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保剧《江河日上》已经收官一段时间了。但它的余韵仍在绕梁。
这是一部黄钟大吕定位的好剧。它是正剧班底、正剧演员,做正经功课、聊正经事。在这个不玩梗不成佛、不撕逼不疯魔的互联网时代,正襟危坐的它,似乎与大环境格格不入。
这又是一部亟需被观众重视的急剧。它聊的是所有人每日生存的环境,说的是迫害大众舒适的问题。
这部剧是典型的张挺风格。它以幽默破题严肃,以人性拆解官场,以活泼生动的台词道尽心酸与苦楚。
编剧 张挺
这样的剧,是不用担心时效性的。这样的剧,也是可以时时拿出来咂摸的。前几日,影视独舌对话《江河日上》编剧张挺,听他讲述剧集背后的故事。
以下,是张挺的讲述。
01《江河日上》的小说是芒果TV给我的,原来叫《江流天地外》。一开始,他们想让我自编自导,但我当时正在北京写《战争和人》的剧本,走不开。
与小说相比,剧的改动还是很大的。小说的批判性很强,写了环保、写了官场,还写了反腐。改编过程中,我将其“纯粹”化了,只聚焦一个点:环保。
《江河日上》不是反腐剧或者政治剧,不是说把官场里小撮坏分子抓出来就天下太平了。剧里大到齐江市委书记,小到南洼山镇委书记,要说犯错的话都犯错了,都不在乎,非要出了事、需要担责了才幡然悔悟。
这是环保的现状:漠视。
要说贪污,环保问题上能贪几个钱?环保是没有利益驱动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环境治理从来都不是一个短期的过程,它需要不停投资,可能“为官一任”根本做不出成绩。但是不做,就会自食恶果。
《江河日上》之前,我就有过写环保戏的念头了。这次主要是有环保专家参与创作,让我踏实了很多。
我写完一集剧本,就丢到创作群里给专家审阅,他们给出修改意见,我再根据意见调整。开播到收官,没有人质疑专业问题。
写《江河日上》前,我做了大量的采风工作。主要是看卷宗,看最终问题的解决方案。有些问题已经解决了,但还有一些到现在都没有解决。像小吃街就解决得干净利索,烂尾楼的垃圾堆是运走了,但是烂尾楼仍然存在。
《天下长河》和《江河日上》虽说都是讲人和环境的,但前者讲的是一个族群不得不和残酷的自然界作斗争的故事。后者呢,讲的是一个族群为了繁衍生存,必须学会尊重大自然。
这是两个不同的理念。不同的文明形态下,有着不同的生存方式。农业文明必须和自然斗争,它涉及不到工业和污染。
工业文明、信息化文明之后,我们来到了文明的第四个阶段:生态文明。不论是《天下长河》还是《江河日上》,聊的始终是族群的繁衍问题。我们必须获得在地球上生存下去的权利。
以前总说,先赚钱,把钱揣兜里再治理。现在大家发现,这不成啊。1952年的伦敦雾霾事件,一个多月就死了四千人。
《江河日上》写的是众生相。环保不能靠个人英雄主义,它必须群策群力。不是说哪个官员或者领导一拍桌子这事就办了,办不了。
你看剧中每个问题,都得靠官场的每一个人去解决。郑寒江(黄志忠 饰)是主角,但他一个人也办不成事。
《江河日上》讲责任感。这个时代,大家对责任感已经很陌生了。
所有环保主义者面临的最大困惑,就是没人理解你,老百姓都觉得你多余。你随便在大街上找个人问,你想要发财还是要环保,99%的人会说要发财。你说几十年后、几百年后的环境会危害后代子孙,人家反驳你,那和我什么关系?
这是一个大局观问题。但是很多人不是没有大局观,他只是不在意。
02《江河日上》里,我做了一个尝试,把公务员这个集体作为戏剧人物出场。
以前这类角色出场时,多数是功能化的,机械化的。但他们其实也是普通人,也有父母、儿女这种社会属性。
以前的很多政治剧、反腐剧,可能拍得很好,能看到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但看不到人,看不到他的喜好、崩溃、迷茫。
在这个戏里,我们前进了一步。他有强烈的政治立场,但也有丰富的个人情感,情感立场与职业立场并行。
郑寒江是别人的老公、别人的爸爸,回到家也得遛狗。经常被女儿催得找不到北,在老婆面前没脸没皮的,很真实。
大家总想在官场中看斗争,喜欢看那种把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的戏。现在突然遇到这样一部戏,观众可能会不适应,但从斗争到人性也挺好玩的。
郑寒江是非常传统、老实的知识分子。他不遵循官场规矩,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就是要把自己的专业学以致用,知行合一,勤勤恳恳地干活。
好多人觉得郑寒江太顺了,所有人都顺着他,市长李子平(李强 饰)也总是保护他。
对于能干事的官员,领导是愿意保护的。市政府这样庞大的体制能正常运作,就是靠郑寒江这样的人。大家都鸡贼,工作就完不成了。
齐江市,没有那种不办事的人。包括朱天才(赵亮 饰),他虽然嘻嘻哈哈,想着返聘,但仍然干实事。
我跟所有的官员沟通,发现没有人不想干实事,干实事意味着可能实现个人价值,哪有人不愿意实现个人价值的?他们担心的是事情怎么做,谁来承担主要责任。
没有人怕担责任,官员们怕的是负不了这个责任。
郑寒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真正的知识分子,都是理想主义者。
人类世界永远不缺的战争就是经验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战争。你永远要面对经验主义,但人类依靠经验主义是不会有任何进步的,不会出马斯克,不会出比尔·盖茨,也不会出伟大的政治家了。所有的伟大政治家都是理想主义者,想要改变世界。
理想主义改变世界,经验主义维持世界。郑寒江在学校里作报告那场戏,也是一种自我反思。他一张嘴,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掌握了所有关于环保的理论知识,但是遇到问题还是会碰钉子,撞得头破血流。
为什么一定要让肖雪(梅婷 饰)得渐冻症?我们想让她找回自我。
没得病之前,她是一个医生,一个妻子,一个妈妈,但不是一个独立的人。得病之后,她想开了。她有权利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这也是给荧屏前的女性提个醒,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应该奉献”的,你首先是你自己。
严书记(赵麒 饰)也是有原型的。2004年,我给导演冯小宁写过一部电影《信天游》,原型人物是山西运城市纪委副书记梁雨润。那时候我跟着梁雨润一块盯案子,他去哪儿我去哪儿,吃住在一起,跟了差不多一个月。
我比较熟悉纪委的工作方式,连他们爱吃的方便面牌子也知道。最恨的就是喝咖啡和吃麦当劳。
党校的戏我写得最开心。刘耕野(苏可 饰)和郑寒江原来在党校有更多对手戏,因为时间原因删了不少。刘耕野一洗澡就洗两个半小时,郑寒江想上厕所憋不住就冲进去了。刘耕野出来就大闹,郑寒江第二天就没喊他起床,只留了张条。
刘耕野是个性情中人。他要么不服你,一旦服了你就是死心塌地。郑寒江为了带胡大哥(葛兴佳 饰)治病,洗了两个半小时冷水澡,高烧到40度。让他瞠目结舌。
这也是梁雨润身上发生的真事。当时他正在党校上课,不准请假。可村里有个案子,必须本人去盯。梁雨润就在党校洗冷水澡,烧到40度请假走的。
03《江河日上》的故事只能发生在齐江。如果是一个特别贫穷的城市,工业文明刚刚起步,有人搞环保,那大家直接齐心协力给他赶走了。
更大的城市呢?环保问题早就提上日程了。只有齐江这种省里GDP排头兵,环保问题积重难返,成了中央督查组敲打的“黑典型”了,才会找一个懂环保的人做副市长。一旦定义为“黑典型”,几年摘不掉帽子,当地官员就别干了。
剧播出后,很多体制内工作者看了感同身受,他们觉得写到了自己的痛点和难点。当然,也有人说齐江的官场不像官场。大家总觉得,市委书记说话不至于没人听,刘耕野居然敢和他拍桌子。
这其实是一种刻板印象。刘耕野其实就是公司里自带资源的销售冠军。像这种人别说和老板拍桌子了,骂娘他都得忍着。你一旦惹着他了,他一生气拍拍屁股不干了,别的城市直接就挖走了。
刘耕野和郑寒江前期斗得很凶,这是要经济还是要环境的两难抉择。但是南洼山事件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了。
可能有人觉得,在南洼山市委书记的表现有点不镇定。他没法镇定,什么问题都不比人命重要,这是任何当代文明政府要遵循的最高原则。尤其是你影响到的是孩子,孩子是一个民族的未来。
南洼山案件原型是西部某大城市的暗管排污,事件爆出后,整个城市30天喝不了水,几百平方公里的沙漠被污染。这都是不可逆的,环保最怕的就是不可逆三个字。地下水是没办法过滤的,它在地下流淌,人类根本就掌握不了。
暗管排污,现实中很常见。排污很容易,花点钱找个中水处理站,把工业污水和生活污水混在一起就行了。也查不出来,还不需要多大的背景,镇长就能兜底。你说里面有多大的腐败分子吗?也没有。根本没人知道这件事。
在这些事情上,老百姓没有知情权的。我们剧里写了个有知情权的记者,她还老被人骂。一开始她的戏份更多,身份是市电视台的职业记者,后来修修补补,变成自媒体大V,有些事就变得很尴尬。
我坚决要留下她,尴尬也留着。政府和群众之间要有一个透气的窗口,不然,环保不就成官场自嗨了吗?
环保没有责任人,或者说每个人都是责任人。不是说把坏人抓出来环境就变好了,也不是说换个官员就完事了。土地被污染了,地下水干枯了,损伤的是居住在这片土地的所有人。南洼山事件,解决问题比处理责任人更重要。
索马里海盗是怎么产生的?不就是欧美往索马里海域倒垃圾,渔业完全被破坏,当地老百姓活不下去,只能铤而走险化身海盗。
日本也曾出现猫狗跳水自杀的案例,后来一查是钢厂把排污系统关了,水里面全是砷,就是砒霜。猫中毒后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
环境治理艰巨而长远,绿水青山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换来的。这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我们希望通过《江河日上》,让更多人察觉到环保的重要性。
目前,我正在筹备《大生意人》的开机事宜。
这是一部古装商战戏,由我自编自导,讲的是清朝末年传奇商人们的发家之路。剧中晋商、徽商、京商,盐商、漕帮、洋商都有所涉及。
尔后,就是等年底《战争和人》的开机了。
【文/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