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来自北方的侠客
他是唐朝大诗人贺知章的后人,“四明狂客”身上的狂劲隔着岁月却隔不断血缘,流淌在他的身上。“春风不改旧时波”的镜湖,温柔地接纳了这位从一路风尘中奔波而来的老人贺知章,也接纳了贺铸,他自号“庆湖野老”。
他是宋太祖贺皇后的族孙,他的妻子是宋宗室之女。曾经的荣光照耀在心灵深处,让他自有一种傲气。
他来自北方的卫州——殷商的古都,倚着巍峨的太行山,傍着奔腾的黄河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里的人自古“好气任侠”,至北宋依然沿袭。“气勇尚义,号为强忮,土平而近边,习于战斗”。
那里除了太行黄河,还有宁静的桑林。桑间濮上,郑卫之音,都曾在《诗经》中留下印迹。
那里也曾有高人隐逸,魏晋名士孙登曾隐在卫州的苏门山上,看惯了乱,看惯了篡,他选择在“苏门山上”深居简出,活出真性情的自己,世人称之为“苏门先生”。
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乡土的滋养,那片土地上的风情民俗,以及过去那些伟大的灵魂,时时刻刻会感染着他,塑造着他,在他的生命或作品中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
梁启超曾说:“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也。”北人的慷慨激昂,南人的低吟浅唱,自古有别。
当贺铸初到东京时,他满身带着未经雕塑的北方气。
那时他只有十七八岁,正是“少日用壮胆力精”的时候,兼之又是皇室外戚的身份,入京后他便进了王孙公子的阶层,自视甚高,“孤立不群”,对前途充满自信。北方的乡土和武将世家赋予他的“豪爽精神”在那段时日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当西夏和党项威胁日盛之时,流淌在他骨子里的尚武之气忍不住勃发出来。这点从他的《六州歌头》中可以看出来: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此词作于哲宗元祐三年(1088)秋,贺铸37岁,在和州(今安徽和县)任管界巡检(负责当地治安的武官)。词的内容,与抗击西夏入侵有关。当时西夏党项军队频年侵扰北宋边疆,而朝中执政的大臣却主张弃地求和。身为低级军官的贺铸,人微言轻,又远离京城,自然不可能有机会到朝廷上去慷慨陈词。但他将自己“报国欲死无战场”的一股抑塞不平之气吐为乐章,表达了要求抗战,反对妥协的强烈愿望,在以轻音乐为主的北宋词坛上,留下了振聋发聩的一声雷鸣。
他十七八岁时离乡来到东京,靠门荫当上一名皇家低级侍卫官,至二十四岁离京外宦,在京城的六七年间,过着倜傥逸群的侠少生活。此词上片,就是对这段生活经历的追忆。
那时他和他的伙伴们肝胆相照,血气方刚,听或遇到不平之事便怒发冲冠;性格豪爽,侪类相逢,不待坐下来细谈,便定为生死之交;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答允别人的事,绝不反悔;轻车簇拥,并马飞驰,出游京郊;闹嚷嚷地在酒店里豪饮,似乎能将大海喝干;间或架鹰驱犬在野外射猎,不多会儿便使得狡兔之类的巢穴为之一空。诚所谓“雄姿壮采,不可一世”(夏敬观评语)!
青年时的“侠”“雄”生活朝气蓬勃,龙腾虎跃,虽然欢快,可惜太短促,像做了一场黄粱梦。接下来便是13年之久的南北羁宦、沉沦屈厄。
离京到外地供职,一叶孤舟漂泊旅途,只有明月相伴。官品卑微,情怀愁苦,流落尘俗,如鸟在笼,不得自由。像自己这样的武官成千上万,但朝廷尊文抑武,武官们往往被支派到地方上去打杂,劳碌于案牍间,不能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十来年郁积,一肚皮牢骚,不吐不快。因此这十句如黄河决堤,一浪赶过一浪。起先还只是嗟叹个人怀才不遇,继而扩大到替包括自己在内的众多武士呐喊不平,最终将锋芒指向了埋没人才的封建统治阶级上层。随着激愤情绪的一步步高昂,词的主题也在不断深化。
至“笳鼓”六句,全词达到最高潮。当年三月和六月,西夏军队两度入侵。消息传到僻远的和州,已经是秋天了。如果说在太平时节,军人不得重用,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现在正是国家多事之秋,英雄总该有用武之地了吧?然而朝中妥协派当道,爱国将士依然壮志难酬。贺铸痛心地写道:军乐响起,边疆发生了战事,想我这悲愤的老兵啊,却无路请缨,不能生擒敌酋,献俘阙下,就连随身的宝剑也在秋风中发出怒吼!
结果呢?凌云之志依旧难遂,只能满怀怅恨之情登山临水,“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故作超逸脱尘的姿态下,掩埋着壮气沉蒿莱的抑郁无奈和不平。
他哪里知道,他一辈子也没能实现自己沙场杀敌、运筹帷幄的愿望,一生做着闲职,官位卑微。在苦苦挣扎半生,而终至于无望时,他选择了卜居苏州,在经书为伴的寂寥中度过了自己的余生。
两个温暖岁月的女人
贺铸性格是多面的,不但有侠骨,也有柔肠。在仕途令人失望的情况下,士大夫无外乎有以下几种选择:或逃于白云乡,即隐逸;或逃于醉乡,借酒消愁;或逃于温柔乡,借助爱情寻求心灵的安慰和疗救。
贺铸的一生有两个足以温暖他生命的女人。一个是歌伎吴女,一个是妻子赵氏。前者是他精神上的红颜知己,而后者是和他相濡以沫的结发之妻。宋代的士大夫与歌儿舞女多有交结,贺铸也未能免俗。但在东京的那段岁月里,他的词主要是写给歌儿舞女的应景之作,大多还唱着比较单纯的爱情咏叹,虽乏个人的真情实感,却婉转幽丽,尽得小词柔情之妙。
哲宗元符年间,他携夫人客居苏州,偶遇一歌女吴氏,二人互通情愫,贺铸也曾动了娶她为妾的念头。但相识不久,贺铸又北上回京,留吴女在苏州,多年后,贺再返苏州,吴女已夭亡。自此,他满心愧悔自责。事后作《换追风》一词以纪之:
掌上香罗六寸弓,雍容胡旋一盘中,目成心许两匆匆。
别夜可怜长共月,当时曾约换追风。草生金埒画堂空。
他摆脱了狎妓的模式,追求的是“目成心许”的才子佳人式的爱情。得知吴女因自己而杜门谢客,终至抑郁而死后,他内心充满了深深的忏悔。这朵从他生命中乍现凋零的红玫瑰,在他落拓失意的时候,给了他多少安慰不用细想。至少,这样的一段情,曾唤醒过他的生命,充实过他的生命,让他在尘世的奔波中已近麻木的灵魂,保持了那么一点点新鲜和清醒。
张爱玲说,一个男人的一辈子都有这样两个女人,至少两个——红玫瑰和白玫瑰。
如果说吴女是他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是他的红玫瑰;赵氏就是他的白玫瑰,只是没有变成饭粒子,而一直在他的心中幽居。所以,继《诗经·绿衣》里那哀伤的悼亡之音后,他也在妻子死后写下了一首深情款款的悼亡词《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悔与思,都见他侠骨之下的一颗柔心。
原是比翼双飞齐到苏州的,赵氏却中途病故。因此,当故地重游,多情的他踽踽独行,感悟人事变迁,心情自是大不相同。他像是在责备自己的妻子,是什么原因,让我们同来却不能同归呢?留下他一人,如清霜后的半死梧桐,了无生意;如失去伴侣的白头鸳鸯,心如死灰。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昔日旧居仍在,今日却添新坟,两两相依。他仿佛是在告诉妻子,也告诉世人:你去了,但你仍然活在我心里,就像你从来没曾离开过。只是,在夜深人静、风雨相逼之时,他依然忍不住提醒自己,一切都恍如一梦,自己只是一个失了伴的孤魂而已。雨在敲打着他的无眠,对温馨的渴望使他眼前又浮现出妻子生前为他挑灯夜补衣的情形。
爱的誓言,最后定格在挑灯补衣这一朴素温暖的生活细节之中。
时间很贪婪——有时候,它会独自吞噬所有的细节。但只要那份牵挂还有,爱还在,总有一天,我们会老到记不起任何人,却能清晰地记得你为我补衣的那些点点滴滴。
在江南的烟雨中老去
每个人的生命历程大致可以有早年、中年、晚年这样三个阶段。
熙丰年间算作贺铸的早年,这段时间围绕着帝京,北方的侠气和单纯的爱情是他词中的主旋律;元祐年间是中年,这段时间他四处辗转,做着些不起眼的小官,羁旅之思和个人失志之叹打并在一起,南北在他的身上渐渐走向融合。绍圣年间,是他的晚年。尤其是大观三年之后,他绝意仕进,隐居苏州。渐渐在江南的烟雨中,安静下来,直至老去。
踏莎行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这首词借咏莲诉自己的不遇之幽情。他借用楚骚“香草美人以喻君子”的传统,将莲、美人、自我三者融合在一起,寄托他的词心。
这枝莲,身处“回塘”淤泥,像极了自己的武官出身或所处之下位;清气幽香,谓其狷洁芬芳之高尚品格,也是贺铸的自比;萍舟蜂蝶,路断媒疏,谓其不合流俗、无人汲引而仕途多阻;红衣脱尽,芳心自苦,谓其华年逝去、修名不立而精神极为痛楚。贺铸笔下之莲花,正是他自己之人格与人生经历的形象写照。
贺铸所生活的时代,正是北宋后期,新旧党争异常严酷。总的来说,新党进步,旧党保守。然而新党中混有一些个人品质恶劣、靠整人起家的投机分子,亦是不可讳言的事实。因此,这场斗争于改革与反改革的是非之争外,不可避免地又带有某些争权夺利、朋党倾轧的阴暗色彩。贺铸为人正直,群而不党,他没有陷入任何一派,在两派交替执政的不同时期都曾写过抨击时弊的诗篇,当然两派都不会将他看作自己人而加以提携。“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或者就是指自己青年时期初入仕途,正值新党大权在握,未肯阿附以谋取富贵;及至中午经历旧党复辟,又不愿曲意趋奉,借此进身,而终于蹉跎岁月、壮志成空。
种种心境,不一而足。这类词,在他的集子中比比皆是,而《青玉案》是这类作品中的压卷之作。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传说这首词是贺方回晚年退居苏州时,偶见一位女郎,生了倾慕之情写出来的。且他命名自己的苏州别业为“企鸿居”,不知此鸿是否是这个翩若惊鸿的女子?
这首词写得美。上片之美,美在隐约朦胧,若即若离。“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是目送。此女如惊鸿一瞥般路过他的世界,惊艳了他心底的整个春天,但美人如花隔云端,只能目送她的背影而去,空中空留她的芳香气息。接下来以一问一答,写心随。锦瑟年华,珠圆玉润般的美,这样的美,在月桥花院,在琐窗朱户,在春的深处。人不可留,尘亦难驻,目送之劳,惆怅极矣!
下片之美,美在遐思绮丽。“飞云冉冉蘅皋暮”,这分明是屈原笔下的香草美人之喻,从形之美到神之美,其志行高洁可想而知。如此佳人,空惹愁肠。所以,接下来又是一问一答,将他的愁写得形象可视而又铺天盖地。闲愁似何?一川烟草,状其迷离绵延之态。满城风絮,状其充盈八荒之广;梅子黄时雨,写出愁的重量,仿若梅雨连绵,不停地敲击着人心,淋湿了整个梅雨时节。这一连串的博喻,将愁写得可视可听可感,而妙的是三个喻体草、絮、雨都紧扣眼前的残春暮景。如此看来,尤胜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了。
贺方回因此词而得名“贺梅子”。
此词一出,追和者甚众。那么,他写的仅是对理想中的凌波仙子的思慕吗?不,其中交织着可望而不可即的憾恨与美人迟暮的深长怨叹,也寄托着他因仕途坎坷、功名未建的深深苦痛。那盼而不来、不知所踪的凌波仙子,难道不像他失落的理想吗?那“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般的“闲愁”,难道不是他对前途的迷惘和哀愁吗?
他抒发的不是他一个人的心声,而是一个群体的写照,也是一群江南断肠客的心声。
他也越来越迷恋这个江南了。
晚年隐居吴下之后,他在读书校勘、作词写诗以及游览湖山风月的生活中度过了余生。这时期,退隐成了他诗词中吟唱的主旋律。
续渔歌
中年多办收身具,投老归来无著处。四肢安稳一渔舟,只许樵青相伴去。
沧洲大胜黄尘路。万顷月波难滓污。阿侬原是个中人,非谓鲈鱼留不住。
临江仙
暂假临淮东道主,每逃歌舞华筵。经年未办买山钱。筯骸难强,久坐沐猴禅。
行拥一舟称浪士,五湖春水如天。越人相顾足嫣然。何须绣被,来伴拥蓑眠。
怀抱明月,退隐江南,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江南的烟雨洗去未央之客心,也算是对自己灵魂的一种圆满的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