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随着美国总统竞选的升温,纽约房地产大亨、真人秀明星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在接受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的采访时表达了他对伊斯兰教的看法。
“我认为伊斯兰教憎恨我们,”他说,“我们与穆斯林之间仇深似海,(我们)必须要解决掉这个隐患。”
主持人尝试让特朗普将试图袭击美国的恐怖分子和守法的穆斯林这两者区分开来,但后者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主持人的“好意”。
“很难区分开,因为你不知道谁是谁。”他耸起肩膀、双手一摊地说道。
在此之前,特朗普就曾不止一次呼吁“彻底禁止穆斯林进入美国”。随着选战的升温,他的“穆斯林禁令”倡议成为了他竞选纲领的一部分,有意无意地营造了这样一种错觉——“仅仅是正常履行伊斯兰教信仰功课就会被怀疑”。
在与民主党对手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的辩论中,特朗普重新使用了“激进的伊斯兰恐怖主义”这一措辞,而这是奥巴马一直极力避免使用的,以免加剧伊斯兰恐惧症(Islamophobia)。在其他活动中,特朗普谈到了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IS)”在美国和欧洲发动的袭击,誓言要建立一个追踪穆斯林的数据库,并呼吁对清真寺进行监视。
“我们和穆斯林有矛盾,尤其是进入到我们国家的这些穆斯林,” 他说,“你们(穆斯林)需要监控。不管你们喜不喜欢,你们必须处理好清真寺的问题。这些袭击不是瑞典人干的。”
一直以来,沙特将自己定义为“伊斯兰教的中心地带”,并视《古兰经》为宪法,沙特国王更是将自己标榜为“(伊斯兰教)两圣城的仆人和守护者”,但特朗普本人偏偏如此地出言不逊。如果说这还不够令人惊讶的话,那么他还曾扬言 “对沙特这个国家没有好感”。
竞选期间,他尖刻地批评克林顿基金会接受海湾阿拉伯国家的政治献金,在一场辩论中对希拉里说:“这些人(海湾国家统治者)驱赶同性恋者,杀害女性、虐待女性,而你却脸不红心不跳地拿他们的钱。”
也许最令沙特统治者们感到担忧的是,特朗普曾在一天内两次声称“沙特是‘9·11’恐怖袭击事件的幕后黑手”。
“谁炸毁了世贸中心大厦?不是伊拉克人,而是沙特人。瞪大眼睛看看沙特吧!”他说道。
然而,最为讽刺的是,特朗普即便放出了如此多对沙特并不友好的言辞,他也从没有呼吁抛弃这个石油王国。相反,他还把沙特描绘成了一个富裕但却无助的国家,需要美国保护它免受伊朗的侵害——而且心甘情愿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
“坦白说,没有我们,沙特人活不下去,”他说,“问题是,我们什么时候介入,沙特愿意付给我们多少钱来拯救他们?”
(特朗普在彼时的沙特民间完全不受欢迎。大选前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68%的沙特人希望希拉里获胜,而支持特朗普的人仅有6%。)
特朗普时代发生了诸多令人瞠目结舌的反转,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就是,他在整个竞选过程中都在贬低沙特及其宗教信仰,但仅仅在胜选几个月后,就将沙特列为美国首选的盟友和他中东政策的关键。
当时,几乎没有人能够预见到,这种前后反差明显且令人难以置信的关系,不仅源自于美国对海湾地区长期战略的转变,也受到了来自沙特等海湾国家新生代领导人互动的影响,特别是来自于沙特的新生力量——小萨勒曼,以及他身上所展现出的这个传统王国的新变化——他于2016年提出了沙特“2030愿景”。
与沙特建国以来的历代领导人相比,这位年轻的王子作为沙特王室的第三代,成长于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时代,也因此成为了一个与他叔父辈之间“代沟”十分突出的“叛逆者”。他不太关心国家的传统要务,比如对外输出瓦哈比主义和支持巴勒斯坦人等,而是更关心对抗伊朗和穆斯林兄弟会(Muslim Brotherhood)。这种调整和变化促使小萨勒曼疏远了沙特一些传统地区盟友,转身投向了曾经的敌人,比如以色列及其右翼总理本雅明·内塔尼亚胡(Benjamin Netanyahu)。
沙特高层对于特朗普要玩的政治游戏心知肚明。在特朗普时代早期,沙特人就意识到这位美国新总统的外交政策具有很强的交易目的性,他的外交团队主要由那些可以促成利益最大化的交易达人组成,而不是关注两国关系长期利益和价值观的专业外交官。
而在细节层面,两国关系越来越依赖于两位无视该地区传统观念与法则的政治新手——小萨勒曼和特朗普女婿兼白宫高级顾问贾里德·库什纳(Jared Kushner),他们频频交谈,私交甚好。随着时间的推移,特朗普政府与沙特新建立起的伙伴关系将改变以往美沙盟友关系的既定局面,并影响到整个中东地区。
与小萨勒曼相仿,库什纳的声名和地位也要归功于一个家族式商业“帝国”。这个“帝国”并不古老,也与真正的王室没有任何血缘或裙带联系,而是由他的父亲查尔斯(Charles,以下称“老库什纳”)苦心通过精明的、有时甚至不能见光的交易,在新泽西洲房地产市场经营建立起来的。作为“二战”时期纳粹德国大屠杀幸存者的孙子,库什纳成长在一个家庭成员关系紧密的正统犹太家庭。作为这个家庭的当家人,老库什纳通过购置和开发房地产赚取了巨额财富,让自己的孩子挤进了美国的精英圈层。
库什纳在父亲创造和提供的优渥家庭环境下长大,他又高又瘦,留着直发,脸上总是挂着孩童般的笑容,显得是那样的温文尔雅。老库什纳积累的巨额财富为自己孩子的后续发展打开了“方便之门”。库什纳在高中时期的成绩并不优秀,但最终还是被哈佛大学录取了,这令熟悉他底细的人感到惊讶不已。
“库什纳的GPA(平均学分绩点)和SAT(美国高中毕业生学术能力水平考试,也称“美国高考”)成绩都不合格,我们都知道以他的水平被哈佛这样的名校录取是绝不可能发生的。然而,你瞧,奇迹最后就是这样发生了!” 库什纳曾就读过的高中的一位工作人员回忆说。
几年后,外界得知他的父亲老库什纳曾承诺向哈佛大学捐赠250万美元。不仅仅是哈佛,他还向普林斯顿大学和康奈尔大学捐赠了少量资金。对此,库什纳集团(Kushner Companies)一名女发言人曾对此表示,关于“老库什纳向哈佛大学捐赠换取库什纳被录取”的指控“完全是子虚乌有的”。
入学风波平息后,库什纳开启了在哈佛大学的求学之路。毕业后,他前往纽约大学继续深造并获得了MBA(工商管理学硕士)和法律博士学位,在这期间他开始为家族企业——库什纳集团工作。然而,老库什纳的商业帝国在2004年遭遇了严峻危机,他本人收到了18项罪名指控,包括非法竞选捐款、逃税和干扰证人等。
美国法律对个人政治捐款的金额是有明文限制的。为了多捐钱,老库什纳甚至冒用自己哥哥和妹妹的名义,而且还没有告知他们。纸终究包不住火,最终被发现后,老库什纳的哥哥决定将老库什纳告上法庭,老库什纳的妹妹也准备出庭指证他。为了阻止妹妹出庭作证,老库什纳买通了一个妓女和他的妹夫上床,这样他就可以把这段艳遇的录像带寄给他的妹妹,借此要挟妹妹。然而,老库什纳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他的妹妹竟然不顾家丑坚持上庭。最终,老库什纳被判处两年监禁,在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的联邦监狱服刑。期间,库什纳经常在周末飞过去探望他。
本质上说,老库什纳创建的庞大的家族企业也如同一个君主制政体,只不过是新泽西式的君主制。他被监禁后,急需有人接替他掌管和经营这个家族企业。毫无疑问,作为长子的库什纳是最佳人选,尽管他时年只有25岁左右,且商业经验十分有限。
像其他临危受命的年轻人一样,库什纳甫一“当家”就采取了一系列略显激进的大动作。2006年7月,他以1000万美元收购了《纽约观察家报》(New York Observer),成为这份曼哈顿周报的出版商。也是在这一年,他监督库什纳集团(Kushner Companies)以18亿美元价格收购了纽约第五大道666号的一座41层办公大楼,这是当时美国单项房产的最高价格。不久之后,房地产市场暴跌,该公司不得不花费数年时间寻找投资者,并寻求新的方式来偿还债务。
这两笔收购虽然在商业上谈不上很成功,但却让库什纳成功打入了纽约的社交和金融名流圈。特朗普彼时的身份标签还是纽约房地产大亨,他的大女儿伊万卡,身姿高挑婀娜,成为了库什纳疯狂追求的目标。很显然,库什纳希望通过与伊万卡的约会来巩固自己在纽约名利场的地位。
然而,伊万卡的异教徒身份在库什纳所在的传统犹太家族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两人一度被迫分手。但后来两人在伊万卡改信犹太教后又复合并迅速进入婚姻的殿堂。就这样,库什纳借此成为了声名显赫的特朗普家族的一分子。当特朗普这个威严且盛气凌人的族长从电视真人秀转向总统竞选时,库什纳也走上前台助其一臂之力。特朗普对库什纳的效力表示认可和赞赏,并在获胜后将他带入白宫,让他负责中东事务。
库什纳本人在处理有关泛中东地区的事务方面是个不折不扣的“菜鸟”,对这个地区众多的阿拉伯国家以及伊朗、土耳其等地区大国几乎全无了解,但对以色列却很熟悉。
库什纳家族曾狂热地为犹太复国事业捐款。在库什纳小时候,他的父亲曾多次自掏腰包请内塔尼亚胡到新泽西州发表演讲。事实上,长期担任以色列总理的内塔尼亚胡与库什纳家族关系非常密切,库什纳甚至曾经在内塔尼亚胡到访时专门腾出自己的卧室,让内塔尼亚胡睡在自己的床上。
相比之下,库什纳与阿拉伯人的交往则没有那么密切,而且仅限于高端房地产领域。他和父亲老库什纳曾向阿布扎比投资局(Abu Dhabi Investment Authority, ADIA)寻求融资但未获成功。卡塔尔一名前外交大臣曾考虑向纽约第五大道666号投资5亿美元。但随着美国大选升温,特朗普从一个毫不沾边的局外人转变成一个总统职位的强力竞争者,这位卡塔尔人审慎地选择了退出(或许,这也是后来的卡塔尔断交风波中,特朗普明里暗里支持沙特等国对卡塔尔进行外交和经济封锁的诱因之一)。
库什纳没有过参与处理重大政治事件的经历。许多人怀疑,他和伊万卡进入白宫不是参与政事为国家效力,而是趁机利用国家最高职位来提升他们的形象,扩大他们的商业网络。一些在白宫与库什纳共事的人形容他很聪明,并称赞他在应对美国政府在中东地区的混乱局面时能够做到处乱不惊,显示出有别于他年纪的成熟稳重。
而真正了解他的人却对此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库什纳的权力不是源自于聪明才智和努力工作,而是来自于所继承的财富和对财富的成功运作。曾在库什纳手下担任《纽约观察家报》编辑的亚伦·盖尔(Aaron Gell)后来回忆道,库什纳似乎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却往往能侥幸逃脱(轻松搞定),因为他有钱有势。
“诀窍并不复杂,” 盖尔写道,“如果你看起来像个大人物,同时又保持冷静,哪怕只是表面上装作冷静,人们也时常会把你的钱和你的才能智慧混为一谈。他们会倾向于把可能并不真正属于你的一些优秀特质投射到你身上。最终,你甚至可能会相信他们所看到的才是事实。是的,连你自己都信了。”
入主白宫后,库什纳似乎在沙特的小萨勒曼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后者是另一位拥有巨额财富和超级权力的年轻上位者,也想干一番大事业。
如果说特朗普的胜利给了沙特统治者们当头一棒,那么此时沙特人最务实的做法就是把这件事藏在心里,开始努力取悦美国新一届政府。一些与特朗普家族关系密切的商人和支持小萨勒曼的阿联酋高层协助完成了竞选期间的部分基础工作,这些工作最终汇集在库什纳一个人的身上,由此完全可以有理由设想到他将在特朗普的中东政策中发挥极为关键的作用。
竞选期间,特朗普一家的密友、黎巴嫩裔美国商人汤姆·巴拉克(Tom Barrack)曾推动库什纳与他认为可能有价值的中东“线人”取得联系。
“你会喜欢他(库什纳)的,他也同意我们的计划!”2016年5月,巴拉克致信阿联酋驻美国大使优素福·欧泰巴(Yusuf al-Otaiba)时说道。库什纳和欧泰巴大使迅速建立起了私人友谊,这让后者能够通过库什纳向白宫传递阿联酋对于中东问题的看法——伊朗和穆斯林兄弟会是主要的“麻烦制造者”,而小萨勒曼是沙特的未来新星。
“小萨勒曼令人印象非常深刻,”欧泰巴大使在2016年6月给巴拉克的信中如此写道。当时,这两人正在努力安排小萨勒曼和特朗普团队的会面。
美国新政府从时任阿布扎比王储那里也听到了同样的话。特朗普胜选后,与特朗普家族和中东地区都有联系的对冲基金经理里克·格尔森(Rick Gerson)帮助安排了库什纳与阿联酋实际统治者、阿布扎比王储穆罕默德·本·扎耶德(Mohammed bin Zayed)在纽约的会面。2016年12月,这位王储在没有通知奥巴马政府的情况下飞往纽约,与库什纳就巴以和平进程进行了会谈,这是违反国家间外交礼仪的罕见行为。但两人似乎毫不在意即将下台的奥巴马,阿布扎比王储在会谈中还不忘为小萨勒曼美言了几句。
“我向您保证,这将是一段特殊且具有历史意义关系的开端,”里克·格尔森在会晤后给阿布扎比王储发去短信说。
里克·格尔森在特朗普就职典礼前夕再次发信息给阿布扎比王储并写道:“您在白宫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与此同时,沙特也与即将上任的特朗普政府进行了接触。
特朗普获胜后,一个由沙特高级别官员组成的代表团第一时间飞往纽约,向认识特朗普的政商界人士征求意见。他们带来了建立“战略伙伴关系”的提议,这将使美国和沙特在安全、军事、经济和能源问题上进行前所未有的合作。其中一些提议曾被提交给奥巴马政府,但奥巴马政府认为过于激进,因此沙特又对部分提议内容做了修改,以获得特朗普的青睐。
提议内容包括:呼吁建立一个由伊斯兰国家组成的拥有数万名士兵的常备军事联盟——“当总统希望部署他们时,他们时刻准备好”;在沙特红海沿岸设立一个美国贸易区和一个军事基地;启动美国-沙特联合打击极端主义中心;沙特情报部门协助特朗普实施“极端审查”程序,响应特朗普承诺要对移民进行筛选和审查的诉求。
沙特还阐述了他们的项目和资金可以帮助特朗普实现竞选承诺的方式:提出在未来四年耗资500亿美元购买美国武器的防务合同;将沙特在美国的投资增加到2000亿美元;联合其他海湾阿拉伯国家向美国基础设施投资1000亿美元。提议还指出,这些投资将在10年内为美国创造2500万个就业岗位,但没有解释这个看似不可能的数字是如何计算出来的。
该提议最后邀请特朗普以总统身份前往沙特访问,以“历史性的欢迎仪式”开启两国关系的新篇章。特朗普的幕僚团队并没有全盘采纳战略伙伴关系的提议,但其中的一些倡议则在未来几年以不同的形式呈现。
在返回利雅得后,沙特代表团将他们的访问成果提交给了王室高层,报告了特朗普的团队与前任团队的不同之处。
“他们是交易达人,不熟悉华盛顿的政治习惯和深层次制度(潜规则),而且会重用库什纳来处理中东事务,”报告结论说。
该报告还阐明了即将上任的特朗普政府对美国在中东利益的重点关切:为美国经济吸引投资,打击极端主义,击败“伊斯兰国”。报道还指出,极端主义被美国视为比伊朗更大的威胁。但代表团也发现,特朗普团队总体上对(宗教)圣地以外的中东地区只有模糊的概念。
代表团的一些调查结果也令沙特感到不悦。他们遇到的许多美国人都表示,沙特因与恐怖主义有关联而声名不佳,而且该国对女性的限制也导致沙特在美国的整体形象很差。代表团成员会见了库什纳,报告中有他的个人资料,附上了一张他微笑时的照片,还有概述他立场的文本框。报告指出,库什纳对沙特提出的投资计划“没有表现出什么热情”,而且对沙特知之甚少。
“库什纳明确表示,他不熟悉沙特与美国之间关系史,他还询问了‘沙特对恐怖主义的支持’,”报告称,“讨论结束后,他赞赏沙特在打击恐怖主义方面发挥的重要作用,以及联合打击极端伊斯兰主义的能力。”
但库什纳最感兴趣的还是巴以冲突。
“巴勒斯坦问题是首要的,”报告称,“美国政府在中东问题上仍然没有明确的计划,但核心利益是找到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解决方案,支持以色列的稳定,解决巴以冲突。”
这份报告帮助小萨勒曼确定了他和美国新政府打交道的方式,即在特朗普和库什纳最为关注的问题上提供帮助。后来发生的一切,将证明这一策略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库什纳和小萨勒曼都是30来岁的年轻上位者,被自己的父亲钦定为接掌大权的继承者。他们都缺乏丰富的从政经验,认为没有必要受其约束。库什纳访问沙特期间取消了有会议纪要员参加的正式会谈,而是改在小萨勒曼在沙漠深处的私人营地会面,几乎没有告诉其他人他们讨论了什么。他们没有通过官方翻译进行安全通话,而是在WhatsApp和其他社交通讯应用上交换表情包。
特朗普入主白宫后,沙特认为美国新政府是“一股新鲜空气”。在与奥巴马围绕人权、伊朗核协议和也门战争等问题上争论了8年之后,沙特人总算在新任总统这里找到了前进之路。
特朗普试图撕毁伊朗核协议,并认可利雅得方面的观点,即伊朗是中东地区所有问题的根源。他憎恨像穆斯林兄弟会这样的政治伊斯兰主义者们,同情阿拉伯世界的富人,当然最终目的是要把他们的钱吸引到美国来。他还喜欢兜卖美国的武器,毫不在意这些武器售出后是怎么使用的。他也不关心人权,甚至明确表示美国的阿拉伯盟友可以按照他们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进行统治。
小萨勒曼和库什纳之间的关系发展得很好,因为两人都相信对方可以推进解决他们所重视的问题。库什纳认为,小萨勒曼可以为美国在中东的军事活动提供资金,并成为开启以色列和阿拉伯人之间和平的金钥匙。小萨勒曼希望库什纳能够推动美国支持沙特“2030愿景”,对抗伊朗,并支持他与穆罕默德·本·纳伊夫(Mohammed bin Nayef)争夺沙特王储之位。
到2017年3月小萨勒曼访问华盛顿时,两人的这种深度私人关系已经很明显了。白宫工作人员表示,这次访问完全是小萨勒曼与库什纳在WhatsApp上自行商定的,周围的工作人员对此访的大多数安排细节事先都不知情。
与小萨勒曼之前的访问一样,由于他既不是国王也不是王储,他的到访引发了关于用何种礼仪接待他的讨论。库什纳则认为,既然小萨勒曼是沙特国王最信任的人,理应受到国王或接近国王规格的礼遇。
当然,小萨勒曼也很幸运,甚至老天爷也来帮他忙。一场暴风雪袭卷了美国东海岸,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克尔(Angela Merkel)原定的访美行程及与特朗普的会晤因此而推迟。就这样,默克尔空缺下来的“档期”留给了小萨勒曼,他得以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坐下来与特朗普进行会谈,随后他们在国宴厅共进午餐,库什纳则全程陪同左右。
这次访问似乎是这两位年轻人第一次公开会面,但库什纳告诉白宫工作人员,他和小萨勒曼其实已经见过几次面了,这让他们感到惊讶。
访问期间,特朗普召集他的经济专家讨论了沙特“2030愿景”,就像一年前奥巴马所做的那样。沙特人列出了他们的计划,美国人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许多人得出了与奥巴马的专家相同的结论:愿景是好的,但实际内容很肤浅。
然而,库什纳对这位年轻王子的热情却是掩盖不住的。
2017年5月,库什纳用实际行动向外界证明他是真的在支持沙特人。他在与沙特代表团讨论一项价值超过1000亿美元的拟议军售案时,对沙特与美国的伙伴关系进行了战略性概述。
“让我们今天就敲定这件事,”他在谈到这笔交易时说。
双方审查了拟议中的喷气式飞机、舰船和精确制导炸弹清单,一名美国官员还建议沙特从洛克希德·马丁公司(Lockheed Martin)购买一套雷达系统,用于击落可能来自伊朗的弹道导弹。
库什纳也双手赞成这个提议。令房间里所有人惊讶不已的是,他抄起电话直接打给了洛克希德马丁的首席执行官玛丽莲·A·休森(Marilyn a . Hewson),要求为他的沙特朋友提供更多折扣。后者同意说会研究研究。
坦白说,库什纳的这一做法并不违法,但极不符合常规。通常来说,美国官员会代表美国公司进行游说,但不会代表外国客户反过头来跟美国公司讨价还价。
库什纳和小萨勒曼的大部分交往是通过私人渠道进行的,并没有向政府相关部门报告。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国国务院、中央情报局以及白宫内的部分官员,越来越担忧库什纳和小萨勒曼之间的这种直接关系——库什纳是否将私人利益与政府事务混为一谈?小萨勒曼拉拢库什纳是否有损于美国的国家利益?这些都没有人能给出确定的答案,所以他们只能努力确保白宫的礼制得到遵守,力促其他官员与外国领导人直接通话。
有一次,库什纳询问一名美国的情报官员,美国如何能影响沙特王位继承过程,让小萨勒曼比他的堂兄更有优势。这引起了国务院和中央情报局方面的高度警觉,他们认为美国需要远离沙特王室政治。白宫发言人则对外坚称,库什纳在与外国领导人沟通时一直遵循适当的礼仪,从没有说过要影响沙特王位继承这类话。
无论如何,华盛顿的新基调给小萨勒曼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告诉记者,他“非常乐观”地认为特朗普是“一位将把美国带回正确轨道的总统”。
他说:“特朗普上任还不到100天,就已经恢复了美国与所有传统盟友的联盟伙伴关系。”
美国政府与沙特的关系在改善,而我本人的情况却在恶化。在“2030愿景”启动前后,我拿到了一张5年期多次入境而无需续签的沙特签证,当时感觉就像中了彩票一样。有了这个,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往返于美国和沙特,就这样持续了大约一年时间。
但再往后,就出问题了。
2016年,我和《纽约时报》的同事发表了一系列关于“王国的秘密”(Secrets of The Kingdom)的文章,深入探究了沙特王室与极端主义的意识形态联系、王室的真实财务状况以及小萨勒曼本人的一些情况。考虑到我和沙特这个国家打交道的时间最长,我在许多报道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其中一篇是《纽约时报》首席记者马克·马泽蒂(Mark Mazzetti)对小萨勒曼的专访,爆料了他买下豪华游艇Serene的消息。那些负责维护小萨勒曼声誉的人试图对这篇报道提出质疑,但沙特官方没有人直接向我抱怨。但不久之后,我收到了一位来自沙特陌生官员的电子邮件:我的签证被注销了。
我立即给沙特信息部的联系人发短信询问取消的原因,他回复说我的签证本就是为了报道“一个特定的事件”(言下之意是给我签证不是让我自己随意使用的)。我问他那是什么事件,为什么给了我五年的时间来报道,他敷衍地说道:“我现在正在开会,而且在国外,你可以和大使馆联系。”
但谁能想到,我接下来能再次到访沙特是多亏了特朗普?
但事实的确如此。
在库什纳的力谏下,特朗普将他总统任期内首次外访的首站给到了沙特,沙特人自然是对此高兴至极、满意至极,希望所有能找到的记者都来进行报道,也包括我在内。
所以,我拿到了一张停留两周、单次入境、不可续签的新签证。
2017年5月,我抵达了利雅得,发现这座城市已经焕然一新。那天,天气闷热,气温高达107华氏度,机场有专门的欢迎人员来接驳各国政要和记者。在整个城市的高速公路边,灯柱上交替悬挂着沙特和美国两国国旗,仿佛是红、白、蓝、绿色交织的河流在蜿蜒流淌,绵延数英里。在利雅得的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到写着“我们一起赢!”(“Together We Prevail”)的宣传牌,上面有特朗普总统和萨勒曼国王的照片。同样的口号还出现在官方活动的徽章和国家电视台上,甚至麦加周五播放宣礼声时也是如此。
为了吸引特朗普选择他们作为海外首访地,沙特在常规的双边会晤外,还将特朗普的访问活动进行了国际化包装,将其命名为“阿拉伯-伊斯兰-美国峰会”,邀请了来自穆斯林世界的数十位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与会。这展现出沙特人十分擅长提供情绪价值,极大地满足了特朗普的虚荣心。
除了官方会议,沙特还组织了一系列活动,充分展现小萨勒曼让沙特人拥有了更有趣更多彩的生活,并表明沙特和美国并不像表面上差异那么大:新款时尚车型亮相经典车展,跳伞运动员冲刺加速赛,哈林篮球队(The Harlem Globetrotters)表演精彩纷呈。乡村音乐歌星托比·基思(Toby Keith)更是对在场全是男性的观众说,他把自己的一些热门歌曲,比如《给我的马喝啤酒》(Beer for My Horses),换成了《约翰尼·b·古德》(Johnny B. Goode)等经典歌曲,以尊重当地伊斯兰习俗。沙特人希望他们的美国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但要有限度,此次访问活动的官方网站建议男性穿长裤和长袖衬衫,并告诉女性“必须穿长袍”。
入住酒店后,我得知哈雷戴维森(Harley-Davidson)摩托车拉力赛正在进行,于是叫了一辆优步(Uber)网约车去观看。一个27岁的沙特小伙子开着一辆银色的道奇“挑战者(Charger)”来接我,车内饰是红色的,音响里放着嘻哈音乐。我告诉他我想去看拉力赛。
“行车中一定要系好安全带,”他反复叮嘱说。
在路上,他告诉我他是在利雅得长大的,但后来跟随上大学的父亲前往美国加州的蒙特雷生活了6年。回国后,他在当地银行工作过,投资过流动餐车,现在还在尝试做优步(Uber)网约车司机,因为他喜欢开车。他说,沙特有很多人抗拒改变,但生活还是一直在变化着。
“过去,对于沙特家庭来说,和陌生人一起坐车(让陌生人搭车)是很奇怪的。但现在他们喜欢帮助年轻人,”他说,“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而且会更好。”
最终,我赶上了这次拉力赛,看到数百名沙特人骑着美国经典摩托车在城市的高速公路上奔驰巡游,许多车上都插着美国和沙特国旗。我惊讶地发现,有相当一部分骑手是支持特朗普的,他们心甘情愿地将特朗普之前的反穆斯林言论视为竞选时的权宜之计,而给予“忽视甚至体谅”。有一位骑手是一位管理着零售公司的高管,他告诉我,沙特人很熟悉特朗普的风格。
“在阿拉伯世界,包括在沙特,领导人总是作风强硬,”他说,“有议会,但说到底,还是国王说了算,特朗普的做法在策略上与阿拉伯国家领导人有相似之处。这就是为什么一些美国人反对他,他就强硬反击,甚至解雇联邦调查局局长!我们也是这么做的。”
“我爱美国,”另一位骑手主动告诉我,他有43个兄弟姐妹,来自他父亲的六位妻子。
他18岁时移居美国,在洛杉矶附近学习英语,然后搬到迈阿密学习经济学。
“大多数美国人对沙特了解不多,”他在回忆起一位美国老师问他家里是否有油泵时说。
他也喜欢特朗普,他说:“商人知道如何让事情行得通。”
他认为,如果美国男性像在沙特那样主动开车或花钱雇司机,他们的妻子会很高兴不用开车。
“你(指女性)可以待在家里,抚养孩子,不必努力工作,”他说。
这场拉力赛在伊玛目穆罕默德·本·沙特伊斯兰大学(Al-Imam Muhammad Ibn Saud Islamic University)附近结束,这是一个主要负责向年轻学生、神职人员和法官灌输瓦哈比主义的机构,因此不太可能是一个进行拉力赛的场所。骑手们在草地上闲逛,喝着无糖百事可乐,当礼拜的宣礼声响起时,他们列队朝向麦加。某种程度上,它与任何一场车赛都很相似:轰隆的发动机、飙升的荷尔蒙激素、破洞牛仔裤和黑色皮夹克。
唯独没有酒,也没有女人。
附近的一个足球场里,沙特年轻人在等待观看美国和沙特车手进行的飙车比赛,卖汉堡和墨西哥卷饼的流动餐车生意兴隆。活动在沙特国歌和《星条旗永不落》的歌声中开始。
一名美国车手以微弱优势获胜。
当特朗普总统抵达利雅得从“空军一号”的舷梯走下来时,萨勒曼国王也在皇家卫队的护卫下,站在长长的红色地毯上等待迎接这位新总统的到来。颇有讽刺意味的是,上次奥巴马访问沙特时,萨勒曼国王曾一度冷落过奥巴马,根本没有现身机场。
当总统车队停在美国代表团大部分成员下榻的利雅得丽思卡尔顿酒店(Riyadh Ritz-Carlton)时,可以看到酒店正面树立着沙特和美国的国旗。但特朗普不必一直呆在那里,沙特人还在王宫里给他留了下榻之处。
访问期间,一系列会议和边会如期举行,但重头戏是特朗普总统向与会各国政要发表的主题演讲。作为一个公众人物,特朗普一直有脱稿即兴发言和对穆斯林发表恶毒言论的喜好。但这次他表现很好,遵守了自己的发言稿,阐述了他对美国与伊斯兰世界关系的看法。
特朗普向东道主致敬,称伊斯兰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信仰之一”,并呼吁宗教之间相互尊重。但他主要关注的是打击恐怖主义。
“这不是一场不同信仰、不同教派、不同文明之间的战争,”他说,“这是一场企图毁灭人类生命的野蛮罪犯和正义人士之间的战斗,一切都以宗教的名义……这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战斗。”
他呼吁与会领导人强化对“邪恶意识形态”的斗争,并将邪恶分子从他们的国家清除掉。
“你们的国家只有赶走恐怖分子和极端分子,才有可能实现更美好的未来,”他说,“把他们赶出去!把他们赶出你们的礼拜场所!把他们赶出你们的社区!把他们赶出你们的圣地!把他们赶出这个世界!”
他重点提到,伊朗为恐怖分子提供了“安全港、资金支持和招募所需的社会地位”,并指责伊朗造成了“该地区如此多的不稳定”。
但是就国家来说,他想要的是“可以不完美的合作伙伴”,暗示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管理国家。
“我们不是来说教的。我们不是来告诉别人如何生活、做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者如何做礼拜的,”他说,“相反,我们希望能够建立起一种基于共同利益和价值观的伙伴关系,为我们所有人寻求更美好的未来。”
与会者一再起立为他鼓掌。
在访问前的准备阶段,白宫曾告诉沙特,特朗普准备将利雅得作为他外访的首个目的地,他们需要提前提供在访问期间要公布的“已敲定的成果”。最重要的是一项价值高达1100亿美元的武器交易,其中明确包括之前被搁置的精确制导炸弹——此前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曾以担心造成也门平民伤亡为由叫停了这笔军售。特朗普上任后批准了这项协议,并表示它将为美国带来“数千亿美元的投资和就业机会”。
特朗普演讲结束后,沙特邀请他为新成立的“打击极端主义意识形态全球中心”揭幕,这是另一个“已敲定的成果”。该中心位于一处军事基地内的巨大穹顶建筑中,内部看起来像是科幻电影中的宇宙飞船指挥中心。高墙上的大屏幕上闪烁着视频、图片和统计数据,数百名身着统一制服的沙特男性工作人员操作着一排排电脑。在揭幕仪式上,特朗普、萨勒曼国王和埃及总统阿卜杜勒·法塔赫·塞西(Abdel-Fattah el-Sisi)把手一起放在一个发光的水晶球上,这张照片迅速走红。一些人讽刺这张照片是在为电影《指环王》(Lord of the Rings)做宣传,或者是基地组织(Al-Qaeda)的招募海报,因为它很像是把三位领导人塑造成了宇宙的主宰。
这次访问还充满了其他别样的乐趣。特朗普家族与沙特精英的融合,给外界感觉像是举办了一场跨文化婚礼,庆祝这两个来自不同背景的家庭 “喜结连理”。尽管特朗普对女儿和女婿的严重依赖让许多美国人心生厌恶,但对沙特人来说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国王不也是把大权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吗?
虽然美国的监管机构力图确保特朗普及其家人不会利用总统职位为他们的私人商业活动谋利,但这并没有困扰沙特人,他们的整个国家都以王室的名字命名,而且家族基金和国有金融机构之间从来没有明确的界限。
特朗普的顾问、经常发表反穆斯林观点的网站布赖特巴特新闻网(Breitbart News Network)的运营者史蒂夫·班农(Steve Bannon),曾一度被发现与一名蓄着浓密胡须的宗教人士聊天,而此人“恰好”是沙特的伊斯兰事务大臣。
网上流传的一段视频显示,一位年长的沙特王室成员教伊万卡如何轻摇咖啡杯,这样示意服务员不会再给她的咖啡续杯,这是沙特和其他阿拉伯国家的一项传统。
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沙特当局根据一项有关给婴儿取名的法规——“与沙特王国的文化或宗教相抵触,或者是外来的、不恰当的”,干预并阻止一位沙特父亲给女儿取名伊万卡(Ivanka)。取而代之的是,这位父亲给女儿取名Luma,意为“深色或深红色的嘴唇”。但他还是会在家里叫她伊万卡。
对特朗普政府表现出热情的不只有沙特。埃及总统塞西是在军队枪杀镇压数百名抗议者后通过军事政变上台的,他告诉特朗普:“你的个性很独特,能够做成不可能的事。”
“我同意!”特朗普回应道,随即笑声传遍了整个大厅。
他接着形容自己的政府“与埃及的关系非常好”,甚至称赞了塞西的时尚品味。
“很喜欢你的鞋子,很绅士!”他说。
沙特给特朗普送了80多件礼物,其中包括一个豪华的沙特衣橱,里面有一件镶有猎豹皮毛的橙金色羊毛长袍,一件镶有白虎皮毛的银蓝色羊毛长袍,一些彩色衬衫缀有腰带可挂载弹药和手枪皮套,还有两本关于沙特传统服装的书籍。特朗普还从与会的他国政要那里收到了几盒古龙香水、几本儿童书籍、几条羊毛毯、一套科威特宪法副本、3柄长刀、11双皮凉鞋,以及“特朗普总统艺术照”。
这天晚上,他和沙特东道主载歌载舞,一起跳了场名为Ardah的民间舞蹈。他和萨勒曼国王紧扣双手,手持长刀和手杖,灿烂地微笑着,随着鼓声和吟唱来回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