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女孩被早早送入夫家,而她的丈夫却在婆婆肚子里,何时出生还是未知,她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孩子出生,等丈夫长大,等圆房生子,等生命的再次延续。这种习俗流行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客家山区,等待的女孩就被称为等郎妹。
八岁的润月踏破晨间的浓雾,被父亲送入王家做等郎妹,第一次离家,她感到很不适应,想背起包袱逃回家,却推不开紧闭的大门,一个门栓将润月彻底锁在了这里,婆婆桃花闻言过来安抚她,天亮后,就让她跪在搓衣板上,温和地告诫了她一番。
父亲送她来王家,就是王家的人了,再往回去跑,是要犯忌讳的。同是等郎妹出身的桃花对润月很好,她的丈夫在去南洋打工的路上没了,只留下一个尚在腹中的孩子,生下来若是男婴,就可以和润月成亲延续王家血脉。
润月悄悄抹着眼泪,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她认清现实,开始接受命运的安排,在王家安心生活,做着力所能及的家务。
隔壁金婶家的等郎妹阿菊比润月还要小一岁,却已经过门五年了,金婶的肚子不争气,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生不出儿子的她,只能在阿菊身上撒气,常常无故打骂,认为是她命贱才害他们家没有男丁出生的。
年幼的阿菊怎么受得了这种虐待,她也尝试着跑回家,但又被父亲打了回来,阿菊告诉润月,要是金婶这次没有生下男孩,她也许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润月看着阿菊身上的累累伤痕,心疼她又担忧自己,两个前途堪忧的小姑娘携手来到仙人树下祈祷,恳求神灵保佑,让两家的婆婆都能尽快生出男孩来,让她们的日子也好过些。
也许是上天眷顾,不久之后,润月的婆婆桃花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叔公给他取名叫思焕,润月从此也便有了丈夫,全族上下大喜过望,让她拿着红纸包好的喜饼四处报喜。
思焕在婆媳两的悉心照料下健康长大,润月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从不肯让他干活受累,每天忙完农活后,都要亲自接他回家。庄稼熟过一茬又一茬,润月长成了大姑娘,思焕也到了知道男女有别的年龄,不愿再让润月帮他洗澡,就连脱裤子也不肯。思焕的成长让润月有些措手不及,但很快,她的思绪就被一阵吵闹声打破了。
桃花告诉润月,同村的阿英婶要被浸猪笼了,她从嫁进来就没见过丈夫,连成亲都是和一只公鸡拜的堂。年纪轻轻,没能经得住寂寞磋磨,就暗地里找了个相好,如今东窗事发,只能按照规矩处置了。
阿英婶的凄惨境遇在润月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守得住,从一而终,也成了她的人生信条。
时间过的很快,思焕长成了英俊的少年郎,润月仍不辞辛苦地接送他上学。隔壁的阿菊也在长时间的等待后,终于迎来了她的小丈夫虎仔,日子开始好过,笑容再次爬上阿菊的脸颊,她常打趣思焕和润月,但已经开始读书的思焕很明显不喜欢这种调侃,总是不自在地逃离,只有润月笑的满脸羞涩,这么多年的等待,她终于熬到头了。
岁月拔高了思焕,却压垮了桃花,润月明显感受到婆婆在干农活时的力不从心,再这样下去,庄稼也会被荒废,桃花便想着找个帮工来干活,很快润月的发小春生,就找上门来,他在润月嫁人后,就参加了北伐战争。耳朵在战争中受了伤,他只好辗转回到家乡,现在听说润月家招工,连工钱都不要,就赶来帮忙了。
多了一个壮年劳力,润月也轻松了许多,只是心情却有些复杂,她总是不能自已地偷看春生,纵然死守着界限,但她的异样还是没能逃开乡间婶子们的毒辣眼睛,在闲言碎语中,桃花也有些气恼,她再次告诫润月,要守住本分,哪怕得到了信誓旦旦的保证,桃花依旧没能放心,农忙结束后,便匆匆辞退了春生。
未免夜长梦多,桃花没能征求思焕的意见,就找人算好了时间,准备直接办喜事。飞机的轰鸣声从头顶掠过,战争又要开始了,但这丝毫不影响山村里的喜庆,难得的热闹感染着每个人,歌声传到新房里,润月羞红了脸,她等了十六年,等来了丈夫的出生,等到了丈夫的长大,日子终于盼到头了。
可惜接受了新式思想的思焕却不这么想,润月将他拉扯大,他看润月如姐如母,说什么都不肯成亲圆房。润月主动解开衣扣,轻轻靠在思焕肩上,但思焕还是推开了她,润月看到如此抵触的思焕,顿时心下了然,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早起床就去干活了。
桃花是过来人,看到润月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和丈夫当初也是如此,但时间久了,也就正常了。为了给润月撑腰,桃花常坐在一旁监督二人。
为了逃避母亲的高压,关上门,思焕告诉润月,他也想像其他男人一样,去南洋闯荡,既可躲避战乱,也可赚钱补贴家用,船票都买好了。眼看又要开始新一轮的等待,润月说什么都不肯,但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违背过思焕的意愿,这次也没有例外,她只能小声哭泣,窗外下起了大雨,冲击着润月溃不成军的伤心和失望。
润月剪下思焕的一撮头发,留作念想,将米糕包好,准备给他路上吃。思焕拜别祖宗,匆匆消失在了夜色中,只是米糕却还在桌上,润月流着泪吃着米糕,她知道,自己和这糕点一样,都是被思焕抛弃了的。
桃花知道思焕去了南洋后,边哭边骂,还罕见地动了手,她的丈夫就在南洋尸骨无存,至今无人祭拜,现在儿子又踏上了丈夫的老路。桃花悲痛之余,便开始日日守在渡口,生怕错过一点儿南洋的消息。
婆婆病重需要吃药,家中又债台高筑,润月身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她不仅要干农活,还要想办法赚钱补贴家用,唯一能慰藉她的,就只有思焕临走时,她剪下的那撮头发。
阿菊心疼润月的惨淡生活,润月也只是苦笑,桃花的盼头是思焕,那她的盼头就是阿菊的幸福。润月说,要是阿菊和虎仔以后生个女儿,她会帮他们养大,绝不让她做等郎妹。
渡口船来船往,桃花终于等来思焕的消息,船夫说思焕在船上就得了重病,上岸后直接进了死人堆。惊天噩耗传来,桃花瘫倒在地,她拦住要去送信的春生,不愿润月也痛苦一次。
失去精神支柱的桃花彻底倒下了,一病不起,润月冒着大雨请来大夫,春生也来帮忙,桃花十分感激,可为了顾全润月的声誉,只得狠下心将春生赶走。
为了还清债务帮婆婆治病,润月决定挑盐去江西做买卖,不料在半路遇到山贼,连人带货一起滚下山坡,多亏了春生帮忙才幸免于难,原来春生一直跟在她身后。
春生想替润月分担,但润月拒绝了,只要思焕活着,她就是有丈夫的人。春生看着固执的润月,气从心来,大喊着告诉润月,你丈夫都死了好几年了。谁知润月听完更加自责,哭闹着就要投河,春生心疼润月,哪里肯看着她寻死,只好跳下去救人,好说歹说半天,才将润月劝下,最终,润月决定要继续活着,替思焕尽孝道,赡养婆婆。
日子一天天过,润月的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但她还是怕婆婆难过,没有说出思焕的死讯,只是暗地里收好了思焕的衣物。
冬去春来,婆媳两在春生的照料下,好过了不少,乡邻们也将春生的任劳任怨,和润月的克己守礼看在眼中,闲言碎语少了许多。
隔壁的金婶去世了,只留下阿菊和丈夫虎仔,润月期盼的好日子却并没有降临在阿菊头上,虎仔落水没了踪影,苦寻丈夫无果,心灰意冷的阿菊失去了生的希望,她也在翻滚的河水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邻居的悲剧都被桃花看在眼里,她开始忧虑,自家香火怕是要断了,叔公出主意说,春生为人勤恳老实,上门做招郎再合适不过了,只要生出的孩子姓王就可以了。
春生满心装的都是润月,只要能对润月好,他才不会在意别人的嘲笑,桃花一提,他便爽快同意了。
令人意外的是,润月却认为这门亲事不合规矩,不愿接受,还跪了一夜的搓衣板谢罪。桃花心疼不已,这么些年的相互扶持,她早都将润月当成女儿疼爱,怎么能看着她守一辈子寡呢,两人抱头痛哭互诉衷肠,原来她们都对彼此隐瞒了思焕的死讯。
婚事很快就定下来了,润月将思焕的衣物,连同在等待上熬干的苦楚,一起锁进柜子里,开始憧憬新生活。
然而就在圆房那天,南洋传来消息,思焕并没有死,只因生活拮据,没钱寄信,在捎来的书信里,思焕劝润月改嫁,别再等他。
桃花拿着书信,在楼下激动地大喊着,润月闻言,一把扯下红盖头,悲喜交加,她看着燃烧的红烛思索一阵,缓缓拔下了头上的发簪,这意味着,她选择从一而终,继续等待思焕回来。
十八娇娘,三岁郎;等到郎大,妹已老;等到花开,叶又黄。碗里的黄豆数了一遍又一遍,岁月更迭,青丝斑白发,润月成了渡口等待的桃花,她的青春和一生心血,都用在了等待上。他们的老屋变成了历史遗迹,而她的故事,也成了口口相传的遗憾。