了几位客人往水榭另一侧走。我赶忙低下头退到一边,他经过我身边,看也未多看一眼。

我偷偷抬起头,瞄了眼他的侧脸。只这一眼,我便明白了为何一路上,路过的婢女听了他的名字都会双靥泛红,又为何那些歌女,恨不能狂蜂浪蝶般扑到他身上。

陆子舒那张皮相,看着真是十分俊雅,十分文秀。最会骗人的还是一双眼,未语先笑,让人在他身边就感到十分舒适。

他带着众人七拐八绕,到了一处偏僻的院子。折扇远远一指,我才注意到这偏院的院子里搭了几个矮棚,一靠近便是一股恶臭。

那几位公子纷纷掩鼻,陆子舒倒是不慌不忙,望向那矮棚的目光,依然是含情带笑。

“在下年少时不懂事,请了老家的参农来种了点山参,今年将将满五年,”他指着那几个矮棚地里白胖的参头,转头笑道,“只是这参虽金贵,却必须长于秽物之中。陆某也是好不容易才从城西鸡场收来这些粪肥。眼见今年参终于长成了,还想给各位兄台带些回家去,给家人补补身体。”

野山参有价无市,一支难求。既有需求,自然有有心人便观察山参生长的地理条件,掘了参种回家自养。我从前听我爹说过,这山参极为难种,种参的土地,之前五年不得生过旁的作物,参种埋下去至少五年才能成熟。因此市面上纵是养出来的山参,也十分昂贵。

我从前帮着家里看过账,知道山参的价格。陆子舒家中这一片参若是都能卖出去,粗算下来,抵过他爹十年俸禄不止。

更妙的是,他是在私宅中种植。当朝器重文官,对文臣有格外恩典:府内私种的作物,不必按税例纳粮。更何况像山参这样暴利的作物,按例当纳两分税,这一来一回,又省下好大一笔。

他拿了自家的山参做人情,在场的世家公子收了,家里人以后明里暗里免不得给陆子舒行几分方便。

横亘数年的谋算,干脆利落的打点,我不禁对这人有些佩服。

果然陆子舒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拱手言谢。陆子舒让小厮去取参,又带头往回走。

只不知怎地,他经过我身边时忽然左腿绊右腿,眼看就往我身上来了。

按套路,我要么应该被他扑倒,正好吻在嘴上;要么和他来一场天雷勾地火地转圈圈,然后双双沦陷爱河。而我嘛......

我面不改色地伸手,用我娘教我的一手借力打力,顺势把陆子舒往远处一推。

就这样,我在众目睽睽下,把我那好色成性,财迷心窍的未婚夫推到了鸡屎堆里。

陆子舒坐在明亮的厅堂上,发色还带着几分沐浴完的潮气。我坐在他对面,低着头,假装自己是个木雕。

“你把陆某推到粪堆里,总该抬头看看我吧?”他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并没看我:“沈姑娘千里迢迢自京中来,不过是想探探陆某虚实。怎么到了陆某面前,倒不做声了?”

这人的眼睛定是在油锅里炼过的。

我站起来朝他福身行礼,直接问道:“公子是故意摔到我身上的?”

“只是玩笑,不过陆某自然也想见见未来妻子。”

他替我斟了杯茶,转过头愣了愣,好像才第一次看见我似的:“你长了一张很美的脸。”

我怔住了。他伸出一只手指,在虚空里勾勒。

“真是标准的柳眉杏眼。下颌的轮廓还不够分明,若是再年长几岁......”

他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我不是个人,而是一幅少见的画,一幅他需要认真钻研,才能画好的画。

这般明晃晃的登徒子行径,他却做得坦然大方。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只能笑道:“公子是怎么看穿的?”

“你的牙洁白若雪,整齐如贝。寻常人家的女孩,换牙时哪里能天天以竹盐漱口?肤色与举止都可以模仿,可这一口牙,却是轻易改不了的。”

“你很聪明,知道先来打听我的消息。可我陆家毕竟在这江华多年,不至于连自家未婚妻回来的消息,都不知晓。”

合着从我回江华府的那天开始,就没逃出过别人掌心。

我由衷地拍马屁:“陆公子真是好眼力。”

陆子舒抿了口茶,一双笑眼在我身上一掠而过,笑而不语。

喝完茶,陆子舒遣小厮把我送回了沈府。回府后,我闭门不出三日,把各家试探的请帖推了个遍,还是没能想出个对策。

陆家倒是转天就送了几支品相上好的山参过来。祖父老怀大慰,觉得这未来孙婿十分知礼,特意开库房取了血砗磲雕成的锦鲤,让我亲自上门道谢。

这可真是棘手。本来想早日摆脱这个登徒子的。

我望着陆子舒捧着礼盒不急不慢离开的背影,恨不得再把人推到粪坑里一次。

二月初二,花朝宴。

沈家乃江华望族,我身为沈家嫡女自然坐在上首,在场也只有庐陵刘氏的女子能与我平起平坐。

沈刘两家在朝中不对付,便是闺阁里的女子也要明争暗斗的。我戏演不过陆子舒,到底也是在京中历练过的。刘氏姐妹借着斗诗比画,明里暗里给我飞冷箭,都让我轻飘飘挡了回去。

风中的裙裾飘飞,拦住外人探看的目光,也拦住了我望向陆子舒的目光。

花朝宴男女分席。如今江水刚刚解冻,世家公子依水成席。那边阵阵笑声传来,中间依稀夹杂着陆子舒的声音。

我不动声色地看向一侧。今日陆子舒的幼妹也来了。和那帮小鸟胃的贵女不同,她面前的茶点快被吃光了,正眼巴巴望着旁人桌上的糕点咽口水。

我看不下去,挥手让婢女去给她送了一碟酥蜜烙。她看我的样子好像我是什么救世菩萨。

游春宴除了踏春游赏,吟诗作画,最重要的还有一项,唱衣。

各家男女先捐出旧衣,依着成色新旧拍卖,所得银两皆赠给寺庙或济贫院。后来逐渐发展成各家女子拿出新作的绣品拍卖,若是被哪家的公子拍下,也算是暗中传递了心意。

因此又有不成文的说法,游春宴上旧衣拍价最高者,乃当季的女魁首。

“沈家三娘,送拍观音绣像一幅。”

我面上摆着笑意,依然与各家女子寒暄。帘外竞拍的声响一声高过一声,我却迟迟没有听到陆子舒的声音。

拍价已经到了八十两,抵得上当朝九品一年的俸禄:“王公子八十两一轮,二轮.......可还有人要竞拍?”

陆家坐席那边依旧毫无动静。帘内众人的脸色逐渐精彩了起来,刘氏姐妹更是一副等着看我笑话的样子。

突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我陆家出一百两。”声音虽不大,却很清晰。

帘外明显安静下来。

陆子舒的妹妹陆施夷眨眨眼,三两口吃掉了手里的酥蜜烙,有些含糊地说:“我哥出门前说了,沈家姐姐的旧衣,多少钱都要拍下。”

帘内帘外爆发出一阵起哄声。

女子拍绣品虽然少见,也不是没有的事。她这一出价,旁的公子自然不好同一个小姑娘家抢。绣像送到帘中,我亲自递给陆施夷,摸了摸她的脑袋。

身边的女子纷纷露出艳羡的表情,刘氏姐妹也忍着酸意,脸上的笑僵得不行。

我又一次往水边看去。

风把帘子吹起来。熙熙攘攘的众人间,那人正巧抬眼。他眼角弯起,一笑胜似春风。

陆子舒在人前做足了礼数,我不好不承了他这个情。

花朝宴后两日,我给陆家递了拜帖。

这回是堂堂正正地去。陆家妹妹缠着我问绣像的针法,陆子舒就在一边不声不响地喝茶。

磨到我快失去耐心了,他才慢吞吞地让陆施夷去找府里的绣娘。

“沈姑娘是来找陆某退婚的吧。”

陆子舒也不和我绕弯子。游春宴那幅观音绣像上,我在背景中绣了襄王神女图。陆子舒见了,不会看不出我的退婚之意。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我替他斟了一杯茶,笑道:“难为陆公子一番心意。公子的一百两,我愿如数奉还。”

陆子舒这个人太聪明,难免有时锋芒毕露。我愿意与聪明人交朋友,因为说话做事都省力。如果做了夫妻,还要日日演那举案齐眉,一肚子真话不可说,未免太累。

只望日后不要有牵扯就好。

我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推过去,陆子舒没有接,却另起了话头:“你那副绣像里的观音,可有依托的原型?”

我怔了一怔,如实答道:“是照着我姑母沈皇后的模样绣的。”

陆子舒笑起来,“你不信神佛?”

本朝佛教盛行。我却一向觉得所谓神佛,不过是世人有时活得太苦,不得不在苦难中寻求的寄托。

我摇摇头:“陆公子不必同我打机锋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离开陆府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陆子舒说,我这个人不信神佛,不畏人心,行事又果决。若是生作男子,日后必有擎天架海之才。

陆子舒说,我这样的人,即使做不了夫妻,也不能成了仇人。退婚之事他愿意考虑,只是沈陆两家的联姻事关重大,他还有别的顾虑,所以暂时不能应我的请。

他说得大方从容,我却忍不住好奇。

这样一个剔透玲珑心的人,费尽心思把自己名声搞臭,一定有他的理由。

出了陆府,转过几条御街。我远远望着临江池畔,门前车水马龙的妓馆出了神。

出门前我问陆子舒:“陆公子不爱虚名,不求功业,可是志在他处?”

陆子舒的目光望向府墙外,我不自觉随着望去。那边远远传来嘈杂的人声。我忽然发觉,陆府正建在临江池畔,再过去就是两江漕运。

江华府地处繁华,是数处漕运的集汇处。如今日近黄昏,水道上的车马粮船已久往来不绝。我爹有一次曾感叹,莫看京城富庶,真论起来,天下半数银钱都在这水道中流转。

我感慨道:“天下读书人皆尊孔孟,公子一意学管子,果真与众不同。”

“沈姑娘又何尝不是呢?”

陆子舒笑了,一双潋滟的眼在我脸上打了个转,忽道:“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回了沈府,没过几日京中的信就到了,头一封就来自我的闺蜜谢婉。

信中不过是些京中琐事,只是一个名字反复出现,引起了我的注意。

五皇子孟云晗,生母陆充仪生他后早早就过世了,一直养在姑母沈皇后的膝下。宫中设宴我见过他几次,没留下什么印象。

不过谢婉显然对他印象很好。

我把信放下,连着书桌上厚重的账本一并搬到地上。

那日从陆府回来后,我便央着祖父让我学看账本。陆子舒没有收那一百两,却以此设了个赌局。双方各以百两为本钱,三月为限。如果我赢了,他就要无条件退婚,绣像也要还我。如果我输了,不仅要还那一百两,及笄就要嫁入陆家。

“陆公子思路跳脱,小女子真是追之不及,”我笑他善变。

“做生意嘛,有盈有亏是正常的,”他折扇一收,慢悠悠地将茶水饮尽,“若是见喜欢的物事还迟迟不下手,挣得再多又有甚么乐趣?”

我平日不爱与人比较置气,只是看不惯他那幅胜券在握的样子。事后想想,他将我比作物事,也未必没有激我的意思。

总而言之,我不能用一百两就把自己卖了。

祖父吃了陆子舒送来的山参,精气神都足了些,当着府中的人面前拿我打趣:“霜儿是急着给别人当管家婆咯。”

我只笑了一笑,提着笔在纸上细细誊抄。

祖父致仕前已是位同宰执的中书令,又是户部出身。把账本送来我房中后,只是让我自己看,偶尔提点几句。

我初觉吃力,陆府不远,我有时干脆抱了账本去找陆子舒询问,他倒并不藏私,有空时便逐行对着教我。

闲暇时,我有时上街去探听陆家妓馆的消息,意外发觉比起买春卖春,此处更是四方消息汇聚之地。

小时候,我爹还是户部侍郎,讲话还不是现在这般句句打机锋时曾和我感慨过,天下消息人人可得,可怎么解读,怎么运用,就是各凭本事了。

手指点过账簿,正划过库房中砗磲一行,我垂下眼,心里有了谋划。

四月初八佛生日,我邀了江华各家贵女同去西来寺烧香祈福。言谈间不经意说起,沈皇后准备在皇帝万寿节时,不寻旧例赠南海珊瑚,而是准备奉上一尊百年难得的砗磲佛像。

又说砗磲是佛家至宝,西来寺圆通高僧手中的佛珠就是砗磲所制,有静心辟邪之效。

消息一传出去,江华府内顿时掀起一阵砗磲热。大型的砗磲摆件千金难求,平日抢手的珊瑚却无人问津。

“小丫头片子有点手段,”陆子舒在我上门,又一次求教账本时,面上笑得温和,“知道我用那一百两,收了几件红珊瑚挂饰。”

“只是我差人打听过了,沈皇后确实准备呈送砗磲佛像,但盛宠的刘贵妃,却是备了一座绝品的红珊瑚微雕,准备惊艳四座。”

我拿过他手写的笔记,笑了笑:“正是如此。等五月十五,陛下的万寿宴过了,最晚再过半月,消息就会传到江华。到时公子手中的珊瑚,就又值钱了罢。”

——只是陆子舒与我订下赌约,是在二月十六。刘贵妃铁了心要拿这红珊瑚摆件打我姑母的脸,必不会轻易叫旁人得到消息,只等五月十五一鸣惊人。

消息传来江华,早过了五月十六。陆子舒的赌自然输了个干脆。

陆子舒能提前收到消息,自然有他的门路。但是碍于刘家,也碍于消息的来路,我赌他不敢提前把消息放出去。而且就算放出去,陆家跟着沈家在朝中与刘家相争,刘贵妃着人把贡品一换,顺手再参陆侍郎一本,陆子舒的红珊瑚一样会砸在手上。

他胸口难得有些起伏:“那你可知,我只用了五十两购入珊瑚,剩下一半还是买了砗磲。”

“同时购入两样相似的物事,一者涨,二者降,得与失两相抵,总还有些赚头。确实是控制风险的好方法。”

我把笔记往账本里一夹,笑得天真:“只是霜儿没有这样的头脑。得了姑母的信,就傻傻地全买了砗磲。现在看来,倒是傻人有傻福了。”

陆子舒脸上的笑意第一次有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五月十六日,陆子舒亲自上门。皱巴巴的婚契掏出来,我望着上面我爹喝醉后龙飞凤舞的字迹,一阵无语。

“毕竟是父母之命,我总要先问过家里的意见。只是这婚书,还是我先收着吧。”摇摇头,我将那要命的破纸从陆子舒手里夺了来。

泰和四年春,祖父的病反反复复,开始逐渐让我管家。我逐渐发现了管账搞钱的乐趣,大多数时候闭门看账本,琢磨将库房里的东西买进卖出,成就感十足。闲暇时偶尔陪祖父下棋,日子过得也算自在。

谢婉的来信里,越来越多出现五皇子的名字。看着字里行间那小女儿的心思,我不禁一阵好笑。

我这好闺蜜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看人。不过她是镇西将军的女儿,若是真喜欢五皇子,日后求皇后指个婚便是。

九月,朝中沈刘两党斗争日益激烈。我爹身为户部尚书,天天被骂徇私结党,每次上朝被喷的唾沫星子能填满曲江池。

我搞钱搞得正开心,这下不得不谨言慎行。生怕有什么把柄被对方抓到,给我爹拖后腿。

我在沈家过得忧心忡忡,陆府门前倒是往来车马,络绎不绝。陆刺史身为我爹左膀右臂,又是一方大员,是刘党想拉拢的第一号对象。

陆子舒每日早出晚归,我私底下去府中找了他几次都碰了壁,心里也明白了。

祖父身体日渐不好,我怕外人扰了他清净,大白天也常常掩了门,来客一律不见。

泰和五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

那年冬天雨水多,好不容易开春放了晴,祖父让我把书阁里的旧书搬出来晒晒。

头顶的太阳照得中庭的青砖暖洋洋的,我搬着书,正一本本往木榻上摊开。背后有个影子落在脚边,我垂着头,看着一阵风来书页簌簌,

可能是弯腰久了,我说话时憋得脸和眼圈都有点红:“陆公子是来找我退婚的吧。”正是初见那天他同我说的话。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陆子舒俯下身,将手上的绣像放到我手边的木榻上:“上回忘记还你的。”

他的衣袖掠过我耳畔,上面还带着几瓣桃花,正是陆府后院种的那些。

“公子有心了,”我没去看那幅绣像,侧坐下来,一本本把被风吹乱的书整好。

一瓣桃花落在我手边,陆子舒站在那里,久久没说话。

最后我听见他低声道:“如果当时没想着开个玩笑,就好了。”

直到他走了,我还伏在木塌边。

祖父看见,摸摸我的脑袋,叹了一声:“是风动,还是幡动。”无缘无故说了这两句,回屋去了。

我没想明白。

陆子舒绣像还回来,陆家与沈家退亲的消息,没两天就传开了。

消息传到京中,信雪花般地寄来。

我娘平日最恨写字,这回替我抱不平,骂狗男人骂了洋洋千言。就连我爹都特意写了信过来,云里雾里说了一堆屁话,我看也没看就扔了。

暮春已至,京中更是暗流汹涌。

太子乃刘贵妃之子,众皇子中年纪最长,与沈皇后的四皇子的斗争愈演愈烈。

沈家始终没有站队,却早已被视作四皇子一党。

刘党背靠太子,又有小道消息说,太子有意与镇西将军家之女谢婉结亲,一时之间势力日大。

五月,江南水患。江华府的堤坝垮了半里,将沈家乡下的地淹了一半,又还冲垮了十几户佃农的屋子,压死好几个人。

祖父不顾病体,要亲自下乡查探,我自然不能不跟随。

等到把佃户的事情处理妥当,江华府里却传来消息:陆刺史被查出贪污赈灾粮,全家下狱,等待秋后问斩。

消息一出,整个江南官场震动。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冲着沈家来的。

陆子舒急于退婚,未尝没有与沈家撇清关系的意思,只是还是晚了。

圣上亲命五皇子孟云晗为钦差,视察水患,抚恤百姓,务必把贪污案查个明白。

五皇子刚来江华那天晚上,就被摆了一桌鸿门宴。刘家那边借口沈家与陆家有牵连,连我那致仕的祖父都没请。

临江池畔的酒楼灯火通明,清歌阵阵。我坐在沈府中,本来以为陆家定没了指望,哪知道第二夜,府中就迎来一位稀客。

两年不见,五皇子身形又高了些。他生的文秀,穿一身浅色的长衫站在灯下,看起来就像寻常人家里好看的公子。

我与他见礼时,五皇子抬手虚扶了我一下,笑道:“许久未见,沈家妹妹可又读了什么好书?”

既守礼,又带着三分亲近。

那一日,五皇子与祖父谈了整夜。出门时,一老一少对视一眼,笑得云山雾罩。祖父唤我,让我去送送五皇子。

临走到后门,五皇子好像才想起来一样,不经意问我:“沈家妹妹,可有婚配?”

他迎着日色,眼中映着灿烂的朝霞。

我忽然很想知道,他翻墙到谢婉家里和她求亲时,是否也是这幅模样。

我轻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那日之后,五皇子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在沈家刘家中周旋,生生把陆家从秋后问斩改作发配安西。陆家后人贬为庶人,永不录用。

刘党自然不满,只是他们目前有了更紧要的事情。

泰和五年九月,西境戎狄入侵。疏勒,毗沙接连失守,眼看就要打到安西都护府了。

陆家上路那天,我远远看到陆子舒。他的手腕和脚腕上都挂着铁链,却还紧紧牵着年幼的弟妹,絮絮叨叨同他们说话。

我混在人群中,做了乔装,陆子舒应该认不出我。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好像身后的这座城中没有半分值得他眷恋的事物。

我随着流放的人群一路到了城外古亭。监军让犯人就地休息,我让婢女上前塞了些银钱,终于找到个能和他说话的机会。

我知道他家是被我家连累的。

我想说,我爹一定会想办法为他们一家翻案。

我想说,谢谢他这两年来悉心的指教。

我想说,也许,也许,那张婚书也没有那么讨厌。

可到了他面前,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在牢里清减了,脸上还带着受刑后的伤。只是精神很好,一双眼依旧未语先笑。

“有一句话,陆某当时说错了。”人都在流放途中了,还有心思打哑谜。

我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什么意思?”

一双潋滟的眼在我脸上打了个转,又轻飘飘地移开,“沈姑娘不必生作男子,亦有擎天架海之才。”

秋日的风凌冽,刮在脸上,我闭上眼。

“毕竟相识一场。陆某祝姑娘事事顺遂,青云直上。”

接下来一切就像走马灯,一件事接一件事,让人目不暇接。

泰和六年四月,戎狄再次来犯,刘党再次建议太子领兵平乱。

五月,太子于关外被俘。朝中大乱,蛰伏已久的四皇子一党趁机怂恿帝后亲征,还把活着的皇子都一并送到了安西,只剩四皇子监国。

不想朝中贪腐日久,王军大败,帝后于安西都护府外双双被掳。

消息传到京中,朝中大乱。

四皇子一党不得不启用镇西将军谢朗出征。所幸谢将军一路西进,收拾残兵,后方又有我爹源源不断调配军粮,终于守住了安西都护府最后一道防线。

安西一战中,原本不起眼的五皇子璀璨如北辰星。戎狄派兵求和,试图以帝后性命要挟。

朝中正举棋不定,哪知五皇子亲自设宴,亲手斩下戎狄来使的首级,以血和酒为誓,永不和谈。

“我大赢,没有被俘的皇帝。”

饮罢,五皇子上马亲自督军,领着数千谢家军,杀得戎狄退败五百里。

五皇子班师回京之日,我爹率文武百官相迎。面对着手握重兵的五皇子,这辈子从没上过一天战场的四皇子,竟然一下脚软,跪在了自家兄弟脚下。

就这样,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五皇子得登大宝,成为最后赢家。

听到这些事时,我都在和祖父下棋。自从帝后被掳,祖父的头发一日白似一日,病也反反复复不见好。有时病中迷糊了,拉着我的手叫“娆娆”。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姑母沈皇后的小名。

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封赏功臣。镇西将军封了护国公,我爹封了少傅。然后又立护国公嫡女谢婉为后,我为贵妃。

京中无人不知谢婉与我在闺中的情谊,渐渐有玩笑称这是“娥皇女英,共侍一夫”。

沈谢两家,一时风头无两。

嫁入皇家前一日,我悄悄去了谢家。

谢婉正坐在窗前画槐花。明明即将嫁给她的心上人,她的脸上却只笼着一层稀薄的喜色。

她说,那是皇帝啊,怎么能指望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说,深宫日久,有我在,也许日子还不会太难熬。

谢婉拉着我的手,靠在我身上,阖了阖眼。阳光照在庭前,落在我们身上,怎么都照不暖。

我又想起那日,五皇子迎着朝阳的脸。

那一日的一笑,我的命运就注定了。

他替沈家保下陆家,作为交换,沈家要做他背后的支持。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嫁女儿,更能表明支持?像我这样世家出身的女子,从生到死每一步都是要算计好的。

算计好的。

我伸出手,轻轻笑了笑,把谢婉鬓边乱掉的头发撩到耳后。

她望着我,一滴泪无声无息流过脸侧。

“只是苦了你了。那陆家,陆公子,事情原不该如此......”

她终于还是没把话说完。

本宫叫沈如霜,是个贵妃。

我爹是当朝少傅,我闺蜜是当朝皇后。

我人生最大的目标是搞钱。

当了贵妃后,我搞钱搞得更得心应手了。皇帝特准我管理内库,这本是只有皇后有的尊荣。

因为搞钱得当,在祖父的病一日重过一日时,皇帝特别恩准我回乡省亲。

我星夜兼程地往江华赶,总算是赶上了最后一面。

祖父已经病得下不了床了。我在床前衣不解带地伺候着,要水给水,要汤给汤。可过了三日,还是不成了。

最后他紧紧抓着我的手。

我以为祖父又将我当作了姑母,拍着他的手,低声一遍遍地哄。祖父一辈子精明的眼浑浊了,眼角的皱纹里滚下一滴泪。

“霜儿,苦了你了。”

祖父一定是病糊涂了。我已经是贵妃了,有什么苦的?

祖父病故后,我回了宫,命人把和明宫内外的桃树砍了个干净。

新皇登基后,刘家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朝中有新政,每每多加阻挠。关中又有流言,说有人在关外见过前太子。

我冷眼见着皇帝着意纵容。只是我没想到,他能狠心到拿忠心耿耿的护国公一族做诱饵。

初平三年,钦天监上奏天象不祥,公侯中恐有人行巫蛊之术,妨害帝星。刘党趁机弹劾护国公谢朗,护国公被迫发兵围困相府。刘家措手不及间,竟然还能召集数千精兵。护国公毕竟身经百战,以少胜多,终于将刘家人一网打尽,也把刘丞相府中藏着的假太子,一并砍了头。

那一夜的京城血流成河。护国公谢朗虽是起兵自卫,到底犯了皇帝的大忌。皇帝命我爹带人追查,顺理成章,在护国公府中发现行巫术的痕迹,杀护国公谢朗,废皇后谢婉为庶人,谢氏全族流放。

至此,朝中最势大的文官武将纷纷倒台。

废皇后那日,我娘入宫来看我。

我听着她说,我爹虽然老不做人,这些年在朝中过得也是水深火热。

我望着她疲惫的脸,终于还是什么都没同她说。

庶人谢婉一个月后死在了冷宫。从此,我宫里多了个叫柔则的宫女。

谢婉死后一月,皇帝第一次选秀,一口气选了十几个女孩子进宫。我坐在殿上,望着下面一张张明媚娇妍的脸,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皇帝才是天底下最精明的商人。后宫一个女子的荣宠,换前朝一个家族的稳定,稳赚不赔的买卖。

从那以后,我日日忙着搞钱,每月除了定例,皇帝也不多来我这里。每每见到他迎着晚霞踏入和明宫,我总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到了第二年槐花开时,柔则被召去侍寝,两个月后就封了婉婕妤,赐住和明宫依兰阁。我看着婉婕妤一日日在窗前画槐花,一日日消瘦下去,心里有了决断。

我与柔则做了一个局。我假孕小产,想借着赐死将柔则送出宫。只是没想到,还是有人等不及了,真的在我的食物中下了麝香。

赐死婉婕妤的那一日,我支撑着病体闯入依兰阁,制住了状若疯魔的皇帝。

他抱着柔则的身体,眼睛通红,死死盯着我:“贵妃,你快和婉婉说,让她快起来。你不是她最好的姐妹么,你说的话,她一定听的。”

我缓缓跪在他身边,一字一句轻声说:“陛下,谢婉已经死了。”

“是您亲手把她送上了绝路。”

我让宫人上前从怔住的皇帝怀中,抢走了柔则的身体。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摇着头,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婉婉说,她不生气了的。可她为什么不醒来看看我,看看我,就看一眼也好......”

婉婕妤身死后,皇帝病了一个月,病好就升了我做皇贵妃。

从此我即便无子,宫中也无人再敢在我面前恃宠生娇。

就这样,我爹在前朝努力搞,我在后宫努力搞,终于把先帝留下来亏空的国库和内库堆得满满当当。

初平四年,陆子舒不知怎么托沈家旧人给我递了消息,让我保下他的幼妹幼弟,他只身回江华从商。

我答应了,将他的幼妹托付给远在安西的故人,又送了他幼弟进府学。

又过了两年,宫里又新进了一批女孩子。其中有个女孩子,我怎么看怎么眼熟。

回到和明宫,我让婢女去取了秀女的名帖,望着那个名字久久没有做声。

这一年正是初平六年。已成为两江总商的陆子舒,将十五岁的妹妹陆施夷送入宫中。

二月初二花朝宴,我坐在上首,望着底下那张与陆子舒长得有八成像,又柔美几分的脸,一时失了神。

花朝宴本是为京中世家男女所办,皇帝照例只来御花园露了个面,说了几句废话就走了。我摆弄着手边的砗磲佛珠,想着怎么能早点离席回去清点账目。

“贵妃娘娘手边这串佛珠,才是百年难得。陆采女的哥哥虽是皇商,怕也见不到这宫中珍品吧。”

王才人说完望了我一眼,又扬声笑道:“娘娘你不知道,陆采女正和我们说,她哥哥有个十分珍爱的砗磲锦鲤,说是有招财进宝之效,从不离身。这才能两年就成了江南数一数二的皇商。”

陆施夷乃皇商之妹,身份比多数在场的妃嫔都低,宫妃们说话时难免夹枪带棒。

我往陆施夷那边看去。

她正巧抬眼,望着我眼角弯弯,潋滟如三月春水:“娘娘觉得呢?”

我捏紧手里的佛珠,沉吟良久,才轻轻笑道:“陆大人见多识广,怎是本宫这深宫妇人能比的呢?”

回到和明宫,我让婢女拿了《坛经》来抄。抄到“二僧论风幡义”,终于停了笔。

《坛经》记六祖慧能事。二僧论风幡义,一曰风动,一曰幡动,议论不已。

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御花园外桃花开得正好,陆施夷跪在我面前,端端正正磕了个头:“入宫前我哥说了,若是有幸见了贵妃娘娘,定要哄她多笑笑。”

“他说,娘娘柳眉杏眼,笑起来最好看了。”

仿佛有水落下,染开纸上一片墨迹。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我少时自负,自觉桩桩件件不比人差,为何要听命于父母媒妁之言,一辈子困于深闺,为何不能费劲心机,挣个青云之路?

我确实将自己卖了。换了陆家的平安,换了沈家的稳固,还换了自己后半辈子的荣华。

天下哪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要我说,人这一辈子,就看那么几个关键的抉择。

比如我十三岁那年春天,那个细长眼的少年日日将诗抄在笔记背后,夹在账簿里。我装作没看见。

又比如那日桃花林下,我任由他从我手上夺过锦鲤,装作没听见胸中的心跳如雷。

鱼水千年合,芝兰百世馨。

我是真的不懂么?真的不懂么?

最终,也不过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望向窗外。仿佛又看见那个少年,一双潋滟的眼在我脸上打了个转,未语先笑。

“你送我鱼,可是要同我雨水合欢,情同比目?”

春光里,他朝我挥挥手,走入桃林深处,再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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