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斤是茂洞人士,幼年母亲病逝,父亲出家做了和尚,他在舅父家里长大。
舅父治家严谨,对家中子弟的管束极其严格,并没有因为高斤是寄居的孤儿就有所优待。
无论严寒酷暑,高斤等子弟皆要早早起来砍柴挑水下地。碰上下雨,还要去帮邻家老人干活。
虽未强制要求家里的孩子步入仕途,但入学堂、考科举是免不了的。
高斤比同龄人都要愚钝许多,文章从早读到晚,也只能记住一两句。
舅父也知晓他不适合走科举这条路,等到高斤的几个表兄弟都参加过科考后,就问他是否想要改道跟着学做生意。
高斤自小寄人篱下,自尊心较强,不愿意被同龄人取笑,坚持要去参加考试,并拒绝了舅父的物资帮助,称自己积攒有余钱可用。
果不其然,高斤在这次考试中除了认得两个朋友外一无所获。新交的朋友见高斤一身正派,即便智力不佳,也并不阻碍他们对高斤的喜欢。
为了舒缓心情,三人并头骑马走在郊外。新交的朋友一个叫惊龙,一个叫游云。
来到绿意盎然的大自然里,人的心情果然好了很多。高斤偶然看到不远处的亭台上有个人拿着竹竿在湖水里写字,顿时来了兴趣,便邀了同伴过去看看。
靠近之后,高斤愈发对此人感到惊奇,能以湖水为纸挥洒自如,挺劲有力,背后所要花费的功夫可见一斑。
再看写字的人,面相憨厚慈善,这么热的天头戴一顶毡帽,露出来的头皮毫毛不长,高斤暗自称奇。
由于舅父的影响,高斤对书法也颇有兴趣。前些日子舅父从外地经商回来,带回一幅钟元常的真迹。舅父的几个孩子对此兴味不浓,唯独读起书来磕磕绊绊的高斤提出想要观赏。
两人赏了许久,舅父才小心翼翼将此宝贝收在密室,家中也只有他们二人知晓具体放在何处。
今日,高斤意外遇见喜好书法的同道中人,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交谈中得知,在水上写字的人姓廖,与高斤的舅父同辈,高斤等人尊称他为廖叔。
一番畅谈过后,几人各自回家,约定了下回见面的时日。
时日一到,高斤却因还在地里不得闲,迟迟没空来赴约,只好托人来传口信。
朋友们得了口信,知高斤脱不开身,亲自带了礼物登门拜访。高斤的舅父知道后,先是责怪高斤不守信,而后热情地招待客人们。
等到长辈离席后,高斤脸上露出些许苦恼的神情,小声道:“这回舅父又该罚我了。”
朋友们知他惧怕舅父的权威,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他。
“家里有这样严厉的长辈,后代还能差劲到哪里去呢?”
“只恨我那不管事的老爹不曾督促过我半分!”
“能得亲人一句箴言,胜过外人无数好话啊!”
这些言语入了高斤的耳朵里,渐渐让他有些心神飘浮起来,深深为自己有这样一位舅父而感到骄傲。
想起上回与友人的谈话,他顺势提起舅父带回一幅名家真迹的事来。果然,此话一出,其他三人都露出好奇又惊喜的表情,纷纷求看一眼。
高斤正色道:“此乃舅父的心头所爱,可说是传家的宝贝。若是不慎弄坏,恐怕担当不起!”
三人听此,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转而说起其他话来。
临行前,高斤站在门口为他们送行。
游云和惊龙心思跳脱,拢在高斤耳边又央求了几句看真迹的事,高斤只感觉耳根子有些发软。
同一时刻,廖叔站在一旁毫无所觉,面向高斤微微一笑,让他好好跟舅父谈谈。很简单的一句话,高斤却如同感受到了父亲般的慈爱,顿时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过了几天,高斤再度收到友人们的邀请。
他算了算地里的活计,如今正是忙时,只能把与朋友们的聚会往后推了。若是对方因此而与自己疏远,那也没有法子,总之高斤不能在舅父家里白吃白住却什么也不干。
意料之外的,回绝的信件刚送去半天,三个朋友就登门找来。高斤的舅父不在,但客人们依旧受到了应有的款待。
此后,朋友们时常来找高斤,见他不得闲,还会帮衬着解决地里的活儿。高斤对朋友们有大把闲散时间羡慕不已,委婉询问他们的家世,每次都得到很含糊的回答。
一来二去,高斤的亲人们都渐渐与他的几个朋友相熟起来。
游云和惊龙深得表兄弟们的喜欢,常常围在一起说故事念诗词。而较为年长沉稳的廖叔则深得仆人们的敬重,许多人都在猜测他是哪位名士。
得知他们对书法感兴趣,表兄弟们叽叽喳喳说出了自己父亲珍藏的名家真迹。但一说要看,谁也没有办法拿出来。
某天傍晚突然狂风大作,惊雷暴雨,似乎要将屋子都掀翻了。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客人们理所应当会被主人留宿。
高斤的舅父为人谨慎,又因早年经商遭到过几次背叛,此后行事愈加小心,从不留外人住家,连客房也没有设置。
这些日子以来,高斤的朋友们来了数次,家中所有人对其无不称赞。舅父考虑再三,终于决定留下他们,安排了仆人临时收拾出房间给他们歇息。
再说舅父回到卧房,偶然发现墙角边缘在漏水。他猛然想起藏在密室里的宝贝,连忙进去翻找,幸而只有密室门缝边有点进水,里面的宝贝倒是没有丝毫损坏。
他吩咐了仆人上去修葺漏水口,自己则在房中来回摩挲那副名家真迹。
这场暴风雨直至深夜才停息下来。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高斤等人刚刚进入梦乡,一伙强盗突然撬开门锁闯了进来,一进来就四处翻动。
等高斤舅父带人过来时,那些强盗立刻夺门而逃。众人清点家中物品,发现连一针一线都不曾遗失。
隔天,高斤的朋友们拜别,临别前还为昨夜的叨扰而感到深深的抱歉。众人见此,愈发在心底对他们表示赞扬了。
到了深夜,强盗们居然又来了。和昨夜一样,弄乱别人的家就跑。接下来的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依旧如此,高斤的舅父报官了也不管用,因为并没有实际的财物损失,而那伙强盗更是来无影去无踪。
高斤舅父的小妾刚刚怀上第一胎,深受强盗侵扰之苦,担心会因受惊而导致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多次请求丈夫放她回娘家养胎。
舅父哪里肯应允,让妇人怀着自己的骨肉走到别处去,这像什么样子。
小妾又提出另外购置房屋居住,奈何自己的丈夫舍不得花那笔银子。两人意见不合,为此天天争吵。
某天,游云和惊龙登门来找高斤叙话。
听说了强盗的事后,惊龙主动提出将自家一间闲置的房屋借给他们住。那小妾住惯了大宅院,却是不肯去别人家的小客房。
游云又提出,他们家新建好一座大宅子,原是收租用的,如今可先租给他们住。
舅父算了算租金觉得合理,一口答应下来。只留了几个仆人看守老宅,余下人不堪忍受强盗来袭夜不能眠的烦恼,都跟着搬到了游云家的新宅子里。
到了晚上,强盗依旧乐此不疲前来打扰。留守的仆人知道他们只是来做做样子,便都待在原地一声不吭,既不阻止也不闹喊。
一片乱象中,有位耳目灵敏的仆人听到了高斤朋友的声音,心中觉得怪异。跟过来看,果真看到游云和惊龙两人走来,正和那伙强盗说着话,接着还往主人卧房的方向走去。
仆人难以置信,还欲再跟上前去查看,忽觉肩膀被人拍了下。他回头看去,见是那位廖叔。
廖叔笑容和煦,亲切地与他交谈起来。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仆人就忘记了自己原本要做的事。
廖叔的一席关心让他感到全身心的温暖,最后还殷勤地将客人送到了门口,也忘了问对方因何而来。
当晚过后,强盗再也没有来袭。
留守的仆人赶去禀报主人,半路遇见主人的马车。
一问才知,高斤及舅父一家才到新宅子住了三四天,宅院的围墙忽然倒塌,所幸无人伤亡。
大伙儿互相搀扶着从屋里走出,眼见着住了几晚的房屋迅速化作烟尘,连一块瓦砾都不曾留下。
回到老宅后,高斤舅父发现藏在密室里的钟元常真迹不翼而飞。问了家中所有人,都说不知。
因游云家新宅子的问题,高斤特意写信去问,却从未收到过任何回信。他记起过去惊龙说过的老家地址,叫了马车赶了一天的路过去,当地人都说没有这号人物。
有人见高斤一直在四处问人,好奇上前打探。
高斤老实答道:“实不相瞒,我怀疑新交的朋友偷取了家中珍藏的宝贝。”
那人问是何宝贝。高斤回说是书法大家的真迹。
那人皱眉想了一会儿,说让高斤到平湖边上打探试试。
高斤将信将疑来到平湖边上向人打听,偶然听说这边曾经有人在湖面上写字,以为是巧合。请求见过的人向他描绘写字那人的样貌,结果竟然和廖叔一模一样。
据说,湖上写字那人身边还时常跟着两位青年,年纪与高斤相差不大。高斤立刻便知是游云和惊龙了。
不仅如此,当地人还和高斤说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高斤嘴里所谓的廖叔,实际是西域的僧人,会一点幻术,因痴迷于中原的书法,四处游历搜寻名家真迹手书。
去年有人时常看见僧人与一位贵公子同进同出,那位贵公子家里藏有一些大家真帖,尤其是张芝的,逢人就炫耀。
一个月后,贵公子忽然大发雷霆,原来他家藏的所有书法真迹都已经随着西域僧人一块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