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论及道教思想的时候,大多是以“无为”“清静”作为修行的主旨。再深入追问,则回答曰,“无为”意指万事万物都顺其自然发展,不要强行去作为,由此就不会受到欲望的染着,这也正是道教强调“清静”的意义。
但在许多现代思维的影响下,人们难免会对古人的言辞产生一些误读。如经常有人问到,道教既然讲无为,提倡清静修身,这样的人生观是不是过于消极了呢?在不努力奋斗就会被淘汰的竞争社会中,追求无为的思想,难道不是与现实背离了吗?其实,细读道祖五千真言你会发现,凡是提到“无为”处,皆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道德经》的第2章提到“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第3章“为无为,则无不治”,37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48章“无为而无不为”,57章“我无为而民自化”,以及63章的“为无为”。道祖在告诫人们应该以“无为”为主旨的同时,相伴随的还有“为”“教”“化”等关键字眼。即曰,无为只不过是一种方式和手段,其最终的目标是要实现教化,使民众能够通过信仰清静无为的道教主张而在现实生活中臻达和谐、有序、安乐的社会图景。
因此便可以知道,道教中的思想主旨虽然是以个人修身为基础和基调,最终则要通过信奉者的自我修炼而达到提升全民道德水准的社会目标。此处之“无为”,可视为人间的大“有为”。颇为玄妙的是,有与无的相互生成与转化,恰恰构成了道教以阴阳思想为立教根本的典型特征。相比有与无的玄学性质,对大众来说更具备现实意义的,则是道教对出世和入世这两种看似相悖的人生价值的选择。正如本文一开始提到的问题,究竟是做一个隐世逍遥的神仙,才是道教修行的理想境界呢?还是去做一个向苍天争命的斗士,才真正符合道教“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抗争精神呢?又或者世俗一点讲,常有人在街头巷尾见到道人使用现代工具时,他们多会展现出一副错愕的表情,更会有人前来询问,“你们不是都应该在深山里修炼吗?”当然,造成认知错位的原因有很多,但这也使我们意识到一个不争的事实,即人们对道家隐世的思想主旨印象深刻,以至于忽略甚或完全不知道教中亦蕴含着入世因子。
知名道教学者李养正先生曾作《漫谈道教特征》一文,文中在谈及道教的理想境地和追求的时候,提到“道教所主张和追求的理想境界是两重的”。这一双重性,体现在道教的修行理想从来不是单纯的隐或者显,而是具有隐中有显、显不舍隐的特殊性。先生把道教的修行理想分为现实和理想两个层面:在世俗的、现实的层面上讲,道教的终极理想是希望能够建立起一个公平、有序的世界,人人都可以“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不再为心中的欲望所驱使,也不再因为彼此间的差别而争执,万物有序而合道,四时有常而自然。道教中最重要的一部经典《太平经》,便是在着力叙述如此这般治世理想。想要实现这一理想,道教人士便以上善之道为教化,告诫人们修身养性、去奢去泰,不为名利而争杀,不为是非而强辩,由此也就显示出了极大的隐世特性。而隐世,也只不过是道教教化的一个外在表象。如果人们的言谈举止从来没有任何逾越,那么普天之下处处都是隐世之地,又何必非要到世外去寻找仙源呢!
道教提出的诸多修行理念,终究还是要落脚到人们的现实生活中。把此生的人间世做好,这即是最好的一场修行。与现世的修行相对照的,便是道教宗教理念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即“仙境”。修道成仙,是数千年来道教人士修行的终极理想。神仙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道书中对神仙的外貌、仙术等有着详尽的描述,而诸天圣真在内在本质上却都保持着同样的精神特点,即“可以外生死、极虚静、超脱自在、不为物累”。为什么仙人会有这些特点呢?细细品味,则会发现神仙的仙质和道教追求的隐世逍遥的理想有着极高的重合度。不论是仙境、神仙,还是隐世、隐士,其实与之相对应的皆是现实红尘和凡夫俗子。只不过,凡夫的修行理想是成为隐者,隐者的修行理想则上升为仙真。对修行来说,是逐层的递进;对合道而言,则是对真性的回归。如果世人都能淳朴如初——道教称之为合于道真——那么便不需要教化与度人的理念存在。怎奈人们受着声色犬马的诱惑,常常因为一时的贪痴而放纵了形神,又因为始终无法超越有形躯体的限制和生死大关,所以才会被苦恼纠缠而不得解脱。道教称此等情况为“物外”,是自己的心神被外物所化。因此,度人的宗旨便是要人们能够把外化的心神逐渐收回来,这即是从显归于隐的过程。相对照而言,入世可看做是对欲求的追逐,出世则是对真性的回归。当追逐变成放纵、且因此而受到伤害时,便是需要回归到内心真我的时候。这个过程,便是修行。
在这一层面上看,入世又是出世的前提(没有入,何来出?若无拿起过,又能够放下什么?)所以在一入一出之间,才能渐渐地使人明白此生的修行大义是什么。只不过,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未能从入世中明白出离的意义。除此外,还有许多迷恋出离者,是否也仍是尚未参透玄题的痴人呢?这样的答案,或许本应该留在每个人的自我思考里,然后用尽一生的故事,去得到独属于自己的那份答案。修行如饮水,冷暖自在本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