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中有“上礼为之而莫之应也,则攘臂而乃之”一句话,南怀瑾先生解释这句话的时候说:“道、德、仁、义、礼”…就是一篇人类文化进化史的描述,也可以说是对人类文化进化史的感叹。严格地说,他是感叹人类文化的退步。
就是说,物质文明是越来越进步,精神道德的文明越来越退步,越衰弱……这里《老子》所说的,等于《礼运·大同篇》孔子感叹人类文明的退化一样。
那么,南先生如何看待老子笔下的“礼”呢?
老子原文: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上礼为之而莫之应也,则攘臂而仍之,故失道。失道矣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是以大丈夫居其厚而不居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南先生为了解读“礼”,做了很多的铺垫,其中说道:
人类退化到“仁”、“义”,然后就到了“礼”。但真正的“礼”是高度的文化,以现在的观念而言,文化包括一切精神文明、物质文明、历史文化,乃至个人做人做事的原则规律等等,所谓政治、军事、教育、经济、社会等等一切都包括在内,这都是“礼”。
我的理解:
南先生认为,“道、德、仁、义、礼”是从“道治”到“礼治”的一个递降和退化的过程,但他又说“礼是高度的文化”。如果说“礼”是高度的文化,那么,它上面“义”、“仁”、“德”、“道”,不是一个比一个更高级吗?
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则攘臂而乃之。故失道”——从“道治”社会退化到“礼治”社会,是“大道废,有仁义”的“失道”过程,无论这个“礼”是多么的“高级文化”,在老子思想体系里,“仁义礼”三者都属于“下德”。
南先生接着说:
“上礼为之而莫之应也”,真正的“大礼”,就是高度文化的“礼”是形而上的基础,所谓“而莫之应”,就是说那是看不出形态的。
南先生说,真正的“礼”,是看不出它的作用,普通的人更是不懂,所以“攘臂而扔之”,膀子一举就把它丢掉了。
我的理解:
南先生执着于“质朴的、真正的礼”,故对老子批评“礼”的思想似乎视而不见。他认为,作为真正的、高度文明的“礼”,是看不见的,比如偏僻地方人们不用鞠躬、握手,而都市中的人却以为他们不懂礼节。恰恰相反,那才是真正的“礼”。
南先生忽略了老百姓之所以“不知礼”的原因。《礼记·曲礼》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孔颖达《五经·正义》云:“礼不下庶人者,谓庶人贫,无物为礼,又分地是务,不服燕饮,故此礼不下与庶人行也。”
就是说:庶民贫穷且忙于农务,没有财物,也没有重大社交活动,没有官场应酬,就不必像官员那样教、学礼节,而拘于礼节了。而不是说偏僻乡民不鞠躬、不作揖才是“真正”的礼,那是没办法的事。
《白虎通》的说法类似:礼为有知,制刑为无知。设礼谓酬酢之礼,不及庶人,勉民使至于士也。
南先生把“攘臂而仍之”理解为“挥手而弃之”,更非老子原意。攘,撸起袖子。仍,因也,循也,遵照执行。
所以,所谓“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让之”是说:推行“礼”而得不到响应,就会卷起袖子强力推行,以武力胁迫执行,形成“为之”者与“莫之应”之间,即官民之间的严重冲突。
老子批评的正是包括“周礼”之在内的一切礼法制度,所以,“攘臂而仍之”就是以武力胁迫人们执行,而不是南师所说的:“高度文明的礼”被鄙夷而扔到一边。
所以,南先生的理解,割裂了“居其厚而不居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的“取道”“弃礼”思想。
南先生基于“尚礼”观念,对“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做了下述讲解:
上古的人个个有道。时代向前,“道”渐行消失,才产生了“德”,用“德”作为行为的标准。“失德而后仁”,时代更向前走,到孔子的阶段,拼命提倡“仁”。到了孟子战国时代,“仁”又靠不住了,又提倡“义”,所以说,“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到了“礼”这个阶段,“礼”与“法”是连在一起的,因为社会人心坏了,所以在文化教养方面,希望个个有“礼”。
我的理解:
南先生对从“道治”到“礼治”的渐次下滑的解释,是能接受的。
但《周礼》作为西周的“根本大法”,在“家国同构”的宗法制度及其家族观念之下的“礼”,就是“法”,就是人们之间实现和谐相处,保证社会秩序、伦理关系完整统一的行为准则。
因此,“礼”可称之为“法”,“礼治”,就是西周时期特殊类型的“法治”,这是毋庸置疑的。孔子所谓“道之以政”,“齐之以礼”,其中的“齐之以礼”,即是孔子的法治思想。
东周时期早已“礼崩乐坏”,各诸侯国都在变法图强,以孔学嫡传自诩的荀子主张“隆礼重法 ”礼法并举,正是儒家“礼法”思想适应新形势发展需要的结果。荀子在黄老道学主导的“稷下学宫”三任祭酒,受到黄老道法思想影响,这也是他之所以培养出李斯、韩非子两位法家人物的原因。
所以,“礼”作为周朝社会制度的根本,它本身就是“法”,而且在诸侯割据的战国时期,“法”的地位在提升,“礼”的虚伪矫饰作用也在提升,这是事实。
据司马迁统计,仅在春秋时,就有“ 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史记·七十列传·太史公自序》)”,这些杀兄弑父,僭越篡位者,都有充足的“礼法”依据。
所以,在周朝,“礼法”本是一体的,不是南先生认为的“礼”而后有“法”,“法”没有效用之后而有“刑”。
南先生对“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的理解含混其辞
南先生说:在老子的时代,社会已经退步到提倡“礼”的阶段。随着科学文明的发展,工商业在发达,教育跟着也普及了。可是,天下思想却越来越乱,犯罪行为越来越多。而乡野之人没有受过教育,他却不敢犯罪,行为比较朴实。所以说,人类缺乏忠信才需要“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就是这个道理。
我的理解:
看不出来南先生的逻辑:为什么“乡野之人没有受过教育,他却不敢犯罪,行为比较朴实”,就因此得出“所以说,人类缺乏忠信才需要‘礼’”这样的结论。
“禮”字起源于先民的祭祖、敬神仪式,“示”字旁,表意为桌面上有一团新鲜的东西还在滴着水,通常被理解为指代新鲜的“肉”,右上部是以个高脚托盘,里面盛着最珍贵的东西,以玉串表示,右下是个“豆”,礼器,类似今天的高脚杯。虔诚敬拜之意甚为明了。
所以“礼”是一种祭拜的仪式,在甲骨文出现之前的氏族社会时期,这种原始崇拜就早已存在,“礼”就是先民原始自然崇拜,只表虔敬,人们需要“礼”完全是出于对未知世界的图腾崇拜,把“礼”跟与“人类缺乏忠信才需要‘礼’”的说法,很难联系在一起。
所以,“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道”为本、为根、为内,“礼”为表、为华、为外,当社会倒退到推崇华而不实的“礼”的时候,伪诈之风日盛,忠信之本尽丧,动乱由此产生。
所以,“人类缺乏忠信才需要‘礼’”的说法,很难契合老子思想。老子说“大丈夫居其厚而不居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大丈夫要亲近“厚而实”的“道”,远离“薄而华”的“礼”。
回到文章开头,南先生提到的《礼记·礼运·大同篇》,看看朱熹是如何评价“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的。
弟子郭德元问朱熹:“老子云‘夫礼,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孔子又却问礼于他,不知何故?”
朱熹回答说:“他晓得礼之曲折,只是他说这是个无紧要底物事,不将为事。某初间疑有两个老聃,横渠(张载)亦意其如此。今看来不是如此。他曾为柱下史,故礼自是理会得,所以与孔子说得如此好。
“只是他又说这个物事不用得亦可,一似圣人用礼时反若多事,所以如此说。《礼运》中‘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等语,便自有这个意思(《朱子语类·老氏》)。”
朱熹这段话说明:1、他虽然整体上辟老,但具体问题还是能具体对待的。2、他和张载赞成孔子问礼于老子之说。3、《礼运》借孔子之言,对繁文缛节的“礼法”持批评态度,朱熹以《礼运》的观点来佐证老子的“非礼”观,意思是儒家也有这样的而说法,所以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