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朝晖:论儒者的诗意工夫——以邵雍《击壤集》为例

文以传道人 2024-04-14 10:47:17

摘要:邵雍击壤体为道学诗之代表。击壤体的诗学价值在于将诗言志的儒家诗学传统,发展为诗意工夫。诗意工夫具体展现为洗心沉吟、寡过自吟、知音和吟三个阶次的工夫操作方式,通过此三阶次的工夫使沉默世界得以语词呈现,经语意澄明而得以语句共振,从而形成以美为中心概念的“美[善(真)]”或“(真)美(善)”合一的清吟雅话。

一般认为,宋代的道学诗偏于讲理,诗味不足,成就不如唐诗,刘克庄批评道学诗“率是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耳”[1]。其中邵雍的《击壤集》更被视作是道学诗的代表,明儒朱国桢说:“佛语衍为《寒山诗》,儒语衍为《击壤集》。”[2]虽说道学诗承此讥评,但在诗学史上,道学诗仍被认为是一种重要的诗体,甚而其代表人物邵雍的诗还被称作击壤体:

(陈著)诗多沿《击壤集》派,文亦颇杂语录之体,不及周、楼、陆、杨之淹雅。又奖借二氏,往往过当,尤不及朱子之纯粹。然宋自元祐以后,讲学家已以说理之文自辟门径。南渡后辗转相沿,遂别为一格,不能竟废。[3]

究其原因之一,或在于道学诗仍然发挥着“诗言志”的主流诗学传统,邵雍云“何故谓之诗,诗者言其志”[4]。但细究起来,道学诗更重要的诗学价值不在于此,而在于成为理学工夫的样式之一,方东美即意识到北宋理学家将道德理想与审美境界相结合的特性,他说:

在这个世界上面,“美”已经变做“Ethical Value”(伦理价值)。因此,到了宋代中叶以后直至南宋,当哲学家进入这个世界时,只要怀抱着道德价值的理想,就能立即同艺术上美的境界联贯起来。这就是北宋理学也能兴盛的原因。[5]

将诗这种审美形式发展成理学工夫的样式,邵雍的说法可资为证,他说:

经道之余,因闲观时,因静照物;因时起志,因物寓言;因志发咏,因言成诗;因咏成声,因诗成音;是故哀而未尝伤,乐而未尝淫。(180)

在邵雍的眼中,诗虽是道余之作,但仍是一个工夫过程,即闲静之际“观时”“照物”的审美过程,经此审美过程所形成的诗,有助于提升人的精神境界,所谓“虽曰吟咏情性,曾何累于性情”(180)。显然,邵雍真正关注的不是诗的形式审美面向,而是诗作为道德修行工夫的面向,将诗吟过程看作追求人生“乐”境的修行过程,将诗视作“自乐之诗也;非唯自乐,又能乐时,与万物之自得也”(179)。因此,道学诗的深层价值或在于,其受到理学工夫理论的影响,将“诗言志”传统发展为一种立志修行的诗意工夫。[6]

一、诗意工夫

儒家有着悠久的工夫论传统,《大学》言“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大致而言,儒家传统工夫约可分成静默工夫与坦白工夫两大类:静默工夫主要指慎独静坐之类的心性工夫,以身心为修行工具;坦白工夫主要指忏悔印证之类的言说工夫,以语言为修行工具。易学占筮工夫可被视作是某种坦白工夫,孔子云“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即是讲占筮工夫悔过改恶的功能,具有忏悔工夫的意味。[7]占筮解卦必须借助言说行为,但其重心不在研几的语言过程,而在某种神妙的感通过程。真正典型的语言工夫意义上的坦白工夫,实是道学诗中蕴藏的超越其前的传统坦白工夫样式的诗意工夫。或许邵雍意识到人作为语言存在物的面向,隐然认识到语言世界之中的人须通过语言工夫修行语言德行。邵雍说:“欲出第一等言,须有第一等意。”(503)因此诗意工夫,不仅是指道学诗采用诗的外在审美形式,也不单是指道学诗通过此外在审美形式磨炼“第一等意”,更是指道学诗是一种将“第一等意”呈现为“第一等言”的语言坦白工夫。

击壤体是道学诗的代表,也就是诗意工夫的代表。今存《击壤集》收诗约1500余首,[8]邵雍明言其诗是一种立志修行的“闲吟”工夫,“闲吟闲咏人休问,此个工夫世不传”(339),[9]此种工夫世人既不明晓,显然是对传统立志修行工夫的新发展。在邵雍的135首《首尾吟》中,以诗修行的目的表现得特别明显,《首尾吟》均以“尧夫非是爱吟诗”开头,第二句则说明其修行状态,如“诗是尧夫忠恕时”“诗是尧夫穷理时”“诗是尧夫有愧时”等等,可以说是时时处处都在修行之中(见517、527、540)。在邵雍看来,诗是作者“赏心”过程的自然呈现,“既用言成章,遂道心中事”(356),“小车赏心,大笔快志”(413)。而“赏心”之心常被遮蔽,“鉴之为明,犹或未精”(456),只有“生而知之”的圣人之心方是“表里洞照”(457),不受遮蔽的。对于“学而知之”甚至“困而知之”的大多数人,需要经由圣人开启心智的启蒙过程,“苟非先圣开蒙吝,几作人间浅丈夫”(339)。既言“先圣”,当然非指与修行者同时代的人,而是具有启蒙性质的古代圣贤,“仲尼始可言无意,孟子方能不动心”(452)。然先圣又非与诗人有着本质的不同,两者之间的古今之别实只相隔旦暮,都是从自心出发而觉悟的,邵雍说:

夫古今者,在天地间犹旦暮也。以今观今,则谓之今矣;以后观今,则今亦谓之古矣。以今观古,则谓之古矣;以古自观,则古亦谓之今矣。是知古亦未必为古,今亦未必为今,皆自我而观之也。安知千古之前万古之后,其人不自我而观之也。(20)[10]

修行者之所以可通过接触古代圣贤而启发自我心灵觉悟,是因为两者的出发点一致,皆因修其自心而觉悟,所谓开蒙即在于领悟先贤“莫向山中寻白玉,但于身上觅黄金”(452)的修为工夫。在邵雍看来,“觅黄金”的过程即是洗心去垢使其呈现自心的过程。

人多求洗身,殊不求洗心。洗身去尘垢,洗心去邪淫。尘垢用水洗,邪淫非能淋。必欲去心垢,须弹无弦琴。(480)

“弹无弦琴”的说法自然是一种比喻手法,喻指用诗这种语言去陶洗心灵,“工居天下语言内,妙出世间绳墨余”(421),使一个人的心灵摆脱沉默状态,呈现在语言世界中,从而说出不可说的“物理窥开后,人情照破时”的“一个字”,“能将一个字,善解百年迷”。(497)“一个字”指“一身都是我”(497)之“我”,即去蔽之后的觉悟之心。有此觉悟之心即可“情中明事体,理外见天机”(497),并将此事体天机在语言中呈现出来,“敢言天下事,到手又何难”(498)。若能将天下事的本质在语言中呈现出来,语言就“有权能处置”(498)整个世界之美,“无争风月任收权”(339),也就使自心成为收纳世界之美的“松桂心”(441)。若此呈现为语言的“松桂心”“放心”向世界敞开,就会吸引同时或后世的知音,或者成为先贤的知音,“放心然后乐,天下有知音”(484),“会弹无弦琴,然后能知音”(463)。知音“难漫寻”(411),然而“安知世上无知音”(452)?只不过无论是成为先贤的知音,还是吸引同时或后世的知音,都需要“师旷耳”来辨别,“既无师旷耳,安有伯牙琴”(411)?自然,“师旷耳”即是指诗意工夫。

依上所言,诗意工夫始于古之圣贤开蒙,中于自我之洗心呈现,终于知音之“我辈”“称会”(452),即“开蒙—洗心—知音”的工夫过程。因“我辈”既可以指同时代的知音,也可指“旦暮相遇”的异代知音,此工夫过程也可简化为“知音—洗心—知音”的工夫呈现结构。就具体的语言修行方式而言,邵雍采用了洗心沉吟、寡过自吟与知音和吟三种闲吟方式,此三者之间是阶次递进的,他们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诗意工夫。

二、洗心沉吟

所谓洗心沉吟,就是运用沉吟作诗的方式洗去心上污垢,并将淘洗后的洁净之心在语言中呈现出来,能达成语词呈现的工夫效果。欲洗其心,前提当然是认识到心须洗,而这依赖于先圣之开蒙。儒家强调省身而“传习”[11]先圣之学,邵雍对此颇为赞同,特别主张要传习孔子之学,“万世之事业者,非仲尼之道而何”(20),其中尤以孔氏之易学传承为中心,“大哉赞《易》修经意,料得生民以后无”(421),“河不出图吾已矣,修经意思岂徒然”(378)。对于孔氏所传之易学,邵氏每日废寝忘食地钻研,“安乐窝中事事无,唯存一卷伏牺书”(339),以期能够识得其中真意,“传者堪名席上珍,都缘当日得师真”(379)。在邵雍看来,如若窥破其中的易学奥秘,就能够去心之蔽而得心之光明,“胸中一点分明处,不负高天不负人”(379)。明此易学奥秘后,运用自心观照真实世界的万事万物,就可知“一气才分,两仪已备”(453)[12]的阴阳易理,从而“两仪长在手,万化不关心”(279),不受表象的遮蔽,使此心真正分明起来,“尽寻能得见,方始是真金”(484),真金自然隐喻的是观物而得的“一点分明”。

“一点分明”非指人身肉体之心,而是指先天洁净之心。在邵雍看来,天与人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天之与人,相去不远”(475),“天人焉有两般义”(416)。既无两般义,先天之心就是贯通天人的,“天向一中分体用,人于心上起经纶”(416),天之“一”与人之“心”为互文,天心人心是一致的。觉悟先天之心,就可安顿身体,“心既不乐,身何由安”(475)。先天之心贯通天人,身体也就兼指肉身与世界,“一物其来有一身,一身还有一乾坤”(416)。天下万事万物之中皆有“乾坤”,即阴阳易理在其中,故而先天之学的关键在于“修心”(475),是一种“心上工夫”,“眼前伎俩人皆晓,心上工夫世莫知。天地与身皆易地,己身殊不异庖牺”(507)。传统易学主张仰观俯察的观察之法,本为外向工夫,董仲舒将此释为察微之法而开始转为内视工夫,邵雍则进一步将此工夫转为“治心”(485)的内省工夫,“且无形不见,只有意能知”(346),用来窥开物理,照破人情。邵氏在重视《系辞传》《文言传》知几之学的基础之上,又依《乾卦·文言传》“先天后天”的区分,发挥出一套先天易学的独得之学,“若问先天一字无,后天方要著工夫”(458),“一字无”指先天之心本为隐默的,经后天沉吟方在语言中呈现出来,“满天风月为官守,遍地云山是事权。唯我敢开无意口,对人高道不妨言”(246)。

邵雍的内省工夫不是静默工夫,而是诉之于“沉吟”的坦白工夫,“分明难理会,须索入沉吟”(279)。“沉吟”是反复琢磨分明之心并在语言中清晰呈现的修行方式,如上所述,其琢磨的对象并不仅限于《周易》文本,也包括真实世界的万事万物,“万事入沈吟,其来味更深”(484)。沉吟意味着玩《易》非一日之功,“安乐窝中弄旧编,旧编将绝又重联。灯前烛下三千日,水畔花间二十年”(339),须将其视作枕边书、马上书,反复揣摸其中深意,“倦时就枕不必睡,忺后携筇任所趋”(339);沉吟也意味着观物需要反复吟诵,“独行月堤上,一步一高吟”(411),方有所得。如此做的原因,在于“先天事业”是沉默的,不能仅通过语言明示而相授受,“先天事业有谁为,为者如何告者谁。若谓先天言可告,君臣父子外何归”(506)。只有在反复沉吟的过程中,先天之心才能呈现出来,“一片先天号太虚,当其无事见真腴”(447),并自然而然地显现在语言世界中,“理顺是言皆可放”(447),最终形成邵雍的先天之学,“一篇诗逸收花月,一部书严惊鬼神”(317)。“诗逸”指汇集其诗吟的《击壤集》,“书严”则指阐释其先天之学的《皇极经世》[13],“惊鬼神”意味着其已窥破天机,将孔氏易学发展到先天之学的自得境地。邵氏将《击壤集》与《皇极经世》相提并列,说明经道工夫与道余工夫确是相辅相成的。

三、寡过自吟

所谓寡过自吟,即通过反复的自我对话,使在语言中呈现的先天之心的语意明白清晰起来,寡过主要指在语言呈现上的无疵,能达成语意澄明的工夫效果。孔子读《易》“无大过”的说法,邵雍称为寡过工夫,“不向红尘浪着鞭,唯求寡过尚无缘。虚更蘧瑗知非日,谬历宣尼读《易》年”(301)。不过,孔子所言主要还是内心自讼的工夫,[14]而邵雍的“寡过”工夫已然是“内讼其过”工夫的进步,它主要借助于自笺、自嘲、自和、自谢的语言修行方式,即寡过自吟的方式,“不向红尘浪着鞭”。邵雍认为“有精神而醇,为第一等人”(424),“第一等人”自然是指有着醇厚精神的圣贤,而要成圣成贤,就须行“第一等事”,“欲为第一等人,须作第一等事”(503)。所谓“第一等事”,即是磨炼自己的“第一等意”,“第一等意”的获得实非容易,需要反复磨洗,“至阳之气方为玉,犹恐钻磨未甚坚”(301)。然而一旦有此醇厚精神,就能明白慷慨地将其呈现为诗意语言,“慷慨敢开天下口,分明高道世间言”(354)。如前所述,“第一等言”是对“第一等意”的呈现,正如精神世界需要反复磨洗,诗意语言也需要反复打磨,不可能一蹴而就,“年来因甚可吟诗,桃李无言莺有辞。啼到黄昏犹自啼,奈何人老又春归”(425)。反复吟诗犹如黄莺反复自啼,唯如此,呈现“第一等意”的“第一等言”方能臻至寡过澄明的境界。拥有“第一等意”的人自能超越年龄的限制,如同年老逢春,此种境地是邵雍诗中的重要主题,他曾作有《笺年老逢春诗》,通过本诗与笺诗之间的反复澄明,从而意图达到“第一等言”的境界。

年老逢春春莫疑,(笺云:物理窥开后,人情照破时。且无形不见,只有意能知。)老年才会惜芳菲。(笺云:一岁三荣处,三春特盛时。是花堪爱惜,况见好花枝。)自知一赏有分付,(笺云:群卉争妍处,奇花独异时。东君深意思,亦恐要人知。)谁让千金无孑遗。(笺云:白日偏催处,黄金欲尽时。侈心都用了,始得一开眉。)美酒饮教微醉后,(笺云:瓮头喷液处,盏面起花时。有客来相访,通名曰伏牺。)好花放到半开时。(笺云:风轻如笑处,露重似啼时。只向笑啼处,浓香惹满衣。)这般意思难名状,(笺云:阴阳初感处,天地未分时。言语既难到,丹青何处施。)只恐人间都未知。(笺云:酒到醺酣处,花当烂漫时。醺酣归酩酊,烂漫入离披。)(《笺年老逢春诗》)(346—347)[15]

就本诗而言,邵雍通过情境描述表达了自己的体道感受,老年人或有境界的人在春天来临时,比之他人更懂得“惜芳菲”,他们也愿意为欣赏春花的美而去琢磨即“有分付”,甚至“千金无孑遗”,因为他们知道赏花就要欣赏“初开未开”的勃勃生机,只是这生机无法以语言“名状”,也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所谓“人间都未知”。显然,“这般意思”难以用明确的语言表达出来,但在笺注诗中,邵氏努力将此难言之生机相对清晰地描述出来,他点明所谓“年老逢春”的“春”是以诗意观照物理人情之后所领悟的“好花枝”,无论是“群卉争妍”还是“奇花独异”,关键是领悟“东君深意思”并明明白白说与人知。只有经过艰难的探索,摒除尘世的“侈心”,才有可能“开眉”有得,这个所得就是在微醉之后、笑啼之处,领悟到的“伏牺”易理,也就是言语难说、丹青难绘的“阴阳初感处,天地未分时”的先天之几,若一个人耽溺于“烂漫”的表象,就难免会被遮蔽而走向灭亡。显然,《年老逢春》的本笺诗之间展现了从独知到言知的语言澄明过程,强调了坦白言说的重要性,说明了“第一等意”呈现为明晰的“第一等言”需要反复磨洗。除了本笺诗这种语言澄明方式外,邵雍还采用了自和自谢的语言澄明方式,如《打乖吟》诗的自和自谢方式。

安乐窝中好打乖,打乖年纪合挨排。重寒盛暑多闭户,轻暖初凉时出街。风月煎催亲笔砚,莺花引惹傍樽罍。问君何故能如此,只被才能养不才。(《安乐窝中好打乖吟》)(320)

安乐窝中好打乖,自知元没出人才。老年多病不服药,少日壮心都已灰。庭草划除终未尽,槛花抬举尚难开。轻风吹动半醺酒,此乐直从天外来。(《自和打乖吟》)(322)

得自苦时终入苦,来从哀处卒归哀。既非哀乐中间得,此乐直从天外来。(《自谢用“此乐直从天外来”》)(348)

在《安乐窝中好打乖吟》中,邵雍表面上刻画出一幅自我否定的意象,借用世俗的话语自嘲是“打乖人”,认为自己能够拥有诗酒花月、探索天机的闲工夫,是“只被才能养不才”的结果。而在《自和打乖吟》中,虽仍刻画的是一个“不才”的形象,是一个原本就无“出人”之才、年老多病、少年“壮心”都化作灰烬的形象,但相对于原诗,自和诗又从正面肯定了闲工夫的积极作用,虽然庭草未尽、槛花难开,不过此正是“轻风吹动半醺酒”的生机勃勃的状态,与《年老逢春》诗中描述的天机显露的状态是近似的,且明确宣称自己的精神世界因之充满自由乐趣,“此乐直从天外来”,从而自别于《打乖吟》本诗中“只被才能养不才”的强烈自嘲心态。邵雍对自己体认到“天外之乐”的心得十分自负,因而就其自和诗续应一首自谢诗,进一步肯定所谓“天外之乐”并非根源于世俗“哀乐”的情感体验,而是对天理的冥契。正是通过此种反复澄明的坦白言说,邵雍使其闲居生活的合法性根源在语言世界中明晰起来,说出了“打乖”自嘲中所蕴含的“天外之乐”的深层语意。

四、知音和吟

所谓知音和吟,指知交好友之间通过歌吟唱和,相互之间对“第一等言”产生情感共鸣,能达成语句共振的工夫效果。邵雍贫无所居,富弼、司马光等筹资为其购得房屋三十余间并花园一处,“七千来步平流水,二十余家争出钱”(380)。他将此居处作为隐居养志之地,“众贤买得澄心景,独我居为养志秋”(185),每日里吟诗赋怀,“尽送光阴归酒盏,都移造化入诗篇。也知此片好田地,消得尧夫笔似椽”(380),与一帮知音相从过往,“啸傲陪真侣”(226),并因之命名为“安乐窝”,“窝名安乐岂无权”(380)。对于邵雍的此种境界,一般意义上的朋友无法欣赏,他们批评邵雍“道古人行事,拾前世遗编”(186)的生活过于“自苦”(186),有违儒者“上食天子禄,下拯苍生残”(186)的志向,无法实现“人莫敢仰视,屏息候其颜”(186)的雄心。而邵雍则回应称,儒者进退有道,“进行己之道,退养己之全”(186),若不能行道天下,出仕则犹如堕入罗网,远不如江湖之乐,“鹓鸿自有江湖乐,安用区区设网罗”(206),还不如每日“才闻善事心先喜,每见奇书手自抄”(458)自在,所以“监司无用苦开陈”(270),自己甘心“欲遂终焉老闲计”(206)。古人有所谓大隐、中隐、小隐的说法,“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16],理解其志向的富弼劝其“如不欲仕,亦可奉致一闲名目”(206),一定的意义上,是劝其做中隐。唯邵雍的隐,大中小隐皆不就其义,或许可称之为学隐,是第四种隐的形态,所以他连闲名目也不欲就。“先几能识是吾侪,慎勿轻为世俗咍”(274),正是通过“闲辞解客嘲”(458)的沟通过程,邵雍鉴别出一批相互之间能够产生情感共鸣的知交好友。

年老逢春认破春,破春不用苦伤神。身心自有安存地,草木焉能媚惑人。此日荣为他日瘁,今年陈是去年新。世间忧喜常相逐,多少酒能平得君。(邵雍《年老逢春十三首》)(325)[17]

年老逢春犹解狂,行歌南陌上东冈。晴云高鸟各自得,白日游丝相与长。草色无情尽眼绿,花林多思袭人香。吾侪幸免簪裾累,痛饮闲吟乐未央。(司马光《再和尧夫〈年老逢春〉》)[18]

邵雍与司马光关于《年老逢春》诗的唱和往来,是典型的情感共鸣现象。在邵雍《年老逢春》本诗中,他强调所谓“逢春”的春并非指自然界的春色,自然界的草木荣枯、新旧更替是一个循环常态,若能勘破表象之春色,人的忧愁欢喜自不受此影响,也不会将此生灭挂在心上,从而觉悟“身心自有安存地”,只须尽心于“心上工夫”。司马光显然明白邵雍想要表达的心境,故在和诗中称,一个人若识得真正的“春”,心态就能狂放自由,如此看到的自然景色就变成人心外现的情境,晴云高鸟、白日游丝均显其勃勃生机,草色花香这些自然无情之物都能惹人喜悦,其原因即在于摆脱了世务的繁累,而达到“痛饮闲吟乐未央”的境界。司马光这里所说的“痛饮”显然是对应于邵雍的“多少酒”,其将邵雍引为“吾侪”,两人已然是心心相印的知音挚友。邵雍似未就司马光的《年老逢春》和诗再作回应,但他在与司马光的《打乖吟》唱和中,针对对方的和诗则有进一步的应诗,着重表达出对语句共振的欣喜之情。

安乐窝中自在身,犹嫌名字落红尘。醉吟终日不知老,经史满堂谁道贫。长掩柴荆避寒暑,只将花卉记冬春。料非闲处打乖客,乃是清朝避世人。(司马光《酬邵尧夫见示安乐窝中打乖吟》)[19]

有时自问自家身,莫是牺皇已上人。日往月来都不记,只将花卉记冬春。(邵雍《谢君实端明用“只将花卉记冬春”》)(347)

邵雍《打乖吟》本诗前已引用,针对邵氏以打乖人自嘲的反讽表达,司马光在和诗中肯定他并非真的是所谓“打乖客”,而是太平盛世的“避世隐者”,所谓“打乖”的说法不单单是表明邵雍的自在心态,更是其看淡世俗名分的表现,其沉吟求道的生活使其永葆生机,以经史琢磨天机使其精神富足,因而能不为世务所役,而能欣赏四时美景,“只将花卉记冬春”。邵雍欣赏司马光和诗中“只将花卉记冬春”的妙句,认为已说出其打乖生活的本质所在,对此妙句产生强烈的语句共振,随即专就此句应和七绝一首,阐明自己不记日月只记花卉的实质,是因其已至“牺皇已上人”的洒然境界。显然,邵雍肯定司马光已领会自己的心境所至,两者之间就“只将花卉记冬春”的妙句达成语句共振。此语句共振现象,邵雍与程颢之间也曾出现过:

圣贤事业本经纶,肯为巢由继后尘。三币未回伊尹志,万钟难换子舆贫。且因经世藏千古,已占西轩度十春。时止时行皆有命,先生不是打乖人。(程颢《和邵尧夫打乖吟二首》之二)[20]

经伦事业须才者,燮理工夫有巨臣。安乐窝中闲偃仰,焉知不是打乖人。(邵雍《谢伯淳察院用“先生不是打乖人”》)(348)

程颢在和诗中肯定邵雍“不是打乖人”,他认为邵氏虽然是“巢由”式的隐士,但这只是表象,邵雍追求的实是圣贤事业,本欲经纶天下,其内心深藏伊尹、曾参的志向,在安乐窝中研磨经典中的千古经世之学,虽然没有出仕兼济天下,但这只是时运不济,“时止时行皆有命”,与其经世志向没有关系,因此程颢言邵雍之学是“内圣外王之道也”[21],惜其老矣,无所用于世。邵雍对程颢“先生不是打乖人”的语句产生共振,专就此妙句应和七绝一首,但他应和时使用诙谐的表达,将“先生不是打乖人”表达成“焉知不是打乖人”,同时阐明自己能于安乐窝中“闲偃仰”,实赖“才者”“巨臣”“经纶事业”“燮理工夫”的成功。这种表达实际上将“时行时止”作另一种解读,即在某人根据所遭之时,有时行道有时传道的理解之外,将其理解为在以道相许、拥有将道的追求置于世俗功利之上的伟大情怀的同志之间,相互肯定,相互夹持,从而分工合作,或在朝行道或在野传道,从而形成语句共振的知音集体,这样既增强了儒者群体的整体道德力度,也能达到“美美与共”[22]的至美境地。显然,邵雍与程颢之间已达成深度的精神默契,更就“不是打乖人”妙句形成语句共振。邵雍之子邵伯温曾评价程颢的应和诗说:“唯明道(程颢)知先君(邵雍)为深。”魏了翁也说:“学者之观是诗,诚能以是参焉,而知以打乖自谓非一于遁,以经纶答赋非一于通,然后二先生之心可识,而学者亦有所据依也。”[23]显然认为邵雍与程颢之间发生的语句共振现象堪为世人典范。

五、真善美一

邵雍将“闲”的状态视作闻道境界的表现,“人生三万六千日,二万日来身却闲”(246),“天根月窟闲来往,三十六宫都是春”(435),“春暖秋凉人半醉,安车尘尾闲从事”(440),“弄丸余暇,闲往闲来”(375)……此类诗句不胜枚举。如此说来,诗意工夫也可称为“闲工夫”,又因“打乖”一词在学者之间已然形成语句共振,后之学者常用“打乖”一词指代邵雍的“闲工夫”。如朱熹说:

昔邵康节作《安乐窝中好打乖》诗,明道程先生和之曰:“时止时行皆有命,先生不是打乖人。”而康节又复之,乃有“安知不是打乖人”之句,此言有味也。[24]

朱子赞扬邵雍与程颢之间的语句共振现象,而称“打乖”一词颇有味道,显然是肯定此描述“打乖”工夫的闲言语。宋儒陈著更是在其诗中引用“打乖”一词作为邵雍的人格定语,“安乐窝中打乖叟,看花只看半开时”[25]。“打乖”一词,内涵丰富,义兼儒道两家,后世学者多有体认。如罗大经说:

张子房,盖侠士之知义、策士之知几者,要非儒也。故早年颇似荆轲,晚岁颇似鲁仲连,得老氏不敢为天下先之术,不代大匠斫故不伤手,善于打乖。[26]

张良为黄老道家人物,宋儒罗大经称其善于“打乖”,自然认为“打乖”一词中含有道家味道,他又引朱熹之言说:“邵康节之学,亦与子房相似。”[27]而邵雍也确实对张良之学颇为赞赏,他说:

汉室开基第一功,善哉能始又能终。直疑后日赤松子,便是当年黄石公。用舍随时无分限,行藏在我有穷通。古人已死不复见,痛惜今人少此风。(438)

当然,邵雍自认为是儒家,[28]对时机之学颇为重视,他常说:“时有代谢,物有枯荣。人有衰盛,事有废兴。”(405)其中顺时而动的体认多源于易学。故明儒季本在注释蹇卦六二爻辞“王臣蹇蹇匪躬之故”时使用的“打乖”概念,主要就是针对“待时之可行”的易学含义说的:

然遇时之蹇,则以蹇处之,止而不行,此非以其身之故而避难也,盖当蹇而蹇,以待时之可行耳。邵子所谓打乖非是要安身,即比意也。[29]

可见,邵雍“打乖”一词的义涵,已超越儒、道两家的学派之争,而更看重所言之意是否是“第一等意”,所言之言是否是“第一等言”。邵雍又自称“不佞禅伯,不谀方士”(413),严厉批判世人对信仰的功利主义态度,“求名少日投宣圣,怕死老年亲释迦”(407)。闲工夫、闲语言之“闲”境界,自然是超越儒释道三家之别的。其追求的“第一等意”,实已兼含真、善、美三义。他说“真儒”是“修身有道名先觉”(206)之人,“真儒”之“真”显然有真理之意;他说“乐见善人,乐闻善事。乐道善言,乐行善意”(413)之“善”,显然指伦理之善;他说“济时为美事”(438)之美,显然含有审美意味。在其看来,真、善、美三者又是相通的,“乐人有美行”(312)之“美行”意谓善行,此意与孟子“充实之谓美”(《孟子·尽心下》)[30]的“美”含义近似,“大都美物天长惜”(325)之“美物”则意谓真物。既以美兼指真善之意,真善美三者自然以美为中心概念。邵氏言,“炼辞得奇句,炼意得余味”(356),与“第一等意”对应的“第一等言”,自然也是真善美合一的。洗心沉吟所至的语词呈现,重在显露天心,近于对语言之真的探索;寡过自吟所至的语意澄明,重在言语无疵,近于对语言之善的探索;知音和吟所至的语句共振,重在美美与共,近于对语言之美的探索。洗心沉吟、寡过自吟、知音和吟共同构成完整的诗意工夫,语词呈现、语意澄明、语句共振也就共同形成真善美合一的“清吟雅话”(400)。

综上所述,邵雍将“诗言志”的儒家诗学传统,发展为蕴含坦白性、对话性与审美性的诗意工夫。诗自有唐以来,特别讲究韵律格调,重视外在的审美形式,其中尤以和韵诗最为严格。但过于讲究外在美,往往会限制内在美的表达,此种冲突在和韵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南宋严羽批评说:“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本朝诸贤,乃以此而斗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31]邵雍虽不完全反对和韵诗,但在外在的审美形式与内在的审美境界发生冲突时,他还是主张摆脱格诗律的严格形式限制,可以“不限声律,不沿爱恶,不立固必,不希名誉,如鉴之应形,如钟之应声”(180),重在清晰自然地表达出“第一等意”。在保持基本的诗歌形式美的前提下,邵雍将乐府诗体“吟”发展为闲吟工夫。《击壤集》中约有742首以“吟”为题的诗作,以求达到“何累于性情”的境界。闲吟工夫具体展现为洗心沉吟、寡过自吟与知音和吟三个工夫阶次。如前所述,经由洗心沉吟就能使沉默世界呈现为语词,经由寡过自吟就能使呈现的语词得以澄明语意,经由知音和吟就能使澄明的语意形成语句共振,而最后臻至真善美合一的“清吟雅话”。对于此种语言境界,清儒叶燮有所体会,所以他说:“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者也。”[32]此处所言的真善美合一的清吟雅话,从空间轴上讲,是表现为以美为中心概念的“(真)美(善)”的混一结构;从时间轴上讲,则表现为以美为中心概念的“美[善(真)]”的递归结构或隐显结构。也可看出,“开蒙—洗心—知音”的工夫过程,开蒙指向古之圣贤,知音既可指向同时代的知交好友,也可指向后世与之产生语句共振的异代知音,如此“我”就成为中介,使“第一等言”经由诗意工夫而循环呈现、澄明、共振,形成时空之纵横循环,[33]展现为“生生不息”的语言世界。一般认为,中国自近代引入西方文论后,文学界方才倡导真善美合一的审美观。但若认真审视邵雍的诗意工夫,并将寒山体、击壤体、日本俳句、美国自然文学的荒野诗联系起来看,或许能更加深刻地领会《击壤集》诗吟影响至今的深层原因,而不会认为击壤体的流行别有深意是“吾侪曲主张”(325)。

本文来源:《孔学堂》(中英文)2023年第3期。本转载仅供学术交流,不做其他用途,若有侵权,敬请联系,十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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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以传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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