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驿的长生者

爱旅行的刀客塔 2025-02-05 12:53:14

“死在马嵬驿的不是贵妃。”

“……”

“……”

“是大唐。”

我阿爷死在了天宝十载的怛罗斯,他是高节度的副将。

他并不是死在大食人手里——葛逻䘵部反叛,他为了掩护高节度突围,跌下马被踏成了肉饼。

我大哥死在天宝十载的南诏,他是剑南鲜于节度使下押官。

不过他也同样没有死在南蛮手下,而是和几万人一样葬身在了岭南的瘴气中,全身溃烂,尸骨全无。

当他们的身籍和勋转被兵部送到家里,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令我出乎意料的是,阿娘并没有哭得死去活来,她连一滴泪都没流。

她叫我朝着阿爷和大哥的灵位跪下,发誓,弃文从武。

所以我放弃考了十年不得的功名,凭着阿爷的上骑都尉的追勋,来到了京兆,在高节度的作用下进了北衙的金吾卫,从一个伍长干起,专掌仪仗、治安。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天宝十二载的上元夜,京兆取消夜禁三天,欢天喧地。

我所在的第二团负责花萼相辉楼南面御道的安保及仪仗,圣人会从我们这进入花萼相辉楼,登上最顶,与万民同乐。

那时恰好我们小队轮空,副队正建议,我们也去北面的广场瞻仰一下圣容。

我颔首同意。

于是我们登上兴庆宫的围墙往北走,当一行人还在赶路的时候,她出现了。

白乐天写“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杜子美写“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他们没见过贵妃,可是我见过,我只初通文墨,也知道那些语句只是描写凡人的。

她就是下凡的仙女,世间的笔墨又如何配得上她?

贵妃站在花萼相辉楼的最顶层,穿着襦裙,手拿披帛,居高临下地笑着朝我们挥手。

广场上的数万百姓和上千禁军屏息凝神,仰头望着她,瞻仰着她的美貌。

一看到她,大家就都明白了,为什么圣人愿意让杨家鸡犬升天,只要得到这样的女人,献出性命又有和不可?

就是不远处被副官围着的陈玄礼陈将军,阴沉的脸上也舒展了开来。

那一夜,我此生难忘。

三、

天宝十四载

正月初一

华清宫

因为父亲的关系,我在陈将军眼里有了一席之地,寻常和圣人贴得极近。

那天京兆来了一个大红人,他已兼任三镇节度使,圣人放心地将河北一带交给他。

安节度的肚子真的很大,用一个小独轮车撑着,以免触地,略显滑稽。

圣人一看到他,笑了,问他的肚子为什么这么大。

他说啊,因为里面是一颗对皇上的赤诚之心。

当时人们都笑起来,除了右相,他是贵妃的族兄,善算筹,或许他那时就算出了点什么吧。

安节度在众目睽睽下脱得只剩红色肚兜,坐到了一个大浴盆里。

贵妃出来了,脚上的铃铛被襦裙遮住,铃铃作响,她挽起衣袖,手臂上一道道“云霞纹”——那是她独创的长条型纹路,京城妇人争相模仿。

她调皮地说:“禄儿,禄儿,你别乱动,母亲要为你洗三遍呢!”

我当时听,感觉很不开心,但转念一想,她又不是我媳妇,就没来由地烦躁。拿着的短矛不小心歪了,被对正用刀柄怼了一下。

可圣人似乎很开心,他好像真把安节度当自己儿子了。

安节度高举着双手,佯装要挣脱宫女和太监的束缚,却被他们稳稳按住。水花溅起,掀起一片欢声笑语。

他们彩绣绷子绷住安节度,在华清宫里一遍遍地游行,他不断喊着:“娘,娘!”贵妃笑着应答着。

我的心越来越煎熬,手心冒汗,眼看着弟兄们列队跟上,我却脚如灌铅。

一只手按住了我,我一转头,是右相。

那时我吓了很大一跳,急忙叉手。

“大家都很开心,为什么你苦着个脸?”他问,偌大的院子只剩我们两个,欢笑声越来越远。

两人天差地别,我不敢回答,只是低着头。

这个权倾朝野的右仆射笑了笑,走了。

四、

安节度反了。

他在南下,沿途州府望风而降,河北已经全境沦陷。

一瞬间,京兆陷入恐怖的气氛,不少官员擅自挂印逃窜,许多部门一瞬间人去楼空。

我们北衙也有不少人骚动,不过我当时出乎意料地坚定,圣人在哪,我就在哪。

或许吧,不是圣人,是贵妃。

此时我已官至校尉,成了陈将军的亲信,凤阁的事,我也或多或少能及时打听。

我听到他们在说,要往南走。

南?

那是哪,蜀郡吗?

应该吧,反正我阿娘两年前已经病死,我把她葬在了终南山脚下——我也没有娶妻,已无所牵挂。

牵挂……

……

或许还有贵妃她一个。

五、

天宝十五载

六月十三

潼关没了,兵马元帅哥舒翰全军覆没——有传言被俘——可是现在没人关心这个。

我们金吾卫,包括北衙的大部分弟兄,和圣人、贵妃、凤阁、皇亲国戚一行人逃出了京兆,这个我生活大半辈子的地方。

我在纵马奔出延秋门的时候,看到百姓都聚在外面,他们怕,怕我们走了,安禄山进来。

于是他们拥在圣驾旁边,不敢拦,就眼巴巴地看着、跪着、膝行着,看着最中心的那座四望车,期待里面的人会回心转意。

我不知道那时圣人是怎么想的,不过弟兄们眼圈都红了,有个女孩揪住我的下摆,喊着曲。

“式微,式微,胡不归?”

我真的不忍心。

六、

右相非常怕,他常常和禁军将领们聚在一起,急切地问询着。

南逃队伍里的乱象逐渐越来越多,禁军和皇亲国戚们经常发生斗殴,为了吃食,现在谁也顾不上谁。

我时不时会凝视着贵妃的营帐,她自从南逃就没露面过。

她伤心吗?她哭了吗?她有没有因为安禄山想得到自己而叛乱自责?

我不知道。

右相想烧掉渭水上的桥,但圣人说:“士庶各避贼求生,奈何绝其路”,未同意此提议,

我看到他从四望车上下来,脸色很不好。

七、

因为长官不断逃跑的原因,我一直补缺,已升到了金吾卫右郎将。

一天晚上,我被秘密叫进了圣人的营帐。

经过一层层盘查,我走了进去,里面只有两个人。

我在圣人面前跪下,瞻仰他的容颜。

这还是那个雄才伟略,风流倜傥的大唐天子吗?他已满头白发,形容枯槁,像根终南山里的朽木头。

“你阿爷跟着高仙芝,兄长跟着鲜于仲通,战死在异域,他们给你做了很好的表率,”他缓缓开口,声音已经不中气十足,“你现在在陈玄礼帐下,尽职尽责,朕很欣慰。”

我受宠若惊,连连叩首称谢。

圣人点点头,旁边的太监走过来,递给我一张舆图:“你去大内的这里,带一个人,在两天后的子时回来,会有人接应你入营。这是圣人的密令,切勿第四个人知道。”

我莫名其妙:“圣人,臣不明白。”

他挥了挥手:“你去便是,见到自会明白。”我细看才发现,那太监竟然是高力士,他展开一卷纸:“现在圣人授你为上轻车都尉,通义伯,食邑三百户。”

一场诡异且极速的封赏就此落下帷幕,我带上舆图,回身看了一眼。

那两人在昏黄的灯下,圣人低着头,托腮思考,面色铁青。

而高力士看到了我,朝我挤出一点微笑。

我骑上马,独身一人返程。

八、

京兆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大明宫内也好不到哪去,随处可见市井之人驱着牛车,乘着驴,来来回回地搬着宫里的器物。

那些平时被锦衣玉食的王公贵族用头触碰,用膝盖亲吻的汉白玉石板,现在全都被牛粪所覆盖,再被穿着草鞋、光脚的踩得平平一层。

我纵马奔入大内,畅通无阻。

舆图上的标点是后宫的一处偏僻的场所,那里人迹罕至,我赶到门前,发现门口站着两个甲士。

“圣人都逃走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我问他们,“这里是后宫,你们怎么进来的?”

两人互望一眼,不语。

“我是陈将军下右郎将,得圣人密令前来寻人,请让路!”我朝南面叉手,大声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两个好像什么都没听到,还是和墓道的神兽一样笔直地站着。

“我说我奉圣人令!让开!”我有些生气,用刀鞘顶了一下他们的腹甲。

我当时无可奈何,多拖一分就难以赶上圣人一分,所以壮起胆子,做了一个决定。

我回马上,借马匹之身挡住,悄悄抽出短弩,抬手一箭,正中一人喉咙。

另一个见同伴软趴趴地倒下,抽刀扑上,和我扭打在一起。

那一架的细节我记不清了,不过最终是我活了下来,拖着血淋淋手臂的推开院门,里面是一处寂静的院子。

我转了一圈,来到一处偏房前,里面噼里啪啦地响着柴火声。

我架起横刀推门进去,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杨玉环。

九、

我愣在了那里,嘴唇蠕动而说话不得,她不是和圣人在一起吗?圣人为什么会把她单独留在这里?南逃的那个贵妃是真的吗?

贵妃只穿着一件亵衣,脚上系着小指粗的铁链,慢慢地走到我面前。

那铃铃之声又响起来了,不过这次是如此刺耳。

她抬头看着我,笑:“小伙子,你是——”她还是那么美丽。

我不敢直视她,惶恐地跪下:“圣人叫我来带贵妃娘娘走。”

我拿起刀,劈断了她脚上的锁链。

“安节度……”

“还有——不到百里,快走吧贵妃。”

“外面的人你都杀啦?他们都是圣人的死士,耳聋不可语。除非他亲自来,他们是不会开门的。”

我点头,偷偷往上瞧,眼前的贵妃不施粉黛,如果说春宴上的是艳丽的牡丹,那此时的她就是素白的芍药。

“好厉害…”她眼里像闪着星星。

我心急起来,起身:“贵妃娘娘,安节度不会放过京兆的,城里已经没有一兵一卒了,不走就来不及——”

她蹲下来,用手轻轻摁住了我的嘴唇,一股香气直貫脑门。

“别吵哦,妾身给你讲个故事。”

我脑中一片空白,一瞬间,我感觉世间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没有什么反叛,逃亡,她是我的唯一。

我安静下来,点了点头,她的香气让我有点神志不清。

“妾身出生于世家……”

“贵妃娘娘是蜀州的杨司户家吧。”我抬眼小心瞧她,殷勤道。

“不……是两千年前,齐国临淄。”贵妃笑了。

十、

我是齐僖公的女儿。

我小时候很喜欢去临淄东玩,那里有很大的房子,一堆老头在里面嘀嘀咕咕,孔孟屈子都去过那里。

我把那群老头的头发揪起来,盘成小辫子,他们会笑着把我举起来,念尧舜禹的故事给我听。

脚下着了火,舜会撑伞跳下来,那我呢?

我走进了火里。

几年后,我从孩童成了待嫁之女,父亲让我出嫁给卫国的太子伋。

我到了卫国,很是开心,我的夫君英俊潇洒,很是爱我,那几个月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不过他要出使郑国了,他说,回来了就娶我。

于是我等啊等啊,伋不见了,等来的是我的公公——卫宣公。

他在黄河边筑起高大的新台,让我和他在上面成婚。

于是,我成了宣姜,我的丈夫是一个佝偻的老头。

他在新台上天天和我行房,让我背对着他,看着地下的国都,听着他的喘气声。

新台上的风很大很冷,我想着伋,突然开始恨他,恨他无用,不敢反抗他的父亲。

我想让他强硬起来,反抗他的父亲,便开始挑拨他们的关系。

无人之时,我求他,想让他想想以前我们两个的日子。

可他太软弱了,说:“不能违背父亲的命令而求生,如果世界上有没有父亲的国家,那就可以逃到那里去。”

最终,他和他的兄弟被杀死在了边境。

十一、

我已无所欲,只盼早超生。

卫宣公不久就死了,太子朔即位,又被伋的弟弟赶下去,齐襄公来干涉,太子朔又重新上台,是为卫惠公。

齐襄公把我嫁给了伋的弟弟,我为他生下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在一个夜晚,我终于无法忍受长此已久的折磨,跑出宫外,在荒野上大吼大叫。

我沿着官道跑啊跑,突然看到一所房子,横道而处。

我敲响了门。

里面有十个人,他们把我请进去,里面很暖,我听着外面搜寻我的兵丁来往,讲述了我的故事。

我一觉醒来,躺在栗广之原上看着满天星,突然明白了。

他们是仙人。

从此,我只身巡游世间,流连于烟花处,我发现自己变得不老不死,就算遭杀害,也会在原野上醒过来。

如此千年。

有一天,我正表演着,突然就腻了。

眼前的一切让我恶心,我放下手里的琵琶,脱下襦裙,在众目睽睽下打包好行囊走出去。

我就骑马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走,想僻静一段时间,走到半道,发现有一辆被洗劫了的马车横倒在路上,一个还吊着半口气的老头叫住我,叫我救一下他的小姐,然后就没了气。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发现一个女子的上半身,肚肠流了满地。

她早就死了,比她仆人死得还早。

翻出他们的行李,“杨玉环”,好听的名字。

我想了想,用自己来扮做她,或许是件很新奇的事,反正也就几年,露馅了逃走就好。

于是便拿上行李,去蜀州投了从未见过杨玉环的叔公,称只有自己活了下来。

杨玉环有个堂兄,叫杨钊,去蜀地从军,在鲜于仲通手下。

我到那整天诗书琴棋,和在烟花地不同的就是没有男人给我捧场,我只能面对着那块屏风。

上天给了我无限的寿元,却无法改变我是女儿身。

我要接近权力的顶峰,千年前我没有做到,如今想再试一试。

十二、

我去咸宜公主的宴会上,见到了寿王。

第一眼看到他,我大吃一惊,他和太子伋真的好像,那种软弱样,那伶人一般的举手投足。

他看过来。

他对我有意了,我知道。

随后事情如流水发展,我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寿王妃。

当时圣人的宠妃武惠妃刚死,我看得出他竟然对我有情,多次前来见我,可不知道他像不像卫宣公一样死不要脸。

结果……

果然如此。

我让杨钊爬上来,把杨家一步一步做大……

十三、

贵妃在床榻上坐下,长舒了一口气。

我当时根本不敢相信我听到了什么。

“世事如流水啦,都会过去的,”她翘起脚丫,“没想到啊,安禄山啊安禄山,怎么就没想到。”

我无言以对,看着眼前的女人,想把她和我心目中那个天仙下凡,母仪天下的贵妃重合起来。

可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眼前的贵妃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贵妃。

我问她还回不回去。

“别急嘛,我还没讲完。”

十四、

我在兴庆宫里和圣人过着琴瑟和鸣的生活。

在他泄欲完后,我会伏在他怀里,用手在他肚子上画着圈圈,和他细声细语地讨论着宫外的事。

哦,对了,番人进献了一只雪白的鹦鹉,圣人换作它“雪儿娘”。

它的笼子就在我寝宫里,我们经常在它面前行鱼水之欢,久而久之,它的话不堪入目。

不过,它几年前被老鹰琢死了,我还为此装做伤心了好久。

至于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座小院里……

我是天宝四载进宫的,到现在十年,我的容貌无一改变。

圣人却在老去,那个在“夺门之变”中上阵厮杀的少年将军已一去不复返,皱纹爬上了他的脸。

他非常疑惑。

就在我第二次回宫之后,他对我愈发宠爱。

直到有一天,在我们交合之时,他突然兽性大发,拿出小折刀扎我。

伤口马上愈合了。

他视我为不死之人,不由分说把我关在了这。

白天,我是万人敬仰的贵妃;晚上,前半夜,圣人会努力在我身上取长生的精华,后半夜,太医们会把我切开再等我长回来,拿我的血练取丹药。

我求死不能。

圣人说他和妾身是连理枝,比翼鸟,生生世世不分离。

白天,他和我一起走在御花园中,一遍又一遍地表达对我的宠爱。

他说他也想长生,和我活得一样久,作神仙眷侣,让大唐光耀万世,问我有什么法子。

我真的不知道,便如实相告。

他一瞬间拉下脸来,下一弹指又满面笑容,说和我有得一刻交合,便是此生幸事。

但夜晚降临,当他压我身上上下蠕动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或许安节度是我的救命恩人?

或许吧。

十五、

“或许你想问妾身为什么不自尽……”贵妃在我面前说,“他们看着呢。”

她指向屋后的庭院,那是一座白沙铺地,怪石嶙峋的寻常院子,不过中间好像多了几个东西。

我走过去,发现那是好几堆巨大的肉山,噼啪作响着,滴着不明的液体,五官好像山上的花朵,被随意地点缀在上面。

“那是太医,在圣人走时,他们砍下了妾身的手臂,喝下了血。”贵妃跟在我后面,“已经用畜牲试过邪了,可是他们不信。”

那几堆肉山依旧在蠕动着,最上面都顶着幞头,诡异且肃穆,像远古的祈神仪式。

贵妃打着赤脚,在木板上走出啪叽啪叽的声音。

“为什么圣人把贵妃娘娘留在了这里?”我问。

“妾身和他挑明,在路上会寻短见,便自己留在了这里。

他当时哭了,哭得老泪纵横,六十几岁的人了还和垂髫小孩一样。

他求妾身和他走,九五之尊跪了下来,可是妾身有什么理由和他走呢?是吗?”

我当时沉默了,看着眼前的贵妃,我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把她带回去的,我也要离开长安,和她一样四处东躲西藏。

“不过……圣人吩咐你的时候,旁边应该没有外人吧,”贵妃低眉顺眼,看着地面,“那还是回去得好,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贵妃去了别处,以后翻天覆地地找,搞得妾身不得安宁。”

“我会死在所有人面前,好叫他们死心。”

“如果您回去了,还是活着得好,您一死,禁军就更乱了。”我劝道。

“不,反了,我是罪魁祸首。”贵妃笑。

直到两天之后,我才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往回赶,此时离圣人出逃仅不满两天,在金城县追上了大部队。

圣人欣喜若狂。

一切往常,我们继续往南走。

前面就是马嵬驿。

十六、

天宝十五载

六月十四日

马嵬驿

军中已传,太子李亨正在北上,颇有称帝之势,而右相的态度却没有改变,依旧持打压态度。

陈将军已经频繁召开了好几次会议,商讨入蜀的路线。

山雨欲来。

下午,行营外突然喧闹起来,我冲出去,只看见右相被割得残缺不全的尸体,被插在马槊上摇晃。

这个精明的支部郎中,有没有算到这一天呢?

“去把马嵬驿围起来!”陈将军对我道。

子时。

我端着杨国忠的头颅,和陈玄礼一起进入马嵬驿。

圣人的脸一点点垮下来,连续的打击再一次让他崩溃。

陈将军跪在地上,请求皇帝把杨贵妃吊死。

圣人摇了摇头。

陈将军重复了一遍:“贵妃死了,您还是圣人,贵妃不死,您就是先皇!”

这带着敬语的死亡威胁彻底击倒了那个把大唐带到顶峰的男人,他跌坐在地上。

或许此时的他,也在怀念当时开元的盛况,但现在是天宝年间,只有面前的陈玄礼,和四面透风的马嵬驿。

“宋广平哈,朕想你了……”圣人强撑着站起来,怒斥禁军的所作所为。

“三郎?”盈盈之声从楼上传来。

“回去!太真,快回去!”圣人突然发了狂一般向我们扑过来,陈将军急忙躲开,我犹豫了一下,和高力士上前抱住圣人。

“你们在说什么?”贵妃站在楼梯间,歪着头问陈玄礼。

后者不语,低下头来,或许每个男人看到这样的女人将死,都不会忍心。

贵妃一下子明白了,她应该一开始就明白。

“随他们去吧。”贵妃慢慢走下来,抚摸着圣人的脸颊。

“我们是连理枝,枯萎了会再长出来的,不是吗?妾身会回来看您的,没事的,没事的,还哭,像什么样啊……”

垂垂老矣的李隆基再次流泪,捧着贵妃的脸颊。

我沉默地看着他的表演。

“太真,不要,不要……”圣人呢喃着,紧紧抱着贵妃。

后者缓缓推开他,朝我笑了笑:“你们准备怎么让我死呢?”

我看向陈玄礼,他转过头去,看着高力士,老太监也流着泪。

我看向贵妃,顿了顿:“内府有少许缎,可唤侍女来绣白绫……”

“大胆!”圣人把我踹倒在地。

“我自己来绣吧。”贵妃笑了。

十七、

上天是很善待世人的。

比如你要吊死,想绣白绫,就真找到了一座纺车。

贵妃把鞋子脱掉,整齐地摆在一边,我帮她把线绕上纱框。

车轮嘎吱嘎吱转起来,像大唐的命运之轮,一步步滑向深渊。

我低着头上线,偏眼偷偷瞄贵妃,她还是像往常那样微笑着,仿佛这不过是乞巧节的活动,葱白手指摇着手柄,小巧赤足踏着车轮。

其他三人在不远处,圣人坐着垂着泪,高力士在一旁安慰他,陈玄礼脸色很难看,或许也有不舍。

“你还记得妾身吗?”贵妃看了我一眼,悄悄问。

“当然,当然……臣怎么不会记得贵妃娘娘!”我急忙道。

“那怎么爱搭不理啦?”她笑了。

我当时恍惚了,她不像赴死的,反倒像将要进入西方极乐世界。

“贵妃娘娘要解脱了,臣当然很高兴……”

“你是不是怕以后见不到妾身?”她朝我挤了挤眼睛,用脚轻轻踩了我一下。

我惶恐至极,腾地跪下。

“起来起来,大千世界,我们还是有机会见面的啊。不过那时别再叫妾身贵妃娘娘了——姜雪,”她顿了顿,“叫姜雪,妾身本来的名字。”

我重重点头。

“诶,还有个故事,你听不?”她手一捥,把线打个结,张开嘴,轻轻咬断。

十八、

贞观十年

我那时特别沉迷天文星宿,靠自己的才学进太史局当了女官。

太史局的生活很悠闲,每天看看天,量量星,在一堆古籍里到处哗哗翻就好。

那时局里有一个很红的人,被圣人青睐,授了太常博士,叫什么来着,哦,好像是——李淳风。

他很厉害,无所不能,研究出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仪器。

自从他来这后,我突然发现他一直在盯着我看,一开始我以为他好色。

好色的我见了多了,让他看去吧,我不以为然。

然后我发现不对,他只看我,而且一边看我的脸,一边拿着一卷纸在翻。

我很好奇,直截了当地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带我去见一个人。

袁天罡。

应该是这个名字吧?

他这个人当时也在宫中供职,他两是好友。

见到我时,袁天罡正在品茗,看到我的脸,他吓了一跳,碗掉下来,茶水把他烫了。

“这不可能。”他端详着我的脸,绕了一圈又一圈。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从我的面相上,看不到我寿元的尽头。

我笑了,拿起地上摔碎的破瓷片,往自己手上划了一个口子,他们都非市井之人,告诉又何妨。

“我是齐僖公的女儿,齐国临淄人。”我说。

十九、

当他们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那是两个国师在时光之前的无力,他们看到了一个从时辰上游走来的人,将会跨过他们,继续往下游走去。

袁天罡抽泣起来。

李淳风却慢慢地喜笑颜开,他拿过一卷纸,叫我藏起来。

那是什么?我问他。

《推背图》。

是这个名字,我把它放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

李淳风说,这是他们写出来的,要我带着它继续活下去,用我的眼睛印证里面的事情。

好,我答应了他。

“我虽然看不尽你的寿元,”袁天罡突然开口,“但是……”他在一旁把算筹来来回回摆弄,“你会和李氏王族扯上关系,然后……‘鬼镇山下,王不悬梁,尧地迎安,永肃天下。’”

“看来是好事。”我说。

“也许吧,”他满头大汗,像做了一场恶梦,“我再解一次卦辞——‘羊女高堂,金吾不禁,雪绕房梁,木子垂旁。’”

我当时想,“羊女”,那就是一个“姜”字啊,“雪”又是我的名,那“雪”升上去,“木子”李侍立两旁,那意思不就是我能做皇帝吗?

李淳风突然发话:“袁兄的意思是,虽然姑娘你寿元无限,但是死去之时和天下会有剧变。”

我告诉他我已经死了好几次了。

袁天罡连连摇头:“这卦辞已是至大之辞,李姜同为木,说不定姑娘会和天朝的命运攸关。”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这些堪舆学说我很不以为然,拿起《推背图》,起身告辞。

二十、

雪一般的白绫绕过房梁,圣人紧紧抓住它不放,嘴里骂着陈玄礼的祖宗十八代。

后者沉默地轻轻掰开圣人的手,示意我去拿一张胡凳。

我望向外面,数千官兵排山倒海地沉默着。杨家五族的亲戚被拦在外面,任由哭闹。

我突然有一种错觉,马嵬驿是一座大大的戏台,我们都穿着戏服,外面的上万人是循规蹈矩的观众。

现在是贵妃的戏份了。

她在楼上画完了妆,一步一步走下来,脱下鞋,踩上胡凳,把白绫放到脖颈里,冲我笑了一下。

“你他妈敢动,我杀你十族!朕要把来俊臣的手段,在你身上试一个一个试!”圣人拼命想从陈玄礼怀里挣扎出来,怒目圆睁,唾沫横飞。

我苦笑一下,要是他能找出我的至亲,我还真要谢谢他了。

……

“怎么啦?害怕了?”贵妃斜着眼瞟我,抿嘴偷笑,“会再见的,放心啊。”

我一狠心,抽出胡凳,她瘦弱的脖颈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在半空中荡起来,三色的襦裙摇摆飞舞,像斑斓的泼画,绚丽而魔幻。

二十一、

宝应元年

大明宫

往事越千年。

开元不再,大唐已是一具半死的尸体,腐烂着发臭。

回京后,我从北衙调往兵部,官至左侍郎。

我已无法娶妻生子。以前难耐的夜晚,都想着贵妃,用手和酒来稍解寂寞。

长此以往,不惑之年,不举等症状在我身上凸显,我家要绝后了。

“侍郎,我新进了一批直罗婢,要不要去选几个——”

我摆摆手,苦笑拒绝了同僚的好意。

“侍郎,稍等。”一个小太监跑过来叫住我。

他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太极宫

甘露殿

非常冷清,连树苗都不见几个,偶尔才有侍女匆匆走过。

这是当今圣人皇祖父的寝宫,他从蜀中回到长安后,先是在兴庆宫待了一段时间,随后就被强迁到了这里。

我看着苍白的天空,长呼一口气。

自从安禄山来过后,我就感觉长安的每一处都散发着烟熏雾燎的气味,伴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街上也变得冷冷清清,上元节的规模也再不复当年了。

上元节……

贵妃现在在哪呢?她应该无拘无束,四处云游邂逅吧。

我叹了一口气,随着太监走入甘露殿。

马嵬驿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不过我无法把那个老人同眼前的东西重合起来。

那是一具人形一样的躯体,全身上下长满了肉团,滴着粘液,他的脸被挤得不成形状,只剩眼球在滴溜溜地转。

一个侍女走过来,把滴满脓液的盆换掉。

一群太医在旁边聚成一团,束手无策。

“祖皇帝这样子多久了?”我问其中一个。

“起初只是略有脓包,不曾想会到现在这种地步。”一个太医答道,“这病任何一本书都没有见过。”

当然没见过……我想,应该是他吃的那些沾了贵妃鲜血的丹药,终于并发了。

“抱歉,臣无能为力。”我作揖,朝着这位曾经的圣人。

陈玄礼和高力士几年前就病重死了,贵妃不知所踪,现在……

我感觉一阵悲凉,站在那不知所措。

皇祖突然微微睁开浑浊的眼,侧了侧脸。

我上前去。

“贵妃……”他缓缓张口,看来是认出我来了。

“贵妃已经死在了马嵬驿,皇祖。”我道。

他摇了摇头。

“她会回来……”

我一股无名气上来,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说:“皇祖把贵妃当做长生药的鼎炉,难道还想她自己跑回来吗?”

“你……”

“皇祖,就当贵妃已经死了吧。”

我话音刚落,他突然怒目圆睁,剧烈咳嗽起来,太医发一声喊,一齐拥上。

他身上的肉泡越来越大,脓水不断流出,把上面的药粉全冲出来。

“太真!”

他的手脚已分不清,融在一起。

“太真!”

他的五官逐渐移位。

“太真——!”

皇祖成了一座颤颤巍巍的肉山,在最上面,是顶小小的黑幞头。

宝应元年四月初五,李隆基逝于太极宫甘露殿。

庙号玄宗,谥号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尊号开元圣文神武皇帝 ,葬于泰陵。

二十二、

建中四年

泾原兵兵变,冲入丹凤门,圣人仅率百十余人,逃进咸阳,再奔奉天。

百官被遗落在长安。

我去找卢杞,他道:“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于是把我赶出来。

不久,朱泚自立为帝,国号大秦,另置百官,我变成布衣之身,心灰意冷,带着家财遣散仆人,往南去。

一个老头子,还有什么好去的地方呢?我在江南寻了一处道观,里面只有一个比我更老的老头子,我们天天吃素讼课,打算就此了结余生。

几年后,那老头死了,我便孤身一人经营,这香客不是很多,但也足以糊口。

那时是黄昏,我正在院子里洒扫,阳光投进香炉里,被切成细条再透出来。

古老的道观被染成昏黄色,像暮年的老人。

一个香客缓缓走进来,我拿出钱箱,再取出一把香,帮她点上。

“女施主,看着给吧。”我说。

她点了点头,掏出一把钱,缓缓放了进去,铃铃之声不绝于耳。

“开元通宝……”

我恍惚了,那时的盛况又一次历历在目,无数诗人描绘的那个繁华的年代。

她接过香火,揭下头上的厚厚帽衫,低头拜谒。

那侧脸……

“贵妃!”我大脑轰地一声霹雳,跪下,“贵妃娘娘,是臣,是臣啊!”

她吓了一跳,转头端详着我,认出来了。

贵妃笑了:“你怎么在这?还有,叫我姜雪就好。”

我欣喜异常地关上道观的门,把她迎进内屋,

端过一碗素面,递给她筷子。

我刚想开口给她讲这几十年来的经过,就被她举起手轻轻打断了。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我活了这么多年,只能向前看。要是后顾,那一千年会把我压死的。”她笑笑,拌了拌面。

贵妃低头细细吃着面,把头发撩到脑后,我看着她,百感交集。

她缓缓道:“你娶妻了吗?”

我苦笑:“要是有子嗣的话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我问她来这干什么。

“学艺,走走停停,到处的节度使都各怀异心,我准备去西域以西,大食、大秦,看看大唐以外的天下。”

我心里一阵失落,要是自己尚年轻,或许可以和她同路。

她走出房间,坐在廊上,把脚放在庭院的沙地,看着院里奇曲的老树,夕阳照在她的脸上:“有乐器吗?随便什么都行,能出声就好。”

“有的有的。”我走进内室,拿出一张古筝,这玩意在我来之前就有了,连那老头都说不清它的来历。

“还在这里啊……”她感叹着把古筝架在膝上,“弹什么好呢?《羽衣曲》太淫乱了,有一首我最近自己谱的曲,给你听听吧。”

她自顾自地弹起来,声音并不如教坊的歌女那样妩媚,而是略微平淡,如缓缓流过的河水:“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我看着她的手指上下翻飞,铮铮之音中弹出了悲欢离合,这是陶潜的《拟挽歌》,凄凉又悲切。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她重复了最后一句,缓缓落下琴音。

风萧萧,刮起一片落叶,落在古筝上。

“如何?”她朝我看,伸手拔掉叶子。

“极好,”我颔首,“极好……”

二十三、

元和二年

久闻江南吴侬软语,我离开北境的守拙城,南下大运河。

那些天我整天坐在客船的船头,听着纤夫们喊着号子,细细谱着一首曲。

我写过很多曲,全是歌颂盛世、怅惘情爱,这次想改一改口味,但不是写民间疾苦、战乱,而是写逝者。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好热闹啊。”我看着河边的盛况。

“反贼没来时更热闹呢,姑娘,”桨夫对我说,“那时这河上都走不动路!”

“确实,现在谁都想念开元年啊。”

“诶,姑娘,你这么小,没见过江上的官船。俺见过啊,大得好像要把两岸都挤塌了,上面是楼阁环绕,莺歌燕舞,眼睛都看直了!”船夫大声道。

我笑笑,转头拨琴。

“可惜玄宗……”他摇头,“红颜误国啊。”船夫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应该是从岸边的正店里学来的新鲜词。

我听到这话,感觉很诧异,突然想起这么多年,还没有听过民间对杨玉环的看法。

“怎么说?”我追问。

“姑娘你说,要不是贵妃进了宫,那祸国殃民的杨国忠会爬上来吗?那五大杨家全进了朝廷,好,那时天下不姓李,倒姓杨了!”他看起来很愤慨。

“贵妃是寿王的妃子啊,是玄宗硬要把她抢过去的。”我试着为自己开解。

“所以说红颜祸水啊,”船夫打开话头,“玄宗真是被迷了眼……”

他兀自叽叽喳喳,我无心听进去,走进船舱。

诶。

又来了,又是这样。

我下了船,背着琴投了一家当地顶头的妓院,里面的假母是开元年间的梨园子弟,以南腔为名。

安禄山到长安时,她和梨园子弟一起被拿去凝碧池表演,想到国破家亡,突然大哭,被戳瞎双眼。

“怎样?”

我一曲弹毕,问她。

假母沉思良久,缓缓开口:“姑娘,你和贵妃是什么关系?”

“都是歌女。”

“……”她笑了,“小妮子——你这水平我已经教无可教,和当年的贵妃相差无几了,还来寻我做甚。”

“妾身想学点江南的风格——刚才您说我和贵妃还有差距,请问是在哪里?”我向来直率。

假母愣了一下,应该是没想到一个小妮子能这么高傲。

“嗯……”她细细思索品味,“当年贵妃的《羽衣曲》,满满的可全是繁华之音,可你的——有点落寂,悲切了。”

我默默点头。

我问她,恨不恨贵妃。

“恨,为什么要恨?”她惊讶,“因为她扰乱朝政,蒙蔽圣心吗?”

“您都说出来了……”我苦笑。

“哎呀,掌嘴掌嘴,”她给了自己几个耳刮子,而且好像还不轻,“这是那些客人的说辞,我一时糊涂就拿来了!”

我很惊讶,好像贵妃在这位梨园子弟心里有着举足轻重的神圣地位。

她摸着墙壁,挪到一处箱子前,翻翻找找,最终从最下面拿出一个东西来。

是牌位。

她抚摸着,喃喃着,像哄着怀里的孩童:“我怎么会怪她呢?”

假母清空壁橱,把牌位端端正正地摆在上面,拈香祈祷,拉着我一起跪拜。

我透过迷迷蒙蒙的烟雾,瞥见了一个“杨”字,低头朝那个断为两截的少女下拜。

君王若到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巍。

二十四、

“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相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贵妃顿了顿,说,“千年来都是你们男子在书写史书——自然,我也不认为贵妃乱唐。”

我看着贵妃,长生对身为女儿身的她似乎并不是一件幸事,她要一次又一次地面对与忍受时代对她的不公,或许这是上天对她无故遁逃的惩罚。

我无言以对。

一向温文尔雅的她竟簌簌流了泪,双手拼命抹着脸,仿佛要把一直以来的辛酸都发泄出来。

“抱歉,妾身失态了。”她放下琴,转身走进内间,我急忙跟上去。

“…后人会明白的。”我好歹挤出这句话。

“但愿吧。”她转过身,“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是男儿身……”

她走过来,把我推倒在地,扯开我的蹀躞带。我挣扎不得,那一直懈怠的活竟一瞬间起死回生,一柱擎天。

“谁都想,包括你,不是吗?”

贵妃笑笑,散开头发,解开束带,双手一揽,襦裙如大幕般轰然落下,对准就坐了上去。

她疯狂地上下摆动,无底洞般向我索取,眼睛变得布满血丝,头发被黏在额前。

尖利的双手狠狠扎进了我地背后,我疼得流出泪来。

“为什么,为什么……”贵妃仰着头看着房顶布满蛛网的横梁,脖子上青筋凸现,汗液顺着筋骨的沟槽留下来,欲仙欲死地又哭又笑,向我质问,又好似对天人发吼。

“你也一样,一样……”她掐紧我的脖子,狠狠堵住我的嘴。

我老朽的身子骨被她翻来覆去地折腾,头晕眼花,最终,在她登上顶峰的惨叫声中,我精关一送,一泻千里,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二十五、

我醒来之时,已是第二天午后。

贵妃已不见踪影,我赤身裸体躺在席上。

我穿好衣服,慌忙奔出道观,下了山,拽着行人询问。

没人见到。

我一瘸一拐地走回道观,看着一团糟的床榻,不知所措。

她应该已经离开这座州府了,会去哪呢,按她的说法,应该会随着大运河返回北方,然后往西,河北道,关内道,陇西,都护府……

残阳如血,斜射进直楞窗,可以看见溅起的灰尘。

我会一直守着道观,直到她再次出现在香炉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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