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独自走过悲喜》梁晓声
某次,与林非先生共同参加一次文学颁奖活动,我就坐在他的旁边。确切地说,那是一次中学生作文赛的颁奖活动,台下是来自全国许多省份的获奖中学生。他们胜出的比例是一比一百多。我在表示祝贺时说,他们实在是有理由感到骄傲的。作文与文学创作当然是不同的。但我认为,经过数道评委们的筛选,以一比一百多的比例胜出了的优秀作文,是完全可以用看待文学作品的眼光来看待的。
回答问题是免不了的。同学们有的向我提问,有的向林非先生提问。林非先生是我所尊敬的文学界长者,然而我却是第一次见到他。
我留心到,林非先生在回答中学生们的问题时,第一句话总是这样说:“这个问题,我不一定能够回答得好,但我争取给同学们一个满意的回答……”
其谦彬彬,其诚笃笃,令我肃然。并且,他的回答,言之成理,每次都确乎令同学们满意的。我相信,他的话对同学们是大有裨益的。活动结束以后,我搀着林先生往台下走时,情不自禁地对他说:
“我要向你学习。”林先生站住,看着我不解地问:“向我学习什么呢?”我说:“谦虚。以后我也要对我的学生们经常说——这个问题我不一定能够回答得好……”林先生连道:“是啊,是啊,太复杂了。所以回答好一个关于文学的问题,即使是由中学生提出来的,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他沉吟片刻,又说:“我们头脑之中以前认为肯定正确的文学理念,现在又剩下了多少呢?还能自信到什么程度呢?”我默然,深思……后来,无论在课堂上回答我的学生们的问题时,还是在指导我的学生们的论文时,我偶尔开始这么说了:“这个问题我不一定能够回答得好……”有时还要加上一句:“这个问题我的看法也不一定是对的……”
然而我发现——在我这儿,谦虚的效果并不那么好。因为,我的学生们希望听到的是我的自信的回答。毕竟,我与文学发生的亲密关系,比他们要长久得多;我读的书,也比他们要多得多;我头脑里每每思考不止的关于文学的理念,还要比他们多。我较善于将诸种关于文学的现象,置于中外文学史的宏大背景之下来进行考量;而那史,对于他们,往往只不过是书本上的概述或年表……
我的学生们虽然也像大多数当代青年们一样个个无比自负,但他们内心里又都十分清楚,他们明白的终究还是太少了。倘我一味谦虚,连我应该肯定地回答的一些问题,都不做肯定的回答了,那么他们非但不会欣赏我的谦虚,反而会对我大失所望的。
由此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即选择的困惑。
通常情况之下,我们在好的、不好的,甚或坏的三种答案间进行选择时,其实并非一件难事。这三种答案,大多数情况之下区别是显而易见的。难就难在,有时候我们所面临的选择不是三种,仅是两种,而且两种都是坏的。
在青少年面前自骄自大,俨然以“祖师爷”自居,或在他们面前无原则巴结,尽显奉迎取悦之能事,便都是坏的选择。如果一个人把自己弄到了在青少年面前只剩那么两种态度选择的地步,那么自己首先也就着实的可悲了。
反过来也难。比如林非先生的谦虚,无疑是长者的美德;而我有时候敢在青少年们面前大声说——你们肯定错了!你们要相信我一次,我的话是对的!这态度也是要的。
倘我变了,青少年们所能听到的,坚决不赞同他们的声音,只怕就更稀少了。倘我行我素,我在青少年们眼里,可能就渐变为一个自以为是,动辄一厢情愿地诲人不倦好为人师的讨厌之人了。谦虚的修养,我所欲也。“你们青少年肯定错了!”——这种成年人的话语权,我也还要坚决地保留。
正所谓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兼得,是以困惑。但目前,困惑期已经过去。因为在我写这篇小文时,终于自行地想通了——正确的话正因为它是正确的,所以最没有必要厉声厉色地来说。
“我不一定能够回答得好,让我尽量给你们一个满意的回答……”
对于我,学林先生那么谦意彬彬地对青少年们说话,是一种修养方面的进步。
“你们肯定是错了,而我是对的。因为我说出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而是通过我的嘴,将数千年来中外某些关于人类原则的思想成果告知给你们……”
如果我对自己的话无比自信,我也完全可以继续以我的语言方式与青少年,包括我的学生们沟通——只要不再以训人的方式。甚或,就是偶尔又训了,也不必太过自责。
中国之当代某些青少年,有时确乎也是需要有几分胆量的人训训才好的;训了而遭千万只狼崽子似的“围咬”,又何必害怕?
他们毕竟不真的是狼崽子,而是我们的孩子。无论已多么像狼崽子,归根结底,那错也首先错在我们大人。因为一个事实是明摆着的——某些关乎人性的伦理的人类荣耻观的底线,不是我们的孩子们突破瓦解了的。有据可查。查一查,恐怕我们成年人不得不承认——那首先是我们可耻地干下的事情。
底线已遭处处突破,人性的普世伦理已遭大面积的瓦解,是非界限表面看似乎混乱不清,我理解林非先生口中说出的“复杂”二字,大概是感慨于此吧?在这种情况之下,成年人与青少年交流、沟通、谦虚抑或相反,倒还在其次了。
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将一种人类文明发展至今显而易见、不言而喻、毫无疑问的世事观点表述得较为正确,在我们的青少年们连对那样一些世事观点也质疑多多时,使他们信服他们所接受了的是正确的观点,这已经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了。
我其实并不好为人师。
而我现在“不幸”已为人师。
更不幸的是——我对由自己口中说出的不管文学的、文化的还是世事的观点,真的是否正确,竟越来越缺乏自信了。
悲哉也夫!
想来,也只有开口之前,认真,再认真地思考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